云倚风正靠在床头, 裹了件浅色寝衣,头发披散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映满烛火, 又跳又亮,看起来果真是半点也不困。
“同皇上谈完了?”

“王东交出了孜川秘图。”季燕然坐在床边,“不过先不提这个, 还有另一件事,你或许更想听。”

云倚风笑着看他:“我想听的, 那是什么?”

季燕然答:“与你的身世有关。”

云倚风一愣, 笑容也僵在脸上:“我的……身世?”

他自懂事那一天起,就完全接受了“父母皆死于土匪刀下”这一现实, 也没想过认祖归宗之类的事。毕竟一面是匪患横生的苍微雪岭,另一面是疯癫入魔的鬼刺, 这两方加起来, 想要寻一个多年前的答案着实太难。所以此时骤然听到所谓“身世”,难免错愕, 过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问道:“王东, 该不会是我亲爹吧?”

季燕然:“……”

季燕然道:“不是。”

云倚风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说真的, 这种身世,他是发自内心地宁可不要。

“但王东有可能是你的家仆。”季燕然将他的手攥在掌心,从黑沙城之战开始, 到王东交出孜川秘图结束, 把所有事都尽可能详细地说了一遍, 又道,“虽没有十成十的证据,但根据日期与地点,那个被遗忘在帐篷里的小婴儿或许当真是你。”

北冥风城,蒲昌,罗入画,娘家的侄儿。

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云倚风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方才将乱哄哄的前因后果大致捋清楚。

“所以,我该姓罗?”

“明日我会再去皇宫,将北冥风城的事问个清楚。”季燕然道,“只可惜鬼刺丢了你的襁褓,否则哪怕里头没有线索,至少也能拿去问问王东,看他还能不能记起锦缎颜色。”

云倚风道:“没丢。”

这回轮到季燕然意外:“你还留着?”

云倚风点头:“鬼刺每每带孩童回迷踪岛时,都是用白玉蚕吐丝,将他们包成一颗颗大茧,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当成货物放摆在舱底,这样最省事。”

也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沿途才不用换衣裳。回到迷踪岛后,负责照顾婴儿的嬷嬷在拆茧洗刷时,或者是忙晕了头,又或者是觉得棉袄丢了可惜,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吧,总之她是将棉被与棉袄塞进了柜子里,并未丢弃。直到很久之后,那一片屋宅要翻修,在清理东西时才发现。

云倚风那段时间恰好没被试毒,能在岛上自由走动,知道院中那一堆是自己婴儿时的衣物后,便悉数收回房中,后来又带到了逍遥山庄、带到了风雨门。

“倒不是想着将来能寻亲,而是实在没有别的行李。”云倚风道,“房中一切都是鬼刺的,唯有那脏兮兮的被褥袄子,与他无关,是我的。”

“鬼刺有一大半的名望与财富,都是在你身上试出来的,加上数百试药幼童的惨死,他不配拥有任何东西,将来也逃不过千刀万剐。”季燕然将人拥入怀中,安慰地拍了拍背,“那现在呢,要让清月将那些旧袄取回来吗?”

“我若真是罗家人,”云倚风犹豫,“皇上会心存芥蒂吗?”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蒲昌也算叛逃将领,是卢广原的心腹,握有极可能对大梁不利的孜川秘图,而且……而且若先皇与卢广原间确实存在矛盾,若黑沙城一战确实另有隐情,那么蒲昌、蒲昌的妻子、蒲昌妻子的娘家人,都很有可能会知道更多的秘密、藏有更多的仇恨。

皇上理应不会喜欢这个家族。

云倚风继续道:“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季燕然感慨:“夫复何求。”

云倚风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巴掌。

“皇兄也想知道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季燕然道,“况且那时你尚在襁褓,哪怕的确是罗家人,或者干脆是蒲先锋的亲生儿子,也仅是个无辜受害者,皇兄非但不会为难,说不定还会像今日一样,拎着补品再来探望一回。”

云倚风设想了一下最坏的状况。

自己是蒲先锋的儿子,或者更狠一点,干脆是卢将军的儿子吧。

蒲先锋于危难关头弃军出逃,卢将军鲁莽冒进,导致全军覆没。

那些“卢将军居功自傲”“卢将军曾面斥先皇”“卢将军暗中通敌,对朝廷生有二心”的传闻也暂且算它为真。

那自己身为唯一的后人,将来在面对皇上时……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还无凭无据呢,万一对方当真是亲爹,又的确勇猛忠良遭人陷害,却被亲儿子二话不说狂野腹诽大半天,似乎也不大妥。

他大脑混乱,眉头微蹙,思考得相当专心致志。

季燕然捏住他的后脖颈,轻轻揉了揉:“若卢将军与蒲先锋当真无辜,黑沙城一战之所以惨败,全是因为父皇忌惮他在军中的威望,所以故意拖延战机,你会想着替父辈报仇吗?”

“先皇都驾崩了,我要如何报仇?”云倚风不假思索:“顶多请一位大师,天天烧符咒他。”

季燕然:“……”

云倚风警觉:“你会拦着我吗?”

“我会查明当年所有真相。”季燕然拍拍他,“放心,皇兄那头交给我,你只需要养好身体,安心等着便是。”

云倚风答应一声,心里依旧觉得奇妙而又不可思议。毕竟先前从未奢求过什么身世,只把自己当成天地间一抹浮萍,无根也无迹可寻,被风吹到哪里,家乡就算哪里。

北冥风城,北冥风城。

他忍不住问:“那里现在还有人居住吗?”

“疫情之后,城中人口锐减,有能力的青壮年都逃向了南边,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后来被官府集体迁徙,搬到了虎口关一带,那里会更暖和一些。”季燕然道,“罗家其余人的下落,我会尽快派人去查,此事牵涉到官府卷宗,由朝廷出面,会比风雨门方便许多。”

云倚风点头:“好。”

“今晚还能睡着吗?”季燕然低头看着怀中人。

“八成是睡不着了。”云倚风感慨,“原本就不困,现在更是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嗨呀。”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一缕冰凉墨发绕在指间:“那我多陪你一阵。”

云倚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多查查北冥风城,不过话说回来,苍微雪岭他也没怎么查过。原以为这代表着对身世没有执念,可现在看来,倒更像是害怕会失望,所以干脆不敢查——否则为何一有线索,就激动得连觉都不想睡了?

他仔细回忆着往事,本想再多问两句关于蒲先锋的事,却觉得心口再度生出隐隐闷痛,于是淡定坐直。

季燕然不解:“怎么了?”

“有些头晕。”云倚风懒洋洋打呵欠。

“睡一阵吧。”季燕然扶着他躺平,“你那万千情绪,等着明早再涌上心头也不迟,今晚先好好休息。”

云倚风相当配合,答应一句后,便迅速闭上眼睛——再多说两句,他怕自己当真会晕。

季燕然一直守在床边,直到听他呼吸逐渐平稳,方才起身准备离开,却又觉得枕下似乎压了东西。

轻轻抽出来后,是一块沾满血迹的丝帕,鲜红刺眼,潮湿未干。

……

这一晚,云倚风做了一个挺长的梦,旖旎缠绵,漫天飞了湿漉漉的粉樱花瓣,舍不得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翌日直到太阳洒满整间卧房,头发被晒得发烫,旁人中午饭都吃完了,他才推开身上的被子,半撑着坐起来。

丝缎里衣滑下半边,露出赤|裸肩膀,头发散着,眼尾泛红。只可惜这幅慵懒勾人的美人海棠春睡图,萧王殿下没能看到,卧房里只守着清月一个人,见到师父醒了,他二话不说就扯起被子,将其重新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在外头——还生着病呢,千万不能招风!

“王爷呢?”云倚风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将胳膊抽出来。

“去宫里了,临走前叮嘱我,要看着师父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清月道,“还有,说是要派人回风雨门取东西。”

云倚风点头:“这些事往后不必问我,只管照王爷的吩咐去做。”

清月陷入茫然。

连问也不必问了吗?

但云倚风显然不打算解释,他踩着软鞋,晃晃悠悠去窗边洗漱,准备趁着下午清静,再泡个药浴。先前避之不及的,现在却反而成了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又脆又细又易折,到底也比没有要强。

皇宫里。

王东本以为季燕然是来查野马部族与鹧鸪的,又或者是为了刨问尉迟褚与其同党,再或者,至少也该与孜川秘图有关。可没料到被盘问最仔细的,居然是北冥风城与罗家,以及当年的两个小婴儿,一时难免迷惑不解,却又不敢懈怠,手握一支狼毫笔,拼命回忆着,写了厚厚一摞纸,各种家长里短地往上凑字数,竭力想要做到“事无巨细”——只可惜他所知道的、关于罗入画娘家侄儿的事情,是真的不多。

他当时身为护卫,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前院当差,对主人家后院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况且那时整座城都已经乱了,罗老财夫妇双双病亡,蒲昌也只剩了半条命,人心惶惶不安,哪里还有工夫去留意,家里是何时多了个小婴儿。

王东道:“王爷,我实话跟您说了吧,直到家中人都死完了,我要带着小姐一起南下逃命了,临动身前才知道原来孩子有两个,至于是哪门娘家亲戚的孩子,确实没问过。”

季燕然细细翻着他的供词。

虽说没能问出另一名婴儿的父母,但至少,有了许多关于罗家、关于北冥风城的事情,不至于一无所获。

而且王东还记得,两个孩子一个闹一个乖,闹的那个,成日里被罗入画抱在怀中哄,看着十分关心,应当是亲儿子。另一个小猫样瘦弱的,则一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吃饭时才力大无穷、分外积极。

……

云倚风听完之后,沉默地想,吃饭积极,这八成就是我了。

季燕然笑着逗他:“你看,多可爱。”

“王爷没将这些事告诉皇上吗?”云倚风问。

“草草提过几句,我审问王东一早上,总得给皇兄一个解释。”季燕然道,“这也是母亲自幼就教我的,若不想与聪明人产生误会,就要尽可能地减少隐瞒,更何况皇兄还是个多疑的聪明人,更加敷衍不得。”

李璟自然能猜出那个“被遗弃在苍微雪岭”的朋友是谁,却并未太介怀。

一来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究竟为何,现在尚无人能说清;二来就算蒲昌临阵叛逃,也与其后人并无关系;三来哪怕当真查出所谓“更多内|幕”,查出的确是因父皇猜忌,才导致三万大军尽数覆亡——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父皇,论起秋后算账,总该有另一人巴巴顶在前头;还有一点,所有太医都说云倚风时日无多,按最坏一种状况来看,怕是熬不过下一个冬天。

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甚至觉得,若此番真能查出云倚风的身世,给他一片安宁故土,也算不错。

往后一个月里,李璟与季燕然一道做了几件事。

首先张榜公开了尉迟褚的叛贼身份,将他的尸首明晃晃悬挂于城门口,风吹日晒,直到晾成一幅人形骷髅,方才丢去了乱葬岗中,喂狗。城中百姓自是惴惴不安,私下嘀咕着,这都做成大官了,怎么还不能满足,竟想着要谋逆呢?要知道当今天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皇帝啊,国家安稳富足,大家伙吃穿不愁的,傻子才想打仗。

其次,根据王东的供词,又顺藤摸瓜扯出了其他几名官员,皆是尉迟褚的党羽,这回正好一次除个干净。至于朝中空下来的位置,李璟打算用不久后的科举来填。

第三,为王万山大人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用来解释他的死而复生。这种事风雨门最在行,不出半天,连街边裹着尿布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忠厚无辜的老王大人是躺在一片祥云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等一下。”季燕然打断他,“哪里合情合理了?”

“百姓就爱听这种。”

季燕然:“……”

言之有理。

总之,王万山大人就是倔强地活了,还能再为朝廷多鞠躬尽瘁几年。

全因天子仁德,天子仁德。

剩下一位王东,细细想来,此人贪财、失信、自私、怯懦,间接害死一对母子,遗弃另一婴童于暴风雪中,还勾结叛党,按律死七八回也不为过。

但偏偏,暂时还动不得。

云倚风问:“皇上当真就这么放过他了?”

“王东交出孜川秘图,作为交换条件,皇兄答应留他一命。”季燕然道,“还有更重要的,江淮赋税改制刚刚开始,极缺人手,他或许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胆子谈条件。”

云倚风继续问:“那赋税改制完之后呢?”

“除非他能做到对皇兄永远有用。”季燕然道,“否则这种低劣人品,没人能看得上,他也绝对活不到善终。”

“你说,”云倚风在他怀中突发奇想,“若当初王东没有丢下我,而是一路抱往南疆,那我现在会不会已经混成了野马部族的头目,一门心思想当皇帝,专与你做对?”

季燕然听得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嘴:“这种话,不准乱说。”

云门主听话闭嘴,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推测颇为合理。

“你若真混成野马部族的头目,我便亲自来捉,绑回萧王府中哪里都不准去,直到你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为止。”季燕然低头,“今日看着精神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走了。”云倚风拒绝,“早上你去宫里时,清月就说看我精神好,天气也好,强拉出去在花园里走了七八圈,晒出了一身的汗,刚刚才洗完澡。”

季燕然有些不满,在那细白颈间深深嗅了嗅:“你准备何时告诉他,这些事本该由我来做?”

“还是再过阵子吧。”云倚风揉揉太阳穴,发自内心道,“最近事情太多,我没心思吓唬他,而且又腿脚虚弱,万一真唠叨起来,跑都跑不脱。”

由此可见,风雨门的师徒关系,也颇……有趣。

清月守在门外,默默打了个喷嚏。

……

这日午后,风和日丽,江凌飞躺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枚枣干突然被丢到脸上。

吴所思站在院中:“下来。”

“你就让我歇一歇吧。”江凌飞闭起眼睛不愿睁,呵欠打得一个接一个,“叔父派来的人才刚走,江家最近一堆烂事,我实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吴所思道:“派去风雨门的弟子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江凌飞顿时就不“竭”了,直直坐起来问:“带着那些襁褓与棉袄回来了?”

“王爷已经去了宫中。”吴所思道,“云门主今日精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

“那还等什么?”江凌飞揽过他的肩膀,“来来来,我们也去。”

吴所思被拖得踉跄,莫名其妙道:“我们去做什么?”

“这种大喜大悲、认祖归宗的关键时刻,自然得所有亲朋都在。”江凌飞耐心胡扯,“万一王爷太过狂喜,当场大哭晕厥在云门主面前,那多丢人现眼,有我们在,至少还能帮着盖一盖、抬一抬。”

吴所思:“……”

想看热闹就想看热闹,你还是闭嘴别说话了。

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疾驰驶入宫中。

王东看着堆在面前的锦被与棉袄,恍恍惚惚的,也有些吃惊。直到被德盛咳嗽提醒,方才浑身一颤,赶忙道:“是,的确是当年罗小姐亲手备下的。这锦被上的绣花是浮沙萍,只有北冥风城才将之视为吉祥花卉,希望小娃娃能如雪中的浮沙萍般,健壮顽强,这颜色我也是记得的,寻常人家都喜欢大红大绿,只有罗家喜欢素净的灰,一定没错。”

他说得笃定无比,云倚风站在一旁,反而有些不知自己该是何心境——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原来自己,当真是罗家人吗?

季燕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待江凌飞与吴所思寻来时,其余人都已经散了,云倚风坐在桌边,手中捧了一盏温茶,正在出神。

季燕然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江凌飞大言不惭:“自然是因为担心云门主。”说着,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被褥小袄,“王东认过了?”

季燕然点头:“的确是当年罗家的东西。”

江凌飞倒吸一口冷气:“那——”

尾音扯得老长,半天也没“那”出下文,老吴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最后来了一句,那要如何同皇上说?

季燕然道:“实话实说。”

江凌飞提醒:“尉迟褚虽说已死,问不出更多消息,可野马部族摆明了是叛党,蒲昌看起来又与这群人关系匪浅,现在身份已经确认,皇上当真会对云门主毫无芥蒂?”

“为何要存有芥蒂?”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会管好……”他揽过身边人的肩膀,淡定道,“内人。”

云倚风一口茶都喝进了气管。

江凌飞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听德盛说完之后,果真也没表现得太在意,反而还吩咐御厨,做了顿清淡的家宴,留两人晚上一道吃饭。

云倚风很冷静:“我以为辨认完被褥之后,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么,不愿见皇兄?”

云倚风愁眉苦脸,倒也不是不愿,但江湖客闲散惯了,谁会没事干盼望着见皇帝?

更别提这里的皇帝,还有几分长辈的意思在里头。

于是乎,就更不想见了。

江凌飞踊跃献计:“可以装晕。”

季燕然面不改色:“滚。”

老吴及时拖着江门三少出了宫,先前就说了,这里有你我什么事?还不如躺在屋顶上继续吃枣子晒太阳。

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要见到当今天子,云倚风连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都不忘低头看一眼湖面。

水波荡漾,映出的人影也荡漾,脸有三尺长。

不然还是算了吧!

季燕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因这种事紧张,越发觉得可爱,于是紧走两步并肩,低声逗弄他:“要不要回去换身新衣裳?”

云倚风迟疑:“可宴席不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好了。”季燕然大言不惭道,“但让皇兄等等,也无妨。”

云倚风:“……”

李璟还未到,而宫人们已经布好了干果蜜饯,都是香甜糯软的,有核桃、红枣、桂圆、栗仁、银杏……十八盘摆了满桌,还有一碟春日里新腌渍的青梅,季燕然用银匙盛起一小粒:“尝尝看。”

云倚风本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又觉得圆鼓鼓一粒挺好看,该是青嫩又脆生的口感,便试着咬了一口。

喷溅出来的蜜糖甜汁,能将牙也甜倒,外头还裹着几粒粗盐,味道越发不可言说。

云倚风吃得相当纠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你们宫里待客就用这玩意?”

“我先前又没吃过。”见四下无人,萧王殿下趁机将人拉进怀中,低头就要凑近,“有没有这般难吃,分一半尝尝。”

云倚风扭头一躲,恰好看到德盛公公掀开屋帘。

明晃晃的晚阳照进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而李璟就站在这万丈金光中,静静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屋内两个人。

自己为何不多在御书房里待一阵?

“咳咳!”云倚风猝不及防,将一整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噎得眼里都是泪。

季燕然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萧王殿下表情扭曲:“嘶……皇兄。”

“罢了,别行礼了。”李璟摆摆手,打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落座后道,“王东那头,听说交待得相当爽快?”

“他现在只想活命,自然爽快。”季燕然道,“据说野马部族在收到那张假地图后,曾耗费了大量的财力人力,前后数十次寻找宝藏与罗氏母子,倘若知道了地图是仿造的,而王东又将真的孜川秘图献给了皇兄,怎么可能放过他。”

趁两人聊天的工夫,德盛赶忙给云倚风倒了杯温热茶水,又拍着背,顺了半天气。

同时不忘主动替他找借口,云门主中毒未愈,身子虚弱,吃东西时可得小心仔细。

云倚风顺着答应一句,头回觉得原来中毒还是有些好处的。

为什么要囫囵硬吞一颗青梅呢?因为中毒了。

很合理。

片刻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撤下干果,上了头八道冷盘。

而直到此时,家宴的气氛才终于正常起来。

李璟在登基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江湖客,大都是豪爽魁梧、大碗喝酒的,言语间不是带着大漠的浩浩风沙、就是带着雪域的万古苍凉,却从未料到大名鼎鼎的风雨门主,会是这般清雅俊秀,更像是个富家公子。虽说病着,倒也未见孱弱憔悴,墨发在阳光下弯折出锦缎光泽,被一条长长的白色发带系着,眉峰凌厉眼梢微挑,高鼻薄唇,原本该是盛气凌人的样貌,可偏偏又在笑,这一笑,五官就变得温柔极了。如暖阳融冰雪,看得德盛公公也一恍神,心里暗叹,怪不得王爷喜欢,这般玉雕脱俗的人,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谁会不喜欢?

一顿饭吃完,李璟的赏赐也已经运至萧王府门口。老吴一边清点一边啧啧感慨,吃顿饭都能发家致富,怕是只有云门主了。

繁星在御花园里投下银色的光。

季燕然握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在石子路上慢慢走着,消食,顺便听四周虫豸嗡鸣。

云倚风道:“原来皇上还挺可亲。”

“先前就说过,我与皇兄既是君臣,更是兄弟,自家哥哥能凶到哪里去?”季燕然笑笑,又道,“况且我看中你,皇兄也能更加……放心。”

云倚风懂他话语里的意思。哪怕大梁民风再开明,小话本上的故事再受欢迎,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总还是有悖常理的,定会惹来不少非议。更重要的,还有子嗣问题——外族血统、早年过继,又有断袖之癖,明显是奔着绝后去的,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王爷,哪怕是动了称帝的心思,只怕朝中老臣也不会答应。

“自然了,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季燕然道,“所以有时候难免会想,老天爷当真待我不薄。”

“也待我不薄。”云倚风笑笑,“走吧,我们回家。”

侍卫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里头照旧铺得又暖又舒服。飞霜蛟跟在旁边小跑着,穿过两条街,打了十几个响鼻也未能将主人叫出来,心中十分烦闷,索性尥起蹄子踢了一脚。

云倚风手中正拿着那件袄子,没留意身下“咣当”一抖,险些滚落软塌。

季燕然一把将人接住,不满地掀开车帘,刚打算训斥两句飞霜蛟,云倚风却在背后拉他一把,吃惊道:“这被子里像是有东西。”

……

飞霜蛟踢马车时,云倚风手下也跟着一错,刚好将棉袄撕开了线。

里头不仅有发潮的棉絮,还有一张……介乎羊皮与织物之间,也不知是什么,摸起来纤薄而又柔韧,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是一封信函。

云倚风一拍脑门,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过,还能拆开看看呢。

不过即便拆开了,也未必能认出这些鬼画符。那些文字看起来诡异极了,也不知是不是出自野马部族,又或者是北冥风城的独创文字,便问道:“要拿回宫里,问问王东吗?”

“不必了。”季燕然道,“我认得。”

云倚风:“……”

你认得?

季燕然目光滑过那些文字:“是卢将军自创的符号,用来在战时传递消息,只有极少数的将领才知道含义。黑沙城一战后,这些符号便没人再用了,也只有廖老将军,在年幼时教过我一些。”

“那这封信函是卢将军写的吗,说了什么?”云倚风追问。

季燕然道:“不是卢将军,是蒲先锋在临终前所书,但并未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只用姑娘代指。”

在这封写给“姑娘”的信里,蒲昌先是懊悔自己未能搬来援军,扭转黑沙城战局,又怒斥先帝无德,因忌惮卢广原战功卓著,便设计害他,令三万大军尸骨无存。更提到卢广原一生的心血,皆藏于孜川秘图中,希望姑娘能将其寻回。最重要的,信中还有破解秘图之法。

云倚风问:“如何破?”

“罗入画知道图中所藏秘密,有了她与孜川秘图,便能找到石匣。”季燕然道,“至于石匣里的东西,要靠着婴孩背上的图案,方能打开。”

云倚风疑惑:“都拿到石匣了,直接砸毁取物不行吗?为何要这么麻烦。”

季燕然略一停顿:“我以为你的第一反应,会是猜测自己背上有无图案。”

云倚风:“……”

云倚风知错就改:“那要如何才能让图案显现?”

“没说。”季燕然看完了整封信函,“怕也只有罗入画才知道。”

“所以这封信对我们来说,其实并无太大用途。”云倚风泄气,“蒲昌当初写它,应当只是为了自证身份,相当于交给妻儿的拜帖。”

“至少能知道其中一名婴儿背上有图案。”季燕然道,“回去我帮你看看?”

云倚风答应:“好。”

马车粼粼停在萧王府门口。

清月已经准备好了药浴用水,并且再次试图送走王爷。

云倚风吩咐:“你下去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清月一愣:“那若师父再毒发——”

“有本王在。”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天也累了,好好歇一晚。”

清月赶忙道:“我不累。”

累不累都要休息!

季燕然微微抬眉,立刻就有侍卫扑上前,半拖半架地,将这位忠心耿耿的风雨门大弟子强行带走了。

手法与绑匪有一比。

萧王殿下很满意,关上门后转身,刚好看到云倚风正在解腰带。

……

衣衫似花瓣散开,露出大片白皙裸|背,墨发如瀑滑过肩头,两根雪白发带也跟着晃。

在床上躺了这些时日,肉没养出来,腰肢倒是越发细得不盈一握。

“来看啊。”云倚风扭头。

季燕然不得不仔细分辨了一下,对方究竟是存心拉长了尾调,还是当真单纯无辜,疑惑自己为何迟迟不上前。

云倚风诚心道:“我冷。”

季燕然将他连人带衣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鬼刺用我试了这么多年药,也没发现背上有图案。”云倚风半撑起身体,趴在床上,“或许压根没有,或许是要服用特定的药,方才显现出来。”

他身形纤细,骨头也细,两片突起的蝴蝶骨,被薄薄一层肌肉包裹着。季燕然用指背细细滑过,又停在腰窝处:“你这里有颗痣,红色的,很小。”

云倚风问:“痣能解开孜川秘图吗?”

“不能。”季燕然笑,俯身抱住他,在耳边低声呢喃,“但是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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