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证据, 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季燕然道,“有些当年的老人,对邢大人颇有微词,说他只顾监督改道, 不顾百姓死活。”
“那并非老丞相一个人的错。”李璟叹气,“上千的城镇村落,上万百姓要离开故土,时间只有那么多, 说真的, 当时闹出任何惨祸都不意外。”而廖寒的温良和善、谦恭有礼,对于整个工程来说, 最大的作用其实在于安抚百姓, 再替李璟竖一面光鲜大旗, 实际上迁了多少户人家反倒不重要。可其他官员不一样, 他们是实打实顶着任务的, 若都打不还手, 全无暴力, 只怕时至今日,白河还在耀武扬威发着水灾。
“遇到流氓泼皮,或是一些老顽固,大多是强行绑了带走,后续再做安抚。”李璟继续道,“矛盾有,流血有,人命也有,但提前开闸淹村,无论朕还是老丞相,都不会做,也从未做过。”
季燕然道:“是。”
面前的茶已经凉了,李璟传来内侍,换了新的西湖龙井。德盛公公屏息凝神,动作又轻又快地收拾好茶盘,全程未敢抬头,直到临退出门时,方才偷眼瞄了一回——幸好,皇上似乎并未发怒,王爷也正在喝茶,不再像方才那样剑拔弩张。
“至于老二。”李璟道,“若你愿手下留情,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季燕然皱眉:“隐瞒我,是父皇的意思吗?”
李璟点头:“是,父皇见你为廖家的事怒火攻心,恨不能将所有朝臣都扒个底朝天,便命我要守口如瓶。先前是因为杨氏未倒,后来是因为杨妃以命求情,说情愿自己赴死,只求能保住老二的命,父皇毕竟受过杨家不少扶持,那阵又已经老了,眼见杨妃血溅大殿,一时受了刺激,再想起旧日恩情,便一边躺在病榻哭哭啼啼,一边将朕宣召入宫,叮嘱要保护好老二,哪怕打发到偏远之地做个王爷,也别被你一刀宰了。”
季燕然问:“皇兄也想放过他?”
“一个草包,死了活着,都不重要。”李璟替两人添满茶水,“其实我留着他的命,还有另一个原因。按照你的本事与脾气,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只怕也不会放弃追查真相,迟早会知道廖寒遇难是因为提前开闸。而那时若老二已经死了,我又推说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怕你我兄弟间也难再太平。”
季燕然又问:“那我现在能杀吗?”
“你想审想杀想千刀万剐,朕都不会阻拦。”李璟道,“不过他好歹是王爷,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夜渐渐深了,德盛公公轻手轻脚,为御书房里多添了几盏灯。
佛珠舍利失窃,只是一切的开始,后来的赏雪阁也好,十八山庄也好,不把朝廷搅个天翻地覆,幕后阴谋像是永远都不会终止。至于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没人能说清。
“此番我追查十八山庄时,有人来向皇兄煽风点火吗?”季燕然问。
“我懂你的意思。”李璟道,“暂时没有,不过对方这回来者不善,势力似乎也不容小觑,想在朝中安插进几条眼线,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皇兄将来更要小心谨慎。”季燕然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看向窗外,“已经快子时了。”
“回甘武殿住着吧,已经替你收拾好了。”李璟笑道,“明日想吃什么,让德盛去吩咐御厨。”
“甘武殿就不住了,府里还有客人,我得回去陪着他。”季燕然站起来,“对了,皇兄那把几百年前的古琴还在吗?”
李璟警觉:“那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凤栖梧’。”
“哦。”季燕然遗憾:“不能送啊。”
李璟:“……”
季燕然又问:“那我明日能带个朋友,自己进国库挑点东西吗?”
李璟看着他:“什么库?”
季燕然从善如流:“皇兄的私库也成。”
李璟头疼:“行,去挑吧。”
季燕然耐心询问:“多挑几件成吗?”
李璟单手撑着额头:“成。”
“那把琴呢?”
“拿走吧。”
“国库——”
“出去!”
萧王殿下笑容满面,在离开时还特意叮嘱一句,让德盛明日准备个大板车,御膳房里拉白菜的那种就很好。
德盛公公连连答应,恭敬目送季燕然离开后,又进到御书房里伺候。李璟转了转手上扳指,叹道:“他查到了当年白河提前开闸的事。”
德盛闻言大吃一惊:“这……”
“朕告诉他,一切都是老二所为。”李璟走下龙椅,想起往事,眼底再度泛上寒意,“单凭私开水闸一项罪,李珺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德盛低声道:“是,是。”
“到此为止吧。”李璟闭起眼睛,“待燕然亲手为阿寒报仇之后,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往后也休要再提。”
德盛公公犹豫再三,方才小声道:“那孜川秘图……”
“找不到就罢了,况且李珺究竟是当真见过,还是随口胡扯用来保命,尚不好说。”李璟负手而出,怒气冲冲道,“白养他这么多年,朕也实在受够了,趁早下去给阿寒赔罪吧!”
德盛公公小跑追过去,惴惴不敢再发一言。
见皇上衣着单薄,便想着这春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凉的,下回得多备一条披风。
还有萧王殿下,他经常在御书房议事到深夜,也得备一条。
……
季燕然回到王府,却没去自己的住处,而是翻墙进了云倚风的小院,站在门口听了半天。
一枚玉珠破窗而出。
季燕然一把接住,见掌心珠子碧绿滚圆,可爱得很,是值钱货,便理所当然推开门,对床上那人道:“我在外头捡了个好东西。”
云倚风又丢过来一颗:“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什么采花贼翻墙。”
“我是特意回府接你的。”季燕然坐在床边,“明日就去皇兄的私库,想要什么尽管挑。”
云倚风靠在床头:“白河开闸一事,谈得怎么样?”
季燕然道:“皇兄说是李珺所为。”
此事说来有些话长,不过季燕然还是从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给他听。十七年前,杨家在朝中位高权重,李珺又是个蛮横草包,被人挑唆两句就做起了太子梦,整日里像个横着走的大肚蛤|蟆,会做出这种事,丝毫不意外。
屋顶传来“咚咚”两声,江凌飞翘腿枕着手臂,看着漫漫星空打呵欠:“既然当年答应了先皇,要一直瞒着你,保守秘密保住李珺,那为何现在又肯爽快说了?”
云倚风笑道:“江兄同我吃过宵夜后,一直待在上头吹风。”
季燕然道:“不用理他。”
云倚风大概能猜到一些原因,往事既然已经被翻出了白河水闸,再隐瞒也瞒不了多久,任何一个清醒的帝王,都应该清楚相比于病榻前的誓言,显然还是眼前的弟弟与江山稳固要更重要,彼此将话说清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你的心结,散了?”他问。
季燕然笑笑:“算是吧,散了大半。不过此番十八山庄出事,皇兄说朝中并无异动,也无人报信,我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风雨门帮王爷查内鬼,才需要收一大笔银子。”云倚风伸了个懒腰,“好了,明日何时进宫?”
“一早就去。”季燕然压低声音,“我连板车都准备好了。”
江凌飞又用刀柄敲敲房瓦:“我也要去!”
季燕然听而不闻,替云倚风盖好被子,看着他安稳睡下后,方才离开卧房。而江家三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把扯出了院,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
兄弟情稀薄如水啊。
稀薄如水。
月色也淡得像水。
云倚风伸出手,看那些银白光芒透过指间,如流动的丝缎。
小院外头,两人的打闹笑声越来越远。再细听,还有更夫在打更,佛塔响玉铃,窸窣的、细碎的,而待到天明时,这些声音又会被日光淹没,变成小商贩的此起彼伏的叫卖,车马碾过青石板。
王城的热闹,别处都没有,得亲身体会才能知晓。
他拉高被子,开始一心一意,盼着隔天的糖油饼与豆浆。
……
老太妃习惯早起,这回又因小辈们都回来了,心情更好。天不亮就从床上起来,张罗着让厨房准备早饭,结果七七八八摆了一大桌子,打着呵欠来吃饭的却只有江凌飞一人,至于季燕然与云倚风,据说半个时辰前就出了门,要去泥瓦胡同里吃油饼,吃完还要去宫里,天黑才能回府。
泥瓦胡同里找不到几个泥瓦匠,好吃的早点摊子却不少。金黄色的糖饼从沸油里捞出来,季燕然吹了吹:“小心烫。”
云倚风双手捧住糖饼,目光继续搜寻着下一家摊子。他姿容清雅,所以即便正在忙着吃,看起来也分外出尘脱俗。依旧穿着白衣,腰间却换了条碧色腰带,如一株生机勃勃的兰草,透着春日里才有的蓬勃朝气。沿途婶娘都在暗自嘀咕,这般俊俏的神仙郎君,若是骑上白马将东南西北四城都走上一遭,只怕面前落的帕子,能从今年用到明年。
不过幸好,萧王殿下并没有这个打算。在买完糖饼后,就带着人进了皇宫。
李璟还在御书房内忙着处理公务,也并不打算观看心爱的古琴是如何被搬走,因此只吩咐德盛过来陪着。
德盛公公笑道:“这是钥匙,王爷请自便。”
板车已经停在了库房门口,的确是御膳房里拉菜所用,虽说简陋了些,但胜在的确大,莫说是摆一把“凤栖梧”,就算是摆上八把十把,那也完全没有问题。
云倚风盘腿坐在金山上,仔细翻看入库登记:“喜鹊登枝粉彩大缸,名字吉利,我能要吗?”
季燕然哭笑不得:“挑了大半天,你就要这个缸?
云倚风无辜:“不行啊?”
季燕然:“……”
季燕然道:“行。”
萧王殿下撸起袖子,亲自把缸扛了出去。
德盛公公赶紧上来帮忙。
云倚风心满意足,继续往后翻,风雨门里不缺金银珠宝,他挑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茶具有暗器,角落里摆着几把用叛乱部族首领尸骸搭成的人骨椅,也是二话不说撩起衣摆就要坐,幸亏季燕然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扯了过来。
“不准!”
“……”
至于那把“凤栖梧”,德盛公公傍晚向李璟回禀,说云门主见到之后喜欢极了,当场就坐下弹了一曲,没一声在调上,难听的啊,比起大锯扯木头来强不到哪里去,那曲子还长得要命,听得王爷脸都快白了,最后硬是没让带走,依旧留在了库房里。
李璟笑道:“燕然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朋友?”
“两人关系看着倒是挺好。”德盛公公也跟着乐,“还说晚上要去同福楼里吃烤鸭。”
同福楼是王城里最大的酒楼,气派极了。从雅间的窗户里看下去,恰好是两串红彤彤的灯笼,被风吹得轻晃,
“今天高兴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答曰:“不怎么高兴。”
“咳。”季燕然换到他身边,耐心讲道理,“你今日弹那古琴时,自己觉得好听吗?”
“好听。”
“说实话!”
“……”
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谆谆道:“所以一定是琴的错,放了好几百年,指不定哪儿生了虫,弹出来才像扯锯。”
云倚风问:“那王爷会给我买一把新的吗?”
季燕然一口拒绝,实不相瞒,没这打算。
上古名琴都弹不出调,换成其它琴,岂不是堪比拆房。
他盛了一碗桂花羹,把勺子塞进他手里:“来,先吃饭。”
云倚风在桌下踢一脚,悻悻道:“当真这么难听?”
季燕然赶紧安慰:“也不算难听,就是有些手法生疏,将来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再陪你仔细练练,练熟就好了。”
只要能放过我娘,什么都好说,她现在年纪大了,确实受不了你这贯耳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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