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她的相貌和照片上没什么区别,举止气度却实在不能同日而语了。三年前的她还有些青涩,偶尔也会局促不安,如今姿态优雅地坐在位置上,气定神闲地举牌报价,几百万的数字随口而出,表情纹丝不动。
人家说财大气粗,真是一点儿不假。
他还记得三年前,她和客户吵架,被公司解雇,为了区区几百块钱跟人吵架。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看重金钱的,平时她总是一副不把钱当回事的态度。他对着电视广告赞叹某款汽车,她会说“你喜欢的话,我们去买一辆好了”。那样正儿八经的口吻,好像他们真的买得起似的。
他最讨厌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每逢这种情况,他都要找借口到卫生间里去抽两根烟,来冷却心头的火。等到他出来后,她虽然不说什么,但必定会第一时间去开卫生间的那扇小窗。
她的小资情调也让他无法接受,月薪不高,日用品却坚持购买进口的,从洗发水、沐浴乳、护肤品到枕头、眼罩,尤其是那眼罩,实在有点儿滑稽。他读大学时,一个寝室六个人,也没见谁需要眼罩才能入眠。
她是典型的月光族,虽然她从来没提到过缺钱,但这种消费态度,没有哪个男人会想和她共度余生,更不敢想象他们的未来。她的离开是对的。他们在一起反倒彼此制约,死气沉沉。如今他的事业有成,她想必也会顺利嫁入豪门,这是再好不过的双赢结局。
只是,他还必须再见她一面。
她离开之后,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记她。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不但没有忘记她,反而把她记得更清楚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搞明白自己的这种心理,不是因为他还爱着她,而是因为她走得太决绝,决绝到不给他一个挽留的机会,虽然他十有八九也不会挽留,但她主动离开,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她欠他一个解释。
第二天,他从选购了一束花,命人送至唐宅,附上名片和几句短言,为上次拍得的那只明朝梅瓶再次致谢。自觉这个借口非常贴切,她看到后必定会回电给他。却不料风萍那天去了易尔阳的工作室,很晚才回家,那束花便落在唐迦南的手里。
他看到安悦生的名片,顿觉恍悟,难怪觉得他有些面熟,原来是智能思维的首席执行官。这是近年颇受瞩目的科技公司,收到很多投资人的追捧,北辰旗下的投资公司也投了一部分资金。
只是,风萍为什么会认识他呢?
他心里觉得疑惑,便叫来阿九,让他去调查一下安悦生。
阿九的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晚上便来复命,表示没有查到他和风小姐有什么瓜葛,非但和风小姐没有,他几乎没有感情生活,最近三年的全部精力都在工作上。
唐迦南对阿九的能力是没有怀疑的,但他回忆那天的情景,始终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诡异,好像并不是因为那只花瓶才认识的。
每到年终,北辰的酒会都特别多,易尔阳要给风萍多备几件礼服,顺便游说她多多抛头露面。风萍嗤之以鼻,“易大设计师,你知道有多少人免费给我送衣服吗?”
易尔阳拿眼瞪她,“我可不只是送衣服,还送了钱的。”
风萍笑起来,“拉倒吧,我连一个子儿也没看见。”
易尔阳也笑,指着满室的高档布料和两件半成品礼服,道:“这些难道不是钱吗?这些布料有多贵,你是最清楚的,把它们关在衣橱里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风萍经由唐迦南的灌输,对易尔阳的吝啬之名已经大有耳闻,当下不再跟他磨嘴皮子,抬腕看一下时间,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易尔阳说:“再等我半个钟头,我送你。”
风萍忙说:“不用,我打车。”
易尔阳面色略一迟疑,还是问了出来:“你何不购辆车呢?阿南总不至于”
“他送了,我没开出来。”风萍微笑道。
“为什么?”易尔阳很不理解。
“反正也不赶时间嘛。”风萍笑笑。
“你甚至没有手机”易尔阳终于有机会问一个很久就想知道的问题。
“我觉得人们应该适当保持点儿距离,如今的通讯已经非常发达,没有手机,你还不是一样找得到我?”风萍微笑道。
“这是个信息时代,你会因此错过很多机会。”
“凡事都有利弊,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了。我倒希望过一过古人的生活,如今事事得到地太容易,快乐也就打了折扣。而且你知道的”她的语气忽然低沉下去,狡黠的眨一眨眼道,“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被人问到电话号码的机会总是特别多,要是不给吧,有时难免要得罪人的,不如干脆没有,省事!”
易尔阳大笑起来,“谁这么不自量力,敢打你的主意?”
言下之意是有谁的财力能雄厚过唐家呢。
呵!一个出身贫寒的女子,她的爱情最好也给同样贫寒的男子,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一旦给了富家公子,那么她的爱就大打折扣,且不论她是否真爱那个富家子,总有那么一些人自以为是地认定她别有所图。
当然,风萍并不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女子,她也不没有深爱唐迦南。所以,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取过衣架上的衣帽穿戴整齐,跟易尔阳挥手作别。
再过半个钟头,这座城的交通将会不堪忍受。数以万计的人瞬间会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来来往往地堵塞城市,想打一辆出租车都会非常困难。
风萍出了办公大厦,在路口等了一会儿,不见空车经过,便步行去街对面的拐角站台。如果有手机自然可以打电话叫司机来接,但她自从三年前扔掉手机,离开安悦生之后就再也没用过那玩意。
离开安悦生之后,她进行了一场寂寞的旅行。
她去了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却始终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她曾以为她谦卑地去爱、去给予,安悦生就一定是她的,然而事实告诉她,爱情跟品质、态度完全没有关系。
他不是一个坏人,她也不是。可是两个好人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未必能够在一起,爱情不会因为你年轻貌美,富可敌国就格外垂青你。
没错,安悦生确实更爱金钱和他自己,但那也没什么可指责的。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不都是在追求财富嘛!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她本不应该隐瞒身份和他交往的。
其实,因为金钱而产生的爱未必就不是真爱。她缺的是爱,又不是钱。尽管她也曾经试着对他表明身份,但不晓得是选择的方式不对,还是时机不对,抑或是其他什么缘故,结果总是弄巧成拙,往往话题还没展开,他就已经很不耐烦。后来她渐渐明白,他们已经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前面没有路了。如果她表明身份,就等于是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单单从他的男性自尊看,他们之间也绝无可能了。
她知道安悦生不够好,可是她爱他。那是她第一次爱一个人,情感过分饱满,爱得过于用力,不注重方式和手段,自然难有圆满。她那时还太年轻,还不晓得爱的表达方式有时比爱本身更为重要。如果有机会重头来过,她肯定会做得更好,但人生没有彩排。
她在路口等红绿灯,思潮翻滚。
对面的绿灯亮过半数,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快步飞奔过去,尚不及站定,旁边忽然嗖地驶过来一辆车,吓得她连退两步,着实吃了一惊。
谁知那车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深色的玻璃窗落下来,露出一张略显沧桑但不失英俊的脸庞,看定她微笑道:“我送你一程。”
风萍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竟会遇见唐湛,一时不禁怔住。
他打开车门,含笑提醒她,“这里不方便停车。”
风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腿已经率先做出决定。唐湛起身让到里面一个座位上,她便坐在他刚坐过的地方。司机迅速将车驶出去。
虽然说送她一程,但并没有询问她去哪里,淡淡地问道:“怎么不开车出来?”
他的姿态相当随意,修长的手指交叠在胸前,眉梢眼角都是温和的笑意。
风萍也不知到底出于什么缘故,每次遇到他都仿佛局促不安。为了避免把话题扯得太远,她决定说谎,浅浅笑道:“我不会开车。”
唐湛确实没料到这个答案,微怔道:“你若是会开车,大概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说着又笑起来,一派若无其事,神色坦荡的样子。
风萍听了只觉得奇窘,两颊一下子就烫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眼角刻着几道细碎皱纹,但丝毫不妨碍他的魅力。
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井,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风萍看了一眼,立刻转过头直视前方,一颗心突突直跳。车内极为安静,她怀疑他有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禁又羞又恼。
“如果你没什么急事的话,一起吃顿晚餐好吗?我正好有事想和你谈谈。”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笃定十足。
风萍暗自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抱歉唐先生,我还有事。”
唐湛脸色微变。
近二十年来,他从未被人拒绝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迅速笑了一下,缓声道:“那么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我们再约时间。”
风萍闻言不由得一阵尴尬,但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没有手机。”
说完都不敢看他,不仅替他窘,更替自己窘,连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下去了,仿佛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尤其是联想到刚才和易尔阳说过的那番话,真是奇窘。
她不看唐湛,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听到一阵窸窣之声,随即一张便笺纸递到面前。唐湛的声音格外温和,依旧含着笑意。
“这是我的号码,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打给我。”
风萍不得不暗赞他的风度,伸手将那张纸接过来收好。
手机作为现代人必不可少的通讯工具,可风萍却说自己没有,委实叫人难以相信。她以前告诉别人,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偶尔碰到那些死缠烂打的不识趣之徒,甚至要送她一个。唐湛倒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将笔纸放回去,问道:“你到哪儿?”
风萍忙道:“就在前面下车吧。”随手指了右前方一座较高的建筑物。
唐湛沉默顷刻,唇边不由得荡开浅浅笑纹,当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仍然具有令年轻女子面红心跳的魅力,确实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抬眸看一眼,微笑道:“博知科技园吗?”
风萍一愣:咦,居然到了这里?但面上不露声色,将错就错地点点头。
稍后,车子靠边停妥,她道声了谢谢,立刻手脚麻利地跳下车,目送他的座驾绝尘而去,方才呼出一口白雾。
隆冬腊月,雪后的天气有一股阴湿湿的冷,她被风一吹,整个人就冷静多了,自觉刚刚有点儿失礼。无论如何,他也是唐迦南的父亲,跟他吃顿饭又不会死,顶多消化不良。
他要跟她谈什么呢?
她已经好奇起来。
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科技园里的上班族蜂拥而出,打车更加困难,她便随意在附近走了走。
科技园前后三幢楼,呈品字形,外观上看是老旧了一些,笼在冬日傍晚灰蒙蒙的薄雾里,仿佛添了几分沧桑。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里得到的,那时的她笨拙地编写简历,四处投递,两个月后终于得到一个面试机会,对于当时已经被打击得奄奄一息的她,不啻是一贴兴奋剂。
她认真做足准备,临场仍是答非所问,颠三倒四,居然也被录用了。后来才知道成功的关键在于她出众的相貌,着实郁闷了好一阵子。现今,她当然是可以平心静气地检视自己,当一个笑话来调侃了。生活日渐磨去了她性格里的尖锐成分,慢慢地把她变得宽容沉着,能够原谅别人,也可以宽宥自己。她和过去的岁月握手言和,从容前行。
她随着人潮走了好一段路,顺便在街边的饭馆吃了晚饭。隔壁的广场上有商家冒着寒冷在搞活动,请了一支乐队唱怀旧老歌,唱得很不错,却因为天气原因,观者寥寥。
她站在旁边听了老半天,搞得那个乐队主唱频频移眸看她,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十点。
唐迦南西装革履地站在客厅里,脸色很差。
陆管家站在他身后,严肃的神情下难掩一丝幸灾乐祸。
风萍立刻觉出气氛不对,他从没有在家还穿得这样整齐的习惯。
“你到哪里去了?”唐迦南神色颇见焦虑,语气十分不善,“尔阳说你四点多就走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街上逛了逛。”
“什么都没买也能逛五六个小时?你不要让别人担心你”
“我已年满十八岁,可以照顾自己。”风萍打断他,不以为然地笑道,“而且法律也没有规定,逛街就一定要买东西啊。”
“你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
“你知道我一向都记不住电话号码的。”
唐迦南最反感她这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听了很是刺耳,心头那一小簇原本弱下去的火苗陡然升高数丈,不禁冷笑道:“可你倒是记得住信用卡的密码。”
风萍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感觉事情有点儿严重,便轻轻一笑道:“不过是逛逛街,你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嘛?”
他冷着脸,语气严厉道:“我没有小题大做,你最近没事最好不要出门!”
这种语气风萍听了也不禁皱眉,奈何陆管家站在一旁,便隐忍不发,抬脚上楼,却不料此举更令唐迦南勃然大怒,大步将她拦截在楼梯口,怒道:“我在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风萍沉默顷刻,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的态度就是:我喜欢逛街,我明天还要出去逛街。”
唐迦南何曾被人这样公然顶撞过,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风萍又道:“我要休息了,请你让开!”
唐迦南冷冷地提醒她,“你现在站的是唐家的地方。”
风萍不说话了。
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陆管家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客厅。
静默半晌,风萍道:“那好吧,我不住你们唐家。”
她言出必行,提着包包转身就往外走。
唐迦南一时生气,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心里就后悔了。
他原是一片好意,担心她晚上出事,不过是情急了点儿,一言不慎就闹成这样。眼见她果真走了,他一时也没台阶可下,独自在客厅里生了半天的闷气,转念想到深更半夜的不太安全,连忙把阿九叫来,含糊其辞地让他开车去,至于是去接回来,还是去送一程,他也不清楚!
阿九跟了他多年,深知这个意思只能靠自己揣摩,如果问得太白,老板就会恼羞成怒。他一边开车寻找人影,一边揣摩圣意——觉得应该是接回来。老板往日的那些女朋友,走了便是走了,绝没有这么多麻烦事,这个是未婚妻,自然是不同的。
他这里刚刚揣摩明白,一抬头就到了前面岔路口,看见风萍上了一辆出租车飞驰而去。他犹豫一下,仍是决定开车跟着,否则今晚的任务便完成不了了。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在时光酒店前停下,风萍下车,跨入了那扇豪华气派的旋转门,失去踪迹。
得,回去交差吧,好歹知道了风小姐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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