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等到街头欢迎天子回銮的军民百姓渐渐散去,原本戒严的街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他的马车才被允许进城。马车周围是百十亲军团团簇拥,一个个如临大敌。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武英馆的慕冉和庆丰年令祝儿奉命护送。
毫无疑问,这三个人是受了小胖子的嘱托,这才特地护送到晋王府门口的。
除却越千秋,武英馆中真正对萧敬先更熟悉一点的只有小猴子,毕竟当初他还曾经扮过萧敬先的近侍。然而如今小猴子陪着冯贞去了霸州,眼下这三人当中,庆丰年去过北燕,却难以带回同门,令祝儿曾经受过萧卿卿传艺之恩,可此前并不知道人竟然是北燕霍山郡主。
至于慕冉……神弓门之前因为徐厚聪的关系叛逃大吴,如今一大堆人还正在北燕难归故国,他对来自北燕的任何人能有好感才有鬼!
于是,三人眼见裴宝儿在一行亲兵护送下迎了出来,看到萧敬先那形销骨立的样子立时扑上前垂泪不止,他们谁也没兴趣留下来看这种景象。为人最稳重的庆丰年便出面和护送的侍卫亲军言语了两句,随即就向萧敬先告了辞。
他们三个人一走,那些侍卫亲军同样不乐意在萧敬先这个明显过气的昔日敌国贵戚身上浪费时间,不咸不淡敷衍了几句之后,百十个人也扬长而去。不过须臾,看上去门头光鲜的晋王府前便已经空空荡荡。见此情景,曾经见识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裴宝儿只觉心如刀割。
虽说她很清楚,萧敬先并不是真的迷恋自己,甚至说得更准确一些,也许连喜欢也谈不上,只当是顺手帮一个还算看得顺眼的女人,仅此而已。而她自然也谈不上如何迷恋这个男人,可她却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眼前这个男人倒了,那么她这无根浮萍不知是何下场!
想到之前任贵仪亲自命人来看她,直接探问她的月事如何,裴宝儿一面亲自伺候萧敬先上了一抬软轿往里走,一面寻思怎么提这件事。
等到了萧敬先平日起居的征北堂,她看着那牌匾上的三个字,只觉得异常刺眼,孰料萧敬先在软榻上还抬起头看了那牌匾一眼,被人抬进去时,竟是什么表情变化都没有。
眼见萧壹轻舒猿臂,轻轻松松把萧敬先从软轿上抱下来放到床上,她连忙问了一句可要沐浴,却只见萧敬先伸手阻止,一副不想动更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只好屏退了其他人。可是,萧壹竟丝毫不理会她的手势,在萧敬先身后垫了一个厚厚的大引枕,随即垂手侍立一旁。
因为接下来说的话异常私密,她对这个萧敬先的心腹虽说有些暗恼,但最终还是忽略了此人,跪坐在床沿上细细说了任贵仪派人来的事。她本以为萧敬先会对此讥讽两句,又或者轻蔑地不屑置评,可最终她听到的,却只有平淡到极点的三个字。
“知道了。”
尽管对霸州战事也算知道一鳞半爪,可之前公开的消息中,关于萧敬先的部分几乎只字不提,再加上外间人刚刚那态度,再加上北燕风云突变的局势,裴宝儿就知在眼下这关口如若添油加醋渲染那件“小事”,恐怕只会雪上加霜。
可她仍然忍不住探问道:“殿下,霸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敬先有些木然地侧头看了看床边那个微微消瘦,却依旧容颜如玉的女人一眼,突然想到了另外一辆马车。在那辆应当是送往宫中的车上,比他更加状况糟糕的萧卿卿正由程芊芊亲自照料,却不知道那两个绝顶聪明的女人会碰撞出何等火花。可不管如何,结果已经注定。
一边是日暮西山,一边是如日中天,就如同他和越千秋一个道理……哦,如日中天放在程芊芊身上,未必就合适,那个姑娘,心思太深……
他思绪不经意间飞了老远,可随即总算是还拉了回来。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淡淡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牵连到你的。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去死,挣扎着多活一天是一天,总比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强。”
裴宝儿最怕萧敬先看不开走上绝路,如今人既然说不会轻易求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强。因此,她再不敢露出半点愁色,干脆岔开话题,絮絮叨叨说起了这段时日金陵城的那些琐事。她的口才极好,那些贵妇千金云集的场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偏生演绎得跌宕起伏,以至于本来只是心不在焉听着的萧敬先,不知不觉竟也笑了起来。
“听你说得恍若亲见似的,难不成她们给你下了帖子,你还亲自去了?”
裴宝儿顿时眼神一黯,随即就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那种场合我从前经历得多了,如今哪有兴趣去凑热闹。都是金家姐姐心善,没事就来看我,我这才知道的。”
“哦?”萧敬先有些讶异,随即就笑道,“原来是那个和家境一样金灿灿的姑娘……不错,哪怕你落到现在这地步,她竟然还能把你当成朋友,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
裴宝儿面色一变,随即立时强笑道:“晋王殿下何出此言?什么叫落到现在这地步?如果没有遇到您,我现在不知道在哪个污浊的泥潭挣扎,所以我对现在的日子心满意足!就是金家姐姐,她来看我时也说,多亏了晋王殿下仗义出手,否则就算她再有心,也救不了我。”
“她居然没说我是趁火打劫?”萧敬先似笑非笑反问了一句,见裴宝儿霍然起身,面上颇有些愤愤然,他终究还是摇了摇手,“罢了,是我说错了话。这天底下,终究有些人是真的心性纯良,哪怕是在别人最困窘的时候也不会落井下石,你这个朋友就是其中一个……”
萧敬先能用这样赞赏的口气称赞金灿灿,裴宝儿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哪怕在萧敬先回家之后,金灿灿兴许仍然能够登门,她终于又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微微有些尖细的声音。
“殿下,金姑娘来了。”
“呵,这还是说到她,她就来了。”萧敬先懒懒地笑了一声,随即就无所谓地对裴宝儿说,“你去会客吧,这儿用不着你。”
裴宝儿本待坚持留下来,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想见见金灿灿打探消息的念头占了上风。可她才刚刚移动了一步,门外的萧贰就说出了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殿下,金姑娘说她不只是来看夫人的,也是一并来见殿下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还请殿下拨冗见她一面。”
这一次,萧敬先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地说:“那就有请金姑娘吧。”
自己最喜欢,也是最可信的手帕交能够获准进来见萧敬先,裴宝儿自然很高兴,可金灿灿让人代传的这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让她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果然,那位和平时一样妆点得富丽堂皇的金灿灿出现在她面前时,却是首先对她歉意地点了点头。
紧跟着,金灿灿就微微屈膝,算是对萧敬先行了礼,继而就嗓子不太舒服似的咳嗽了两声,这才开口说道:“晋王殿下,是九公子请我来的。他说……”
他说两个字后,金大小姐有些卡住了。想到越千秋亲自过来请托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她觉得在此时一看就情况非常糟糕的萧敬先面前说这种话题,实在有些挑衅的意味,可毕竟越千秋通过越三太太的娘家秦家,一直都在和她家里做生意,于公于私她都没办法推托。
于是,她只得苦着脸说:“九公子说,越老太爷限定他必须尽快定下婚事,为免那位老爷子乱点鸳鸯谱,他就快刀斩乱麻赶紧定下了。如果您有空,文定之礼的时候,就去武英馆一趟。因为……因为周大人家里长辈一时半会过不来,所以武英馆就当周大人的娘家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金灿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心想自己虽说含含糊糊缺失关键,可总算是把这件事说出口了,接下来,她竟连去看裴宝儿的勇气都没有,头也不抬地说:“该带的话我都带到,先告退了。”
见人逃也似地就想走,萧敬先突然不紧不慢地说:“站住!”
尽管只是声音不高,而且也很简洁的两个字,但金灿灿还是应声停下。直到止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暗想萧敬先又不是大吴的皇室宗亲,也不是什么实权人物,自己干嘛要听他的?可她脚下却不争气地犹如生根似的动弹不得,直到背后又传来了萧敬先的声音。
“千秋可有说,让我用什么身份去参加?”
面对这么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金灿灿不禁有些疑惑:“九公子没说……不过晋王殿下不是武英馆山长吗?对,肯定是因为这样,既然在武英馆过定礼,自然要请您这个山长去。”她这才突然迅速瞥了裴宝儿一眼,画蛇添足地说道,“要不,您把宝儿也带去?”
裴宝儿也注意到了金灿灿的视线,只觉得啼笑皆非。可还不等她想什么办法提醒金灿灿不用顾着她,毕竟,旁人未必会瞧得起她这个甘心为人侧室的女人,可萧敬先竟是慢悠悠地说:“好,我带宝儿去,你回头给千秋带个话。”
咦,竟然成了?
金灿灿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萧敬先一眼,等确定他真的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而更加让她欣喜若狂的还在后面,因为萧敬先竟是对她微微一笑,用非常自然的口气说:“你以后可以随时过来,我会吩咐门上一声,用不着通报。宝儿家居寂寞,有个朋友能说说话是好事。而且,你能和千秋说得上话,也不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官宦千金!”
“那可太好了!”金灿灿甚至没注意到萧敬先在夸奖自己,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随即便反客为主地一把拉了裴宝儿,随即笑眯眯地是,“那我这就告辞了,让宝儿送送我,还请晋王殿下安心养伤。”
见裴宝儿根本来不及说话就不由自主地被金灿灿拉了出去,萧敬先不禁莞尔。尽管两个女孩子性格迥异,可他能够品味出,两人之间那种确确实实的情谊。想到之前自己险些真的认为裴宝儿有了自己的骨肉,他那幽深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越千秋真的只因为他是武英馆山长,这才通知他去出席下定吗?
同样的消息,也由小胖子亲自带到了宫里。对于如此儿戏的订婚,皇帝简直哭笑不得。可眼见小胖子眉飞色舞地说着说着,表情就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他不禁打趣道:“怎么,看着千秋先下手为强,你不甘心?”
“没有没有!”小胖子立刻使劲摇了摇手,脑袋也摇成了拨浪鼓,“我又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哪来的不甘心?就是……”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低声嘟囔道,“我就是觉着,千秋真洒脱,竟然能这么不管不顾,这么快……”
这洒脱两个字,戳中了皇帝心中的软肋。他又留着小胖子说了几句话,随即打发人回宝褔殿去休息,紧跟着这才站起身来,淡淡地对身边的陈五两说:“走吧,和朕一块去见一见萧卿卿。你不是说,她快弥留之际了吗?”
陈五两没敢说话,毕竟,之前萧卿卿神通广大地在重重监视之下离开,他也有责任,如今怎么也不敢夸口。等到他跟在皇帝身后,来到了西面一座戒备森严的宫室时,才到门口,就只见一个内侍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一见皇帝就慌忙拜倒。
“皇上,那位霍山郡主……殁了!”
骤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简直荒谬,可当听到内中那隐隐传来的哭声,他顿时想到,自己之前允准了萧京京一路陪侍,此时哭的恐怕就是这丫头,如此说来,人也许真死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她留过什么话吗?”
那跪伏在地的内侍微微犹豫了片刻,随即头也不敢抬地说:“郡主说,把她烧了,骨灰洒在北燕,别的就一个字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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