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镇地处赣州最东,与江浙二省临的最近。正德一朝曾于十年前从金陵迁都至杭州,据说并不是为了躲避战乱,而是前任国师给金陵下了诅咒。
存不存在诅咒暂未可知,但正德一朝的确从国师离任之后,的确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风波。

先是十年前河道决堤,河套平原数十万良田顿时沦为泽国,迁都之后五年,燕国来犯。北方土地上的老百姓死伤无数。

生灵有倒悬之急,社稷有累卵之危,最后割地赔款了事。

两年之前气候异常,温润多雨的江淮地区突然炎热多雨,成了两广一般的地区。

于是一场从琼州传入的瘴气不拘于南蛮之地,迅速传播到金陵一带,至使举朝震惊。

瘴气尚未消散,两年之后的今日,沿海一带的钱塘江居民陆续开始上吐下泻,渐渐的传出一场新的瘟疫。

这病唤做“霍乱”。

不同于疟疾用漫长的时间磋磨人,最后致死。霍乱是一种更为烈性的传染病,发病之后不及时治疗只需要一周或者更短的时间,就可以去投胎了。

杭州被疟疾虐得体无完肤,再碰到“霍乱”只得禁止了外地客商同行,也暂缓了当年的科举取士。

皇上太庙祭祖、天坛祭天、地坛祭地,纠集太医前往各地赈灾,结果是收效甚微。除了让京师成了一个“安乐窝”,别的地方依旧无法阻止这场来势汹汹的瘟疫。

云梦镇爆发霍乱的原因多少有些戏谑的成分在其中。

一个月前,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一位来自于钱塘江附近的客商因为杭州城封了门而造成货物积压,只得前来云梦镇转卖货物。

此前,他在路上时已经感染了霍乱,到了城门时口干舌燥的难受,又加上连日的高烧,一个不小心坠入了城门附近的水井。

兵士把人捞了出来,没当回事的继续使用这口井水。几日后守城的官兵均感染了霍乱,随即引发了大规模暴乱。

云梦镇这个赣州第一大镇,一向是人口稠密、车水马龙。霍乱在这片土地上传播的速度几乎是失控的,不到一周赣州各县、各乡、各村均有霍乱病人出现。

朝野震惊,速速派了朝廷钦差过来救济,但爆发后的霍乱像是一只挣脱铁链的疯狗,见谁咬谁。

整个赣州局势失控,至使瘟疫横行。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不同于江淮人甜美温润的性格,赣民自古以来勇猛,赣州爆发了几次叛乱,所幸迅速被镇压了下去。

但谁都知道,若是瘟疫再不过去,整个王朝都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杭州城中,皇宫,子时。

当朝皇帝阙昊易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最近这段日子却难以“知天命”顺势而为了。

赣州各地骑兵做乱,两广之地更是乱作一团。八桂广西接近琼州、峰州,受瘟疫影响最为严重,已经到了百里无炊的地步。

阙昊易批阅完一天的奏折,揉了揉自己疼得要死的脑袋。御医跪在一旁诊脉,还是那些“无过”的进补方子。

大太监刘瑾走入息龙殿内,手中持一柄浮尘,恭恭敬敬得走到龙榻旁边。

“皇上,锦衣卫都指挥使安永年述职跪在殿外,说有要事回禀。”

如果说华朝正德帝阙昊易在子时还要见一个外臣,那八成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安永年了。

这个掌握着整个锦衣卫的人,掌握着华朝的最高机密。锦衣卫的成立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结果因为位高权重且受皇上重用,一下子发展出上万人的规模。

安永年卸了随身的佩剑,身穿着飞鱼服进入息龙殿朝见帝王。

两鬓斑白的阙昊易躺在龙榻上将养,见安永年进殿也未起身,虚弱的在榻上点了个头。

安永年立刻站了起来,提着飞鱼服的前摆走上前去,离着龙榻有两步的地方恭敬跪下。

阙昊易用极为老态的声音,庄严地问道:“永年,这次找到有灵了吗?”

榻上的帝王在严肃的背后,更显露出自己的无助来。然他挂心的人并不是什么路人,他口中的“有灵”是前任国师独子。

这个孩子一出世就被赐了紫袍,钦定为世袭罔替的下一任国师。他曾把这个孩子抱在怀中爱抚,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

可谁曾想,如日中天的国师自认为皇帝要处死他,为了保护妻儿,愤然出逃。

十二年前的这次出逃,至使朝野上下震动。各别老臣早就对皇上多年礼重玄门不满,甚至各地的官员在没有接到皇上的诏书前,先行引发了处死道士的案件。

国师出逃之后,阙昊易命大理寺卿进行勘察,将国师带回问话。可逃出京师的国师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

世人都说国师修仙有成、举家飞升,阙昊易后来也信了。从这一家消失的十二年前起,他就赦免了纪于之的罪,也没有再立国师。

这桩公案本应就此了结,可谁知阙昊易的王朝危机这才开始。

正德三十年,瘟疫四起,持续两年尚未结束。有瘟疫必有瘟神,阙昊易又萌生了访查之心。

就在两年前锦衣卫成立,专门为寻找纪有灵而诞生,可直到今日还是一无所获。

“回陛下,有些眉目。”

阙昊易早已做好了失望的准备,可没想到安永年竟然说“有些眉目”,这让阙昊易极为惊异。

“说!什么眉目。”

“回禀陛下,现已查明十二年前,国师一家于赣州失踪。锦衣卫门下十二千户已带人马前往赣州访查。但赣州连年瘟疫户籍早已面目全非,更有乱民造反冲击官府衙门,户籍存档丢失。十二路千户返回杭州修整,待瘟疫稍平,再前往访查。”

阙昊易一扫今日批阅奏折的劳累,眼中冒着期许的光芒。

“你们若是找到那孩子,仔细辨别身份。但切不可伤了他一丝一毫。”

安永年知道纪有灵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锦衣卫门下定不辱皇命!”

得到了安永年的喜讯,这一夜阙昊易再也没有失眠,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和纪于之站在城楼上,和他一起看泱泱杭州城,他一点也没有衰老,还似走的时候一样。

纪于之问他为何要舍弃金陵而迁都杭州,阙昊易敲了一下那几十年都不开窍的脑袋。

帝王的心结平民常以为复杂,装着家国大事。其实帝王的心结往往简单而直率。

正德迁都,世人都以为是为了避开国师的诅咒,但其实只是因为二人的一段前尘往事罢了。

那年纪于之刚出朝云观,二人避开府中人耳目来到杭州。

落雪后的杭州西湖白堤长长,纪于之曾与阙昊易在白堤上讨论完整本《灵飞经》。还在白堤上说过“谁能书合下,白首灵飞经”的话。

纪于之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模样,阙昊易带他到西湖花船上。那些女人各个风骚妩媚,纪于之吓得脸色煞白,他在一旁哈哈大笑,嘲讽他是个太监。

阙昊易以为国师一辈子都会是国师,那个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国师,那个带他荣登大宝和他共看天下繁华的国师,那个永远不动道心可以搬弄乾坤的国师。

所以有一些任性也是可以理解的。

喜欢阙昊易的女人,他当做纪于之仅仅是好奇。杀了京畿百位婴儿炼丹,那都是可以容忍的。至于黄河水患修斋设醮不管用,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可是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带着一家人逃走?是的,厌倦了红尘上书乞骸骨他又不是不允。本是一位画中人,强留无用。

可好歹把有灵留下来……这是他们的儿子,为什么连一份念想都不给他留下。

十二年前开始,往事不再,回忆终止。阙昊易的帝王生涯只剩下无穷多的烂摊子,再也没有了开心笑颜。

帝王早上睁眼之时,感觉到脸上满是泪水,他用衣袖拭去泪水,再看枕头上一片湿漉。

这个梦太美好了,他不想醒过来。他和纪于之又见面了,还似从前那样走过西湖白堤,只不过梦中的白堤没有落雪,是葱茏葳蕤、草木茂盛的夏日。

两个人从白堤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还是说着一本经书。纪于之眉飞色舞,一如初见时巧言令色。

树木之间的缝隙透过日光,光斑照射在他的脸上。纪于之除了说一些晦涩难懂的经文,还和他说:有了女人真不好。

给这个女人吃、女人穿,给她建了一间大屋子,这个女人非要给他生孩子。他一个道士嘛,要什么孩子。有了就生下来,没有就算了。

结果女人天天哭、天天闹。那没有办法啊,就用禁术吧,谁知道有用没用呢。

是的,那是一百个孩子的心脏,被装入炼丹炉的时候还在跳。最后只出来一抔粉末。

女人喝下了粉末,二人鱼水之欢,过了十个月后有灵出生了。这是个啥都不会的讨债鬼,一生来要吃要喝!

阙昊易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梦中纪于之说这些这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真实,是不是纪于之又学了新的术法,还活着给他传音入梦。

但是一场从杭州开始,以赣州为主要巡查地点的搜寻,正在悄然展开。

锦衣卫获得了当朝皇帝给予的至高荣宠,故而哪怕从死尸身上挖线索,在瘟疫地区恋栈,哪怕是身死他乡也要不辱使命的锦衣卫。

只为了找出一位唤做“有灵”的二十四岁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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