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孙说走就跟着女儿走了,段吉庆一样不习惯,不过只是刚开始那几天不习惯。他要忙着收春茶,好不容易把茶叶收齐了,潘掌柜又拿着潘二的书信找了过来,不但想帮潘二在城里置个宅子,还打算在城里买几个铺面做点买卖。
论做官,潘二的官不但是韩四提携的,而且做得远没韩四那么大;论人丁,潘家的人丁也不见得比韩家兴旺;但要是论底蕴,韩家真比不过潘家。
韩四他爹韩玉贵种了一辈子地,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平时连走马岗都不咋去,更不用说进城了。没见过啥世面,应付不了那些场面上的事。反观潘家父子,不但多多少少识几个字,不但是开当铺的,而且有个举人亲戚,所以随着潘二做上了官,潘掌柜俨然成为走马岗那一带的士绅之首。
段吉庆还指望潘家帮着照应乡下的亲家,这个忙自然要帮,没想到帮着帮着竟稀里糊涂地跟潘掌柜一起做起了买卖。
潘掌柜在城里新开的当铺有段家和韩家的股,新开的茶行一样有段家和韩家的股,之前那些帮在江南大营效力的同乡捎信捎银钱的事,现而今也一股脑交给“同兴当”办理。
当铺和茶行的生意刚开张不久,又收到甘肃布政使段大章要致仕的消息,又开始跟本地的士绅们一道迎接段大人衣锦还乡。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段吉庆忙得不亦乐乎,而进城才两个多月的潘掌柜,也跟着结识了不少之前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士绅,渐渐成了本地士绅中的一员。
段大人前天到的朝天门码头,道台、镇台、府台、县太爷和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全去恭迎,川帮按例出了一百六十个轿夫。帮着搬运行李箱笼。看热闹的百姓把码头围得水泄不通,朝天坊和朝天厢那一带堪称万人空巷。
段吉庆和潘掌柜也带着名帖去了,只是人太多没插上话,远远地躬身作了个揖,也不晓得段大人有没有瞧见。
今儿一早,二人又拿着名帖和礼单,带着两个挑着礼物的当铺伙计,先赶到江北与江北厅举人刘山阳会齐,换乘抬杆一起赶到位于汪家桥山梁上的段家宅院。
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一个园子。
整个园子占地近六十亩,四周筑有高高的围墙。整体按山势分为上、下两大部分,上头是正院,下面是一个大花园。园中有新挖的小河,河中可划船。河上有小桥,桥上有一座红砖绿瓦、雕栏玉砌的八角凤亭。小河两侧绿树成荫,莺歌蝶舞,时而可见精巧亭阁和石桌石凳。
拾阶而上,便是正院。
从大门进去,依次建有五排房屋。前三排是下人们住的地方。后两排才是主人及家眷居住生活之所。为彰显主人的尊贵,正院的房屋盖的是铜瓦,据说房檐里都嵌有金子,亭台楼阁精雕细琢气宇非凡。
潘掌柜从未见过如此气势恢宏的宅院,暗暗心惊其规模之宏大,段吉庆和刘山阳倒见怪不怪,因为之前不止一次来过。
三人在管家陪同下走进花厅,刚坐下段家少爷段小山便笑容满面地走进来道:“三位,实在对不住,家父正在跟同知老爷说话,府台大人刚才也差家人送来拜帖,估摸着等会儿就到……”
“贤侄,你是说府台大人也要来?”段吉庆惊诧地问。
“何止府台。”段小山一边招呼三人用茶,一边得意地说:“家父一路鞍马劳顿,好不容易回到家,不想终日忙于应酬,可又不能不领道台和府台等地方官员的盛情,干脆在家备了桌薄酒,差人去请道台、府台、同知老爷和巴县正堂来把酒言欢。”
“原来如此,看来我等来得不巧。”
“刘兄何出此言,”段小山拱拱手,随即从家人手中接过一叠请帖,一边分发着一边笑道:“家父可不是那种忘本的人,地方官员要请,家乡父老一样要请,只不过一时半会儿安排不过来,只能安排在明天。”
“谢段兄,那我等先告辞,我等明天一定到。”
……
虽然白跑了一趟,但段吉庆并没有因此不高兴,毕竟段大人身份何等尊贵,哪怕告病回乡了道台府台和江北厅同知老爷都得恭恭敬敬来拜见,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跟着段家人拾级而下,走出园子,见门口又来了好几顶抬杆,不禁回头看着高高的院墙叹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做官只有做到段大人这份上才有意思!”
“是啊,”刘山阳进京赶考过,深知想金榜题名没那么容易,就算运气好能中式能做上官,但想做到段大章这么大的官比登天还难,不禁感叹道:“可惜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今后只能看志行的,沾志行的光。”
提起韩四,潘掌柜忍不住嘀咕道:“可惜志行不在家,要是志行在家,要是志行跟我们一道来,段大人一定会见的。”
“那是自然,”段吉庆在轿夫搀扶下坐上抬杆,又抚摸着段小山刚才给的请帖笑道:“要不是志行,段大人就算宴请家乡父老也不会请我们。”
“段大人这是爱屋及乌,我等与有荣焉。”刘山阳深以为然。
三人正感慨,关捕头竟带着韩大满头大汗的赶了过来,一见着他们就急切地喊道:“段经承,不好了,志行他爹前天上山摔着了,摔得不省人事!”
段吉庆大吃一惊,连忙示意轿夫停下,俯身问:“大侄子,你爹现在咋样?”
“这会儿咋样我……我也不晓得,”韩大擦了把汗,愁眉苦脸地说:“背回家之后我们都没了主意,我……我只能赶紧来给您报信。”
“有没有请大夫?”
“请了,我是先去走马岗请到大夫,然后再从走马来城里的。”
他从走马岗赶到城里要一天,从城里找到这儿又是半天,段吉庆意识到亲家公这会是死是活都两说,想到亲家公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韩四就得回乡丁忧,顿时心急如焚,竟指着韩大咆哮道:“我以前是咋跟你们交代的,让你们孝敬父母,你们兄弟倒好,你爹那么大年纪了还让他上山,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段老爷,我没让他上山,他……他自个儿跑山上去的。”
“他好好的跑山上去做啥子?”
“好像是家里丢了两只鸡,他想去瞧瞧是不是跑山上去了。”
“就因为两只鸡,糊涂!”段吉庆气得咬牙切齿。
刘山阳也意识到这不是件小事,连忙道:“段经承,要不你赶紧去走马看看,段大人这边我帮你告罪。”
“只能这样了,”段吉庆把请帖顺手递给刘山阳,一边示意轿夫赶紧走,一边急切地说:“关班头,你走得快,劳烦你赶紧回去请大夫,请城里最好的大夫!人参那些个吊命的药也准备一些,别舍不得花银子。”
关班头一样不想韩四就这么回乡丁忧,不假思索地说:“行,我先回去准备。”
“韩大,你也跟着去。”
“哦。”
潘掌柜同样意识到韩玉贵真要是死了,韩四这官就做不成了,而他家老二也就少了个靠山,顾不上再坐抬杆,竟翻身下来道:“刘老爷,段经承,我跟关班头一道先回城,要做哪些准备我清楚。”
“行行行,我稍后就到。”
……
段吉庆之前一直在府衙当差,没吃过啥苦。
潘掌柜不像他这么养尊处优,在乡下时几乎每天都走山路,能跟得上关班头和韩大的脚步。
当段吉庆乘抬杆赶到江边,换乘船回到位于湖广会馆后头的女婿家时,关班头和潘掌柜不但把城里医术最好的两位大夫请来了,跌打损伤和吊命的药大包小包准备了一堆,甚至雇了五匹川马。
段吉庆一刻不敢耽误,从徐氏手中接过行李,就在众人搀扶下爬上马背,跟关班头、潘掌柜和韩大一道火急火燎往走马赶。
换做平时,就算衙门里有再要紧的事,关班头也不会走夜路。
但现在不是平时,遇着的是十万火急的事,天黑了也得打着火把接着赶路,等他们赶到韩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走夜路时被露水沾湿的衣裳已经干差不多了,黏糊糊的浑身难受。
段吉庆顾不上换衣裳,也顾不上揉骑马骑得发麻的屁股和双腿,一被众人扶下马就急切地问:“亲家公,亲家公在哪儿,亲家公咋样了?”
“总算醒过来了,昨天中午醒的,正在里屋躺着呢。”韩大婆娘小心翼翼地说。
“菩萨保佑,醒过来就好。”段吉庆这才松下口气,一边在众人搀扶下领着从城里请来的两个大夫往里走,一边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可不能再出事,你们几个全给我听仔细了,你们能有今天,能过上现而今这好日子,全是沾你弟的光!老爷子和老夫人要是出点啥事,你弟这官就做不成了,就得回乡丁忧。所以家里谁都能出事,唯独老爷子和老夫人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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