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晚对她的这个观点只能摇头,她买下现在的房子,自有她的一套打算。莫非的户口是落在于江的老宅这处,在这块区域里,教学质量最好的小学,就是莫非现在念的这一所。莫向晚是把学区范围内的住宅小区研究了个透,最后决定购下这套房屋。楼房虽然是上世纪末建的,结构也很老,但离学区里最出名的中学和小学只有十五分钟脚程,又住着许多学校教职工和附近研究院工程师。
所谓孟母三迁,便是如此这般的心情吧。
但智者千虑,总有一疏。她选的小区纵有大大好处,却被她忽略了区域格局设计太老,并没有给少年儿童们留下足够多的活动空间。这一次莫非在别人的学校里把莫北踢伤,着实令莫向晚头痛了很一阵,她只好联合于雷父母,一起禁止两个孩子的暑假踢球运动。现在的莫非做完暑假作业只能在自家小区里爬爬树抓抓金龟子养养蝈蝈。
小莫非成天哀声哉道,这就让管弦又把旧话重新提了起来。
莫向晚笑管弦,“姐姐,你太看得起我了,那是老板们才会选的高端地段,我一间房花个大七八千万去买,就不剩什么钱养莫非了。我可得供他念到大学呢!”
管弦不是不明白,说:“你啊,一个人自然压力会大。”她又提到了宋谦,“那个人算是不错的,我不想看你孤木难支的。”
莫向晚回避着,她看到台上唱完一支歌的叶歆走下来,邹楠正在吧台同酒保闲聊,叶歆上前抱了一抱邹楠。两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酒,好姐妹模样没错了。
管弦说:“你怎么不跟叶歆说,是你推荐她去秦琴那儿的?”
莫向晚说:“说什么呢?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们好朋友之间开心就好了。叶歆有实力,就是欠机会。”
管弦说:“不对,机会总是公平分配到个人头上,谁都不缺机会,而是要看自己给不给自己机会。我才不信真要机会的人会抓不住机会。”
莫向晚说:“我下个礼拜要去学校听讲,你就提前给我上概率论了。”
“你念好文凭又怎么样呢?这个圈子里不讲文凭,别听于江瞎扯淡。”
“不是的,我只是想干一些有意义的事,除了工作,带儿子以外。”
管弦否定她,“不,向晚,你需要一次真正的恋爱。”
可是莫向晚也否定了她,“管姐,有了又能如何?没有又能如何?对我来说,哪里有区别?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叶歆又上台唱起了歌,声音如天籁,洒落到人间。
莫向晚对着管弦举杯,“她今天唱最后一场了,我们来祝她。”
“你也喜欢多管闲事。”
“没有错,我向你学习。”
管弦说:“向我学习有什么好?”
莫向晚把酒一饮而尽。
“管姐,我想劝你,你离开于江吧!”
莫向晚并不是一个爱好探人底细的人。因为管弦待她的救命大恩,她可以将她的那些过往向管弦和盘托出,但她却从来不曾不询问过管弦的过往。
管弦的这间“MORE BEAUTIFUL”酒吧,在圈子内小有名气。她与于江的关系,业内人士也并不是毫无耳闻。
莫向晚不知道管弦与于江到底从何时开始,当她进“MORE BEAUTIFUL”的第一天,她就见过于江给正在台上唱歌的管弦的送花。
管弦亦有一副好嗓子,那天她唱的歌中文名字很好听,叫做《梦碎林荫街》。
莫向晚当时持着摇酒壶侧耳倾听,心都快要化入其中。夜间收工,酒吧门外就是一条林荫大道,那时正值盛夏,夜荫森森,于江执着管弦的手漫步其间。
可是过了两年,于江娶的是另一个女人。
于江结婚那天,莫向晚是记得的。她还在电视台跟着秦琴当助理,于江的婚礼由台里上下同事合力操办,因为新娘父亲的要职身份。
莫向晚做迎宾女傧相,在林荫街道深处的三十年代老花园大门口,看见穿了一身白纱裙的管弦列席。
她至今记得管弦当时的面色,平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来参加婚宴的嘉宾。她坐到最末一排,交叠着小腿,嘴唇微微蠕动。莫向晚这才听出来,喜宴现场的背景音乐竟然是《梦碎林荫街》。
音乐悠扬,管弦好像沉醉其间不可自拔。
莫向晚以为经过那日,管弦与于江应该彻底拗断了。但是于江自巴黎蜜月归来,连着两个礼拜都至“MORE BEAUTIFUL”报到,只是把他们的关系转至为不合法的情人关系。
莫向晚从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任何的评价,今晚多言一句,实属第一次。
管弦不置可否,她对莫向晚说:“小姑娘,你不在乎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在乎是因为我还爱着他。不要跟我讲破坏别人的家庭这些大道理,我从十七岁就认识于江,那时他还是安徽铜陵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中学。”
她的眼色凄迷,脸色娇艳,但眼角眉梢,已有了岁月的痕迹。管弦化妆爱用厚粉底,好让别人看不出原本的她。
莫向晚和她不同,从不用粉底,谁都能看清楚原本的她。
但这晚不同,管弦被灯光、酒精还有莫向晚的话催化了,似要汪成一弯无助秋水,不知流向何方。
她对莫向晚说:“他的妈妈死的时候,他们于家才同意给他办上海户口。你不知道吧!他妈为了养他,是做过小姐的。他们于家怎么会要他?”
这是一重隐私,不应为外人所知。莫向晚亦明白,想要阻止管弦继续说,可是管弦不愿意停止。
“他想回上海,但是他回上海的火车票都没有钱买。我就连高考都不考了,拿了家里的钱陪着他回来了。一直到现在。小姑娘,你们上海人啊!太势利了!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我该不该让?”
莫向晚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个反问句的答案,她只好抱住管弦的肩,她的肩膀窄窄的,很弱小,个子又不高。但是认识她至今,一直是她在提携着困难的自己的。
管弦靠在她的身上,深深叹气,“小姑娘,你做的好。你比于江的妈和我都要强,可无依无靠,终归不是事。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好对象,你不要,没关系,我再给你找。你要过的好好的,让我有个慰藉和念想。”
说了一阵话,管弦趴在了吧台上。莫向晚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只朝叶歆招一招手,叶歆乖巧地走过来,叫她:“向晚姐。”
这是一个谦恭的好孩子,莫向晚对她温和地讲:“《梦碎林荫街》会不会唱?”
叶歆点头,旋即就上台吩咐了乐队,又向莫向晚打一个手势。
音乐和缓响起来,莫向晚并不认为叶歆唱的会比当年的管弦更加好。
管弦在吧台上侧一侧头,讲:“刚来上海的时候,我们都没钱,我就去酒吧驻唱,这首歌最拿手。张国荣也唱过这首歌,他来上海开演唱会,他的粉丝包下酒吧来庆祝,请我唱这首歌,他们说我是女声版里最好的。这才过了几年啊,张国荣已经在天堂,我还不是这样过着日子?”
莫向晚无语凝噎,只叫:“管姐。”
管弦眯着眼睛微笑:“别操心我。我知道你的想法。小姑娘,我是能让自己过的更好一点的,你呀,如果能放开一点,你也能过的更好一点的。你都害得我不敢提一些别的话,太正经了。做人不能太正经,那要多累?”
或许做人是累,但莫向晚回家时想,她很满足于这样的自己。
管弦的人生,她能够理解。她是没有救命稻草的,于江怎么能算她的救命稻草?而她是有的,她有莫非。莫非是她人生的希望,就算在深深的黑夜里,她都可以被照亮。
莫向晚走到小区里,这里没有林荫街,也没有人,空气清新,微风拂动。
她一路走,一路感伤,一路又感激。她还在想,莫非正在快高长大,每时每刻,她的生活都会有新的变化,永远不会枯萎。这样便很足够了。
莫向晚忽然有了气力,蹦跳几下,到了自家大楼门口。铁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人走了出来,她没有及时注意到,差一点不小心撞到那人身上。
这太失礼了,莫向晚从没在邻居面前出过这样的失误。她低头就说一句“对不起”。
眼面前的那个人笑一下,同她打招呼:“莫小姐你好。”
莫向晚骇异抬头,正有路灯照至这个方向,将那人的眉眼照的分明。那人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眼睛里永远盛满友好。他的脸颊上还贴着邦迪,在黑夜里是不显眼的,丝毫没有破坏他的斯文好相貌。
但莫向晚不能斯文了,她几乎尖叫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莫北并不惊讶,他甚至是好整以暇,笑容可掬地面对着莫向晚。他说:“我是新搬来的,请多多关照。”
莫向晚大吃一惊乃至就快要大惊失色,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搬过来要做什么?第二个念头是就要脱口而出对他吼“关照你个大头鬼”。
这简直是切齿的万般恨,尤恨他眼底的笑意,似想要把什么都拂淡去。但怎么能拂淡呢?他已经堂而皇之介入到了自己的生活中。莫向晚的胸中腾起了火焰,克制住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狠狠地剜了莫北一眼。
莫北把莫向晚震怒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她气势汹汹的模样并不那么骇人,因为她长得一副本城女孩特有的那种带娇气的漂亮,这一眼剜过来,对他来讲,威力并不足够,他好像就等着接这招的。
故此他也不生气,还对她说:“我把喜糕送给非非了,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你住402我住403。”
这是存心让莫向晚把一口气活生生憋在喉咙口。莫北在半明半暗的大楼前,为她推开铁门,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她进门。
门外的一番动静,让门内的感应走廊灯亮了起来。莫向晚看到了莫北手上拎着一只垃圾袋,他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在这栋楼里安家了。这番断定让她再一次紧了紧牙关。
莫北也趁着晦暗的走廊灯,看到楼内挂着的电子钟上的时间。他皱了皱眉,没忍住又讲出一句话,“你总这么晚回家吗?就这么放心让非非一个人在家?”
此话如一记重锤,蓦然刺激出莫向晚心底潜藏的恐惧和骇怕,让她的克制差一点被瓦解。她瞪着莫北,眼底在这一瞬不是没有浮出惊骇。
莫北本能地想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手一动,才发觉右手提着垃圾袋。他稍稍有些紧张,他紧张的时候就会做这样的动作。他没有想到莫向晚会是这样的表情。她剜他一眼的模样不可怕,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她恐惧的模样,却让他诧异和不安。
他想她应当是在恐惧,她的胸口明显起伏起来,她还咬住了嘴唇。这副样子和莫非真像,莫非在哭之前,就是这个委屈样子。
但莫北很不解,自己不过是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已,她需要有这么大的反应吗?大到他也有了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更不能造次了,她见到自己就已经像风中战栗的落叶,他是不能再做一阵疾风,把她从枝头吹落。
他要体谅她的,于是讲:“我们单位最近接了世易集团的案子,在这儿租个房好办公,没想到这么巧。”
莫北讲完以后,还客气地笑了笑,真诚地望着莫向晚。他要尽量让自己有礼有节,坦坦荡荡,希望能安到她的心。
莫向晚的心,是真的在他这句话讲完后渐渐安稳。她知道世易集团就在附近,他的话似乎可信。她是否能够信他?她研判地看牢他,他还是笑着,平静地回视她。莫向晚也平静下来,把凌乱的思路整理好。
就算他有其他的企图,但至少目前,他还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表达,她也就不能做出过分的反应。莫向晚用手抚了抚面部僵硬的肌肉,勉强扯一个礼貌的笑容,说:“那是真的很巧。”说出口才发觉声音干涩,咳嗽了一下,“莫先生,你们单位福利很好,还能根据项目提供宿舍。”
莫北怎么听不出她暗带的嘲讽和试探?但他心理建设强健,仍摆好风度,真诚笑道:“是啊,这个项目棘手,需要常驻他们厂,还要经常开会,算是问单位讨的福利吧!”
莫向晚当然半信半疑,他租住此间,确为此理由?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直问,只能顺着他递过来的梯子爬下来,说道:“那倒是个好单位。”
她侧身走进门,准备上楼,可是心神不定地一脚就把阶梯踩空,差点绊倒下去。是身后的莫北及时拉牢她,拉住以后就松了手,说一声“当心”,就提好垃圾袋出门倒垃圾了。
倒是莫向晚愣上一愣,看铁门“哐当”关上,失神一会才反应过来,“咚咚咚”直奔上楼,拿钥匙开门,再把门大力关上,上了两道保险。
莫非正盘腿坐在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放了花花绿绿大堆零食,他一边嚼薯片一边看柯南。听到响动,就爬下沙发,帮莫向晚把拖鞋给拿了过来。
莫向晚换了鞋,先是看见茶几上的零食,整整有两塑料袋,果冻、瓜子、薯片、饼干、饮料一应俱全。
她皱起眉,已经猜到几分。
莫非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很开心地抓着一只红艳艳的果冻讲:“妈妈,隔壁新邻居是四眼叔叔唉!他买了很多吃的给我,我已经一份一份分好了,可以从今天吃到开学。妈妈,我每天都会分好量吃的,不会乱吃的,我的身体也不会不舒服的。”
一句话打掉莫向晚越来越激烈的情绪。看着这样懂事体的儿子,她如何能发作?
莫非从小就不是个让她多花钱的孩子。
他刚出生那会儿,莫向晚身上已经不剩多少存款了,她要把钱一分一厘计算着花,才能确保母子俩的基本温饱,才能为孩子将来的升学做好积蓄。小小莫非在并不宽裕的经济环境里成长起来。在他还不太懂事、会闹着吃零食的时候,一筹莫展的年轻妈妈莫向晚只懂得扯一些借口来搪塞,诸如“多吃零食会让你的身体不舒服,不舒服就要去医院”此类的。她知道这并不是个最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一意孤行将孩子生下,无法为孩子提供他想要的一切,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可以提供给他的东西。这样就要有取舍,她只能取舍。莫非在莫向晚的事业步入正轨以前,吃的用的玩的,永远都比同龄人少。及至莫向晚已经不会再为多买一个玩具还是多买一包零食而犯愁的时候,莫非也已经不会再向母亲提那些多余的用钱才能买到的享受了,包括玩具,包括零食。
但原来,莫非是向往零食的,他只有八岁,正在嘴馋的年纪上。莫向晚因为他很久不提要求,竟然把这一点忽略了。
这是她的无奈,她一直挣扎要做到更好,但是还不够。莫向晚难过至极,她望望莫非分得好好的零食,又望望莫非。莫非眼巴巴地看着她,大眼睛动人,眼里神色,完完全全就同刚才的莫北一样无公害,让她狠不下心。
莫向晚又咬了咬牙。就是这莫北,太自说自话了,他何来立场这样做?
但她对着莫非发不出火,只得催着他快些上床睡觉。反倒她倒在床上后,辗转反侧,总睡不下去。
她是不能不仔细揣摩莫北的用意。他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如果他真的对孩子的身世起了疑,或者说他有打算要将莫非夺走,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先验DNA,再与她对簿公堂。他是律师,各方面条件都比她好过太多,上了法庭,她只有十输不赢。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如果并非如此,他为什么又要搬到她的隔壁来住?她才不相信真的是巧合。
这一夜,莫向晚噩梦连连。又梦到从九霄云端跌入万丈深渊,无人拉她,她自沉沦。
莫非远远在叫她,她想要拉住莫非小手,可是有一把声音在叫“草草”。这么熟悉,熟悉到她闻声不住震颤。
莫非在叫:“妈妈妈妈。”
她要抓不住儿子,有人推她的胳膊,她好像掉落谷底,身体一震,以为落在了地狱。
莫向晚猛地睁了眼睛,原来莫非正在推她的胳膊。她有些烦乱,一抹额头,触手都是虚汗。
莫非穿着小睡衣,也是睡眼惺忪的模样,不过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兴奋。他嚷:“妈妈,四眼叔叔买了早饭给我哦,有小笼包哦!妈妈,快起来快起来。”
莫向晚先是脑神经迟滞一秒,下一秒,她情愿两眼一黑,是在做梦。
莫非非要将她拉起来,一边不住嚷嚷:“妈妈,小笼包要冷掉了。”
莫向晚拿床头的闹钟一看,才过了六点三刻。莫非这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赖床,每日清晨必要她三催四请才起的来。今日这样积极,倒是让她心里很不是味道。
她洗脸的时候,看到眼睛下头青的两块有向外扩散趋势,赶紧拿了冷调羹一边敷着一边走进客厅。
莫北还算识相,没有登堂入室,大约是早晨买了早点后来敲的门。莫非难得睡得警醒,听见响动就跑去开了门。此刻他正坐在饭桌前把个小笼包吃得津津有味,两只小腿还荡啊荡,不知在惬意些什么。
他见莫向晚洗漱好了,又忙不迭过来献宝:“妈妈,四眼叔叔还买了鸡粥。我说你胃不好,他说鸡粥蛮好的。”
饭桌上果真放着一钵鸡粥,盖着盖子,莫非体贴地打开盖子,粥米的糯香四溢,莫向晚不想吃也有了要吃的意思。
她扫一眼,莫北买的早点并不铺张,给莫非的是二两小笼,给她的是鸡粥和一客酱菜。鸡粥和小笼应该是小区门口小吃店里的,只是这酱菜不知道是哪里买来的,脆甜可口,十分开胃。
莫向晚把鸡粥吃了个底朝天,吃完以后就在想,莫北还有什么花招?
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了解莫北,而是她太了解莫非了,莫非讨好别人另有所图一般都是一套一套的来,他毕竟是莫非的亲生爸爸,她以此类推,得此结论。
不过不像昨夜那样慌了却是真的。有什么好慌?现在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又不可能带着莫非远走高飞。那样成本得多高?算算也是不实际的,生活更不是演电视剧。她懂得掌握分寸。
莫向晚吃粥的时候就在盘算,出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盘算好了。
她干脆就先去敲403的门,门不敲自开,莫北穿得精英体面,头发服帖,一丝不苟。莫非看到他,热情地多嘴:“四眼叔叔,我们吃好早饭了。”
莫北先拍拍莫非的脑袋,讲:“好吃不?明朝叔叔再给你买。”
莫向晚就好插话了,“总让你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小孩子也不好惯的。谢谢你的好意,真的不用麻烦了,你也怪忙的。”
莫北心底有点惊讶,脸上却还是浮着笑意。这个莫向晚,一个晚上就调整好了,心理素质同他这个专业律师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他看她的一身行头,标准的办公室“白骨精”,而且今天脸上化了点妆,五官更显精致立体。她戴的眼镜是淡褐色的宽边镜,如果她待别人脾气稍微火爆一点,配上这种眼镜,一般会被OFFICE里的小妹妹们叫做“灭绝师太”,是会盖掉她美丽的外表的。如果摘掉眼镜,他想,那就是以前的那个“草草”了。
莫北不再多想,讲:“昨天非非说要吃小笼包,我今天早上晨跑,反正也是顺路,就顺手买了。”
莫向晚想,果然他事事难缠,要动一番脑筋才能和他好好交手。于是便笑一笑,说:“原来是这样,莫先生这么喜欢运动。我们这种习惯朝九晚五的,早上多睡半个钟头都是福气。好吧,既然莫先生不介意的话,那就只能麻烦你了,我把一个月的钱都算给你。”
这就是莫向晚想了一夜的应对方案,她把心一横,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干脆就同他耗到逼出他本意再看下一步。
如果说昨晚莫向晚的反应在莫北的预料之中,今早她的反应就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了。
帮非非买早饭,本来就是他的一时性起。昨晚非非随口讲了一句“想吃小笼包了”。这个小朋友说这句话的那个向往的样子,大眼睛忽闪忽闪。让他早上起一个大早排队排了一刻钟买了送到非非手上。非非乐得眉开眼笑,他看得心里都舒服。
他不是没想过莫向晚的反应,大约又是冷面孔相对,或者一见他扭头就走。谁晓得一觉睡好,她身上装备齐全,全面迎战来了。他要是还当她是当年那个直来直去的草草,那是他大错特错。
但莫向晚武装好的雅意,莫北觉得也不应该辜负,同她交锋,是个有趣的事情。他说:“一句闲话的事情,莫小姐要么开一张清单,我尽力办到。”
两个互相笑笑,差不多都是皮笑肉不笑。
莫向晚扭头交代好莫非,又说要当心安全,又说中午去隔壁大妈妈家吃午饭不准挑食,一件一件说清楚了才准备离家上班。莫北没有立刻关门,他站在一边听着,一件一件也听进去了。
莫非跟大人告别,又告出一个故障。他竟然对住莫北说:“四眼叔叔,我妈妈单位很远的,你可以不可以送送她?你是开小轿车的对哇?我妈妈驾照还没有考出来来,她有时候叫不到出租车,只能坐地铁的。”
莫向晚要瞪儿子已经来不及了,莫非笑得相当谄媚地对住莫北。
莫北笑着回答小莫非,“我是开小轿车的,就不知道你妈妈愿意不愿意搭我的便车了。”他说完瞟了莫向晚一眼。
莫向晚又想要翻个白眼,不知要翻给儿子还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儿子还要再添乱,真诚而高兴地讲:“妈妈,那么就坐小轿车好了,挤地铁很累的,现在人很多的。”他看看莫北又看看莫向晚,由衷地希望自己提出的建议被大人采纳。
莫向晚只好说:“你不要再麻烦人家叔叔了,叔叔也是要上班的,如果迟到,叔叔的老板是要扣他奖金的。”
莫北接口讲:“没有关系,叔叔可以帮你送一送你妈妈。”
后来莫向晚还是坐到了莫北的车里,因为下楼后,莫北坚持说:“总归不能对你儿子失信,请莫小姐赏脸了。”
她怎么好不赏脸?至少先不用同他撕破脸吧。
她气势汹汹地钻进他的车,“哐”一下重重关门。莫北站在车外,吓了一跳。他在想,这个女人真的不好惹,怎么跟雌老虎一样?
一路并无什么话,莫向晚只是沉默。莫北也没有说话,他专心开车的模样比平时严肃,目光炯炯,心无旁骛,是有一定威慑力的。
她从没注意过这样的莫北。平日的他意态悠闲,生人可近,天生的自来熟。她没有想过他专注起来,会有点压迫人。
莫向晚不太自在,清了清喉咙,“只需要去前头的地铁站就成了,你拐一个弯可以直接到世易。”
莫北本来都习惯了车内的安静。她没有话,他是有话的,无数疑问,不过不能提。她的底线,他一旦摸透了,就不太敢逾越了。
这是一重尊重,尤其对莫向晚,他更需给予这重尊重。因为莫北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尊重过当年的小太妹草草。
他和草草的第一次,他明明感觉的到她并非情愿,但他还是做了。她是用怎样的心态强迫自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渡过这个荒唐的夜晚?他最近才开始揣测当年草草的心。
那不是平等的男欢女爱,他在那段时间那天夜里的表现,像一个嫖客,就是曾经被民警误解的那样。这是他的人生中抹不去的错误,或许还有愧疚。本来他将会把这件年少往事遗忘,但是莫向晚重新出现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
莫北在想,如果莫非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该在草草面前担当怎样的角色?
这是还没有想好的。
但目前他不会拒绝莫向晚提出的除了要他搬家远离莫非以外的一切要求,他将车停在了地铁口附近的转弯道上。
莫向晚的气平复许多,笑着说了声“再会”。
她粉饰太平的功夫很不错,这样的人本性坚强。莫北对她几乎是用关切的口吻说:“路上当心。”
莫向晚下了车,冷不防听到他这样的话,回头瞠视。他是善意的,又多提醒了她一句,“下一班车就要到了。”
这话让她回头撒腿飞奔赶车,不用再多想他的神态和心理。
莫向晚到了单位,邹楠来送文件,盯着她的面孔看了很久,讲:“老大,你真的需要一款好眼霜。”
莫向晚用手按摩眼皮,自嘲说道:“人老了。”心里在怪莫北,此人是她的最大压力。
邹楠把下个月的艺人日程拿过来给她过目,她看到下个月的日程中有梅范范去横店拍一部历史剧,导演也是圈内大拿,此片被多家平台看中,还未开工就纷纷派人来谈预订。
如今梅范范炙手可热,即将走红。
她签了名,吩咐邹楠把日程发至各相关合作部门。
邹楠拿日程表时,又多嘴一句:“‘无敌手’今早进了于总办公室到现在都没出来。”
莫向晚侧目,斥:“没事别插嘴插舌。”
邹楠皱皱鼻子,装可爱状:“血洗定律,这有啥?”
邹楠走后,莫向晚撑着额头凝思片刻,终至什么都不去深想,开始埋头工作。许久,有人敲她的桌面。
她抬起头,梅范范姣好的瓜子面孔就在眼前,眼眶层层化妆,又是这样近的距离,她都没有立刻认出她。也许她们根本不算熟悉。
梅范范叫她:“晚晚?”她用的是问句,不是肯定句。
莫向晚静定地望住她。
梅范范是做过整容和嫩肤的,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按照一般人的猜测,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出头。她后来念了专业院校,那自是另一趟特别经历,她不知道的。
她用这么不肯定的语气同她打招呼,她知道自己该怎么答。莫向晚笑着说:“梅小姐,你好。”
梅范范释怀一笑:“晚晚,你何必不认老朋友呢?”
莫向晚倒是一愣,随即生出些惭愧,是她防备心太重了。她低一低头,笑:“这样方便。”
梅范范的笑容妩媚动人,让她的脸蛋更显娇艳,“没错,你方便,我也方便。”她问她,“晚晚,听说你有了个孩子,八岁了,我算了算时间,是不是那一天晚上的?”
莫向晚迟疑一小会,然后淡淡地说:“这不重要吧。”
梅范范摇一摇头,“你这个傻瓜,年纪轻轻,干什么要被孩子套牢。那种出来玩的男孩子不会认帐的,你白白受累。我听到别人讲了,你一直一个人过,这些年一定过的很辛苦。”
莫向晚说:“大家一样的,出来混总是要受点辛苦的。”
梅范范往她的办公桌上一坐,两腿交叠,把粗鲁的姿势做得很优雅。她说:“我是真的在混,就像浮萍,飘到东又飘到西,今朝混混这里,明朝混混那边,没有想到会越混越好的。你是呆在老地方,做古老石头山。”
她伸过手来,想要摸莫向晚的脸,莫向晚本能往后一退。这一退,便觉得不够礼貌了,她歉然地对梅范范笑笑。
梅范范无奈地收了手,“你看你,还说不见外,还说混日子。晚晚,你沉的下去浮的出来,也是好汉一条。”
莫向晚讲:“我只是小女子,没有这么夸张。”
“不。我倒是羡慕你意志坚定。当年我跟着男朋友北漂去北京,才晓得后悔。爱情是狗屁,连二两饭都不值。”
她说完这一句话,似有不忿,从手边的包里拿出一只金色的烟盒,熟练挑出一支百万叼在口中,就要再找打火机打火。莫向晚及时阻止她,“于总不准办公室里吸烟。”
梅范范只好把香烟丢掉,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就会装。一个比一个嘴上说得好听。”说完“格格”一笑,“你们于总卖相倒是很好的,他老婆长得也不错,还是外语学院当年的校花,校花就是管不住他。”
她看莫向晚并不接口她的话,便又讲:“你们总归是帮自己老板,不讲了不讲了。看到你我总归高兴的,我们是老朋友了。”
她凑近一点,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刺入莫向晚的鼻腔内,她突然就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抽了纸巾捂牢鼻子,问梅范范:“你喷什么香水?”
梅范范是高高兴兴地讲:“怎么?你闻不惯?是CD的新品,还没有到大陆,欧美才上柜的。”
那头梅范范的助理找了来,说有通告要出,梅范范理理衣服就走了,没有再打招呼。
莫向晚待她走远,才舒出一口气。
最近遇见的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串连着一串,大有要震塌久远的源头的趋势。梅范范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但其实,她更不想见到梅范范。她们都带着过去的阴影和现在的伪装,表面上还要客客气气互相试探。
这太劳累。她撑住额头,自言自语道:“他们都晓得我是好汉一条,我就一定是。”
有人“噗哧”一笑,是许淮敏过来找她拿新签的合同。她讪讪不好意思,许淮敏说:“小莫,你老像小孩子的,自说自话。”
莫向晚腼腆一笑。许淮敏又说:“你这个习惯跟另一个小莫很像。”
莫向晚笑不出来了,她想难不成莫北也有这种习惯?许淮敏自己解释起来:“那个小莫也是,也喜欢一边看案例一边读出来。大概你们五百年前真是一家。”
莫向晚嘟囔:“谁跟他是一家。”
许淮敏是来调梅范范的合同的,她同莫向晚说:“她的合同有些条款我还要再看看,当时谈的不够细,也不是格式合同,上头让法务助理直接跟掉的。我怕有麻烦。”
莫向晚问:“难道还怕她毁约?”
“最近的新闻是梅范范傍上了刚从法国回来的大导演,正在试戏呢!”
“她的文艺片还没拍。”
“广撒网没坏处,尤其别人还吃她的那一套。”
莫向晚显然不想再多谈了,只吩咐助理把梅范范的合同找出来,递给许淮敏。
于江正从办公室里出来,大约赶着开会,走路带起一阵风,莫向晚看着他的背影想了一会心事。
莫向晚在管弦面前,不再提起于江。管弦的“MORE BEAUTIFUL”最近生意不错,老有人借用最大的包房做私人PARTY。
这也是管弦经营得法,在酒吧的二楼有一间极隐私的大包房,里头所有装潢材料都是运自英伦,做成老式英公馆的样子。有人做PARTY,管弦就会亲自去酒吧附近的高级中餐厅请名厨过来做到烩。
莫向晚一直认为这是管弦的三产,且为于江服务。
她为于江,才是真正的鞠躬尽瘁。但这是个人缘分,她劝说无效,只能干着急。然,于江其人,对管弦一向出手阔绰,并不亏待。但凡人到身边,也是关爱体贴,似足丈夫。管弦酒吧内的资深酒保PAUL就戏谑:“管姐姐当他是段正淳呢!”
这话说的当时,秦琴也在,听他的比喻有趣,就问:“那么你的管姐姐是哪一个?”
PAUL讲:“王夫人,动不动要砍人手脚当肥料的。”他在那个月打碎两只水晶杯,被扣了半个月小费,就像被砍了手砍了脚。
秦琴有别个意见:“或者是马夫人。”
莫向晚嗔怪:“秦姐。”
秦琴笑着拍脑门:“哎,《天龙八部》看了有些年头了,我糊涂了。不过管弦同大胡子版《天龙》里的马夫人可真像。”
管弦是有几分像钟丽缇,性感嘴唇尤其诱人。现在有客人点管弦唱曲,给的小费笑傲整条酒吧街。这也是得有点本事的。
莫向晚觉得管弦逃不出于江手掌心,着实是冤。
秦琴对她讲:“现代都会,哪里有谁非要欠着谁?看看谁的道行深,谁的魔力高,谁就比谁高占一头。”
莫向晚是知道秦琴的,她在行内是出了名的毒嘴,而且人缘也一般,最萧条的时候被赶到电台主持夜间谈话节目,骂哭的听众不知有多少,结果有义愤填膺的听众打电话指责她的刻薄。
那时候正在做直播,导播要把听众来电切掉,她打一个手势阻止,对听众讲:“如果要舔伤口,请直接躲到被子里。既然光天化日让全市听众分担痛苦,应当是个爽快的人。我就做事情爽气一点,一刀切下去,一了百了。让听众知道症候在哪里,痛了才好去医治,大家防患于未然。感谢你的来电,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比很多在广播面前边听边骂我的人要痛快,下面送给你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
导播室里的工作人员笑到岔了气。
这是在莫向晚跟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情,莫向晚跟她的时候,莫非才两岁。她要照顾幼儿,还要忙于工作,也是出过错的。
有一回秦琴的谈话节目请来国际著名的化妆品公司CEO,因为该CEO业务繁忙,换了好几次时间,莫向晚是好不容易同对方确定好时间,并给秦琴准备相关资料,结果就是忘记问CEO的秘书,当日该女士穿什么衣服。
后来CEO上节目,莫向晚要叫糟糕已经来不及,她同秦琴都穿了灰色系的衣服。整个节目出来之后,色调灰暗,导播非常不满意。莫向晚知道闯了祸,内疚得不得了。
一直暴炭脾气的秦琴那天没有骂她,只是严肃又刻薄地讲:“如果你这点工作都没有办法跟进好,我劝你趁早把你的儿子送给别人,你是没有办法管好他长大成人的。”
此后莫向晚做事情力求细节周到,尽善尽美,不出现一个缺漏。
所以她习惯秦琴的毒舌,并且不以为意的。
秦琴看到她,也还是那个样子,不客气地讲:“你介绍过来的姓叶的小姑娘,实在跟你不太像,做事情不利索,心思很多,一天到晚被我骂。”
莫向晚笑道:“年纪小的人总归容易犯错,要前辈们多包涵。”
秦琴说:“你是实心眼,不要以为个个都像你。”她抬眼皮子看看楼上,“管弦的SALON名气响的很呢!三产做成这样不容易,多大的人物都会来捧场。”
这种锐利的话,莫向晚就不接了。
秦琴的脾气,她素来是很知道的,也素来不会相劝,遇到她讲得过分一点的话题,她的策略就是闭口不谈。
要讲起来,秦琴在职场上的吃亏,也就吃亏在她直来直去的脾气上。莫向晚最初跟他的那几年,是秦琴的财经谈话节目很出风头的几年,结果不知道在场面上得罪了谁,一下把她贬到文艺台做三姑六婆的情感谈话节目。她却还有兴致好好规划,不管收视率有多低迷,她都认认真真把节目做出来。再过几年,有声媒体风生水起,她被昔日相熟的记者朋友邀请去开了档情感谈话节目,一下又做出了名头。
莫向晚跟她好几年,把她的“宠辱不惊”当作圣典一样学习。
秦琴对她的关心,她也知道。这次秦琴又劝她:“你这样下去是荒废人生和时间,快快找个男人接收,省的非非跟着你变成娘娘腔。”
莫向晚敬她酒:“怎么秦姐你也这么讲。其实活到像秦姐这样,未必需要男人。”
秦琴指着自己说道:“呵!像我?男人都怕跟着我折寿。”
莫向晚拖着她请她去了隔壁的寿司店吃天妇罗,两个人又乱聊一通,不过莫向晚严格掌握了时间。
回到家里正好十点。
莫向晚终归是这个圈子里谋生的,一个月约莫会有几天在圈内人长聚的地方同人联络联络感情。莫非早已经习惯母亲晚归的夜里自己去隔壁崔妈妈家里吃好晚饭,再回家洗澡,看完电视,准时在十点上床睡觉。这是他们莫家母子的生活日程表。
但也因为运气足够好,有个好邻居,给予了莫大的帮助。401室的崔妈妈因为喜欢莫非就常常带着莫非吃中饭吃晚饭,莫向晚每个月都会塞一千来块钱给崔妈妈。崔妈妈原本是不要的,不过她固执不过莫向晚,最后只好收下来,但基本也都花在莫非身上。
莫向晚摇摇晃晃推开家门,发现不对劲。家里黑灯瞎火,她扭亮了灯,先去儿子房间。儿子房间里空空如也,她心底顿时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慌,连叫几声“非非”,没人应她。
她立刻去敲401的门,崔妈妈一家没有睡,但非非并不在他们家。莫向晚一时六神无主,崔妈妈想了想,突然想起来,“大概在403小莫家,今朝夜饭非非也是跟着小莫吃的。”
莫向晚一咬牙一顿首,扭头就去“砰砰砰”敲403的大门。莫北很快就开了门,见是她,先朝她“嘘”一声,讲:“非非睡着了。”
莫向晚可不管,推开他就冲进去。这间403是个一室户,厨房间往里走就是大房间,里头装潢简单,全套从宜家直接搬过来就用的配套家具,格调统一得像间单身宿舍。
莫非趴手趴脚躺在房间里面正中央的大床上。这床大的惊人,好像是KING SIZE尺寸,莫非睡在上面,像只安憩的小鸟。
她冲到床边想要抱儿子,被人一把拦住。
莫北说:“我来,他才睡着不久。”
莫向晚正有一肚子气,对住他说:“你怎么说也不说就把小孩子带走?”
也许是这天真的晚了,莫北不像白天那么好脾气,看她一眼,说:“因为我不知道非非的妈妈会这么晚回来,他玩累了要睡觉,我就让他先睡了。”
“我这么晚回来关你什么事情?”莫向晚差点嚷起来,可还是压抑着压低了声音。
莫北耸肩,唇微微一撇,“了解,你是培养小朋友的独立自主能力的家长,恕我这个没当过家长的不知道。”
莫向晚要被他噎住,拳头都攥紧了。
她这模样看在莫北眼里,他不自禁地暗骂自己一声,做什么又要去招惹她生闲气?也许是因为他七点回来,在楼下看到非非一个人在阳台上晒袜子,小小的人垫着凳子站老高,看到了他还拼命摇手打招呼。那片刻,莫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惊肉跳,就怕这个小人有危险。
他当下把小朋友从家里带出来去吃了晚饭,问他:“妈妈呢?”
莫非讲:“加班。”
可是冲进来的莫向晚身上有酒气,哪里是加班?他顿生莫名的气愤。
莫向晚失语了片刻,莫北这话一出口,就捏到了她的七寸。她是可以为了莫非放弃一切应酬的,可是她没有,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反驳,是她的疏忽和不妥当。
莫北不愧是律师,讲话一矢中的,丝毫不留情面。莫向晚心里翻江倒海,眼内水汽上涌,忽然眼眶里就有了泪意。她死死忍着,她应当已经忍受习惯了,却在他面前无法再忍。
莫北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哭泣。
曾经的田西,在少年时的他面前,泪如雨下,两人虽不至肝肠寸断,可也差不多了。
莫向晚的眼泪却是始终没有流下来,虽然她的大眼睛已经湿了,但还是死死钉牢他,就像锐箭指住他的眉心。他的眉心突突地跳,就怕她的眼泪随时流下来。
是他管的太宽,宽到伤害到了她的界限。莫北本以为能够把好这个度,可临到关头,偏偏无意又刺了她一两句。
莫向晚醒了一醒鼻子,声音还带着些哽咽,声调却很倔强。她讲:“那是我的疏忽了,谢谢你照顾非非,我这个做家长的以后会当心的。”她退了一步,又说,“今天麻烦你了。”
莫北本能地也退了一步,看着莫向晚温柔地弯下腰,托住莫非的小脑袋,全心全意地抱起他。
莫非毕竟是个八岁的男孩子了,年轻的妈妈抱起他怎么会不吃力呢?但是眼前的这个妈妈仿佛力大无穷,将孩子牢牢抱好,安放在怀内。莫北只得让路,为她服务,给她开门,又帮她开了她家里的门。
崔妈妈正在门口张望,她并不知就里,热心而客套地对莫北讲:“向晚一个人带儿子不容易的,我们做邻居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吧!”又对莫向晚讲,“403小莫人也老好的。”
莫向晚闻言又看一看莫北,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她身后,脸上写满歉意,对她说:“不好意思。”
那晚之后,莫向晚的激动抚平了,但是心底的涌上了一丝不安。
莫非醒来后同她说:“是我缠着四眼叔叔去他家里头的,妈妈,四眼叔叔这个人很好的,会回答我很多问题呢。”
孩子的判断这样简单,好坏是非,全凭直觉,全凭大人的动作。但她不一样,她会思量做的那个人的动机。
莫北和善,她相信。事实上,他们重逢以来,他对她,有一定程度上的克制和守礼,她非草木,当然能够感受的到。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担心。她摸不清他的意图,这教她难以想出一个应对的法子。
莫向晚失眠了好几天,都在反复推敲这个问题。然,白日工作繁忙,夜间又失眠,她往往只能在下半夜睡三四个小时,日复一日的,黑眼圈愈发严重起来。
这是一种心理压力,甚至于可以说是折磨。她不是没有想过同莫北直接摊牌,可那样等于不打自招,溃不成兵。这一想,她又缩回原地,想还是保持原状,继续掩耳盗铃。
邹楠说她最近状态极差。她想不通此事,已有逐渐跌入此境无法自拔之趋势,到最后只是不想再见他,以免增添烦恼。
想不通此事的,不止是她,还有莫北。
莫北从那一晚开始审视自己的动机。
他想他是想要探询莫非的身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有一个他的骨肉流离在外,这种想法也是叫他不安的。但不安之中还带着隐藏着的兴奋和喜悦。
莫非是一个相当机灵的孩子,他能体会出他对他的好,喜欢腻住他说话。说的大多是童言童语,对他这样的大人来说应该是乏味的,但他却觉得这样的交流非常有满足感。
那一日他把莫非带在身边吃晚饭,莫非要吃肯德基,他认为这种洋快餐并不利于儿童的健康成长,但是莫非拽着他的手,摇两下,他的心不得不动摇。
后来吃晚饭时,他把自己大学时在肯德基打工的经验分享给莫非。
“薯条、鸡块都是用特制的油炸过炸的,用的油是进口的,不过只要超过三天,油脂会沉积变质,许多餐厅不及时更换炸油,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黑乎乎的。”
莫非马上就懂了,他把咬了一口的鸡翅放下来,对他说:“四眼叔叔,吃这种东西是不是不好的?那么我以后就不吃了。”
这种传输生活经验,被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迅速吸收的感觉,好的惊人。尤其莫非这样的孩子,极有判断力,能很快明白大人表达的意思。尽管他馋着这种刺激口感的食物。
是莫向晚把他教育的相当通透。
那天早晨,他是仔细听莫向晚交代莫非在家里过暑假的事项。
莫向晚是这样说的:“妈妈走了,你就是家里的主人,要把好关,水电煤都很需要注意,如果出状况,不单单是我们家里的问题,还要麻烦邻居。我们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大妈妈的饭菜做的很好吃,你不可以挑食,这样会辜负大妈妈的好意,吃完以后要道谢,因为大妈妈特地给你做了饭菜。”
因为他听着莫向晚这样教育的莫非,故此,那一晚当他忍不住讥讽了莫向晚之后,会暗骂自己“犯浑”。她对孩子的照料和教育是这么细意,且还用感恩的心面对别人的帮助。
401崔妈妈和他说起过莫向晚,“她和老公离婚好几年了,一个人把孩子还能带的这么好又没耽误工作,不容易啊!”
莫北听了进去。他猜测这也许是她的借口,给予莫非一个可为人所信的合法的身份。
他是依旧无法公对公卯对卯的当面去询问她关于莫非身世的敏感问题。她从过去的草草走到如今的莫向晚,付出有多少?他稍稍计量,便能体谅,体谅以后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动机已经不明了,他的心被她的反应搅乱了。莫北三十年的人生之中,首次有了不敢去做的事情。
是的,的确是不敢。这样的结论让莫北自己都惊讶,他竟然怕冒犯了她。或许真是他欠了她的。
同一栋楼内对门对面的这对男女,带着相同的不安,继续相安无事。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住在对门却不见面。
只是莫北送的早饭一次都没有少。
先前,莫向晚口上没有饶人,不过是争一口气,谁知莫北竟然真的日日都把早饭送到。她先是诧异,后是烦恼,到最后是准备好钱,塞给莫非找机会还给他。
莫非的睡觉习惯不知从哪天开始发生改变,现在每天都能起得比她早,拿好莫北给的早饭就来催她起床。
莫北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既没有登堂入室,也不同她照面,莫非拿的钱也还不出去。他料准莫向晚非关必要,目前绝不愿意与他照面。
只是苦了莫非,天天攥着几张粉红票子,对莫北可怜兮兮说:“四眼叔叔,你老讨厌的,你不拿我的钱,我就不能做好妈妈交代的事体了。”
他问莫非:“妈妈怪你吗?”
莫非摇摇头,心里想,妈妈倒是真的不怪自己,只是也不肯收钱而已。他又是对妈妈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办到的,这让他的小脑瓜里十分苦恼。
可莫北说:“那不就结了?这是叔叔请莫非小朋友吃的,叫妈妈不要介意,她是沾了莫非的光。”这话又是他存心说出口的,虽然和莫向晚不照面,他还是会一时没管牢自己做一些存心去做的“低级”事情。
这话传到莫向晚那边,气得她要命,又不想再跑去403敲他的门。他一向对人笑嘻嘻,总不见得把钞票丢到笑面孔上。
虽然同莫向晚见不着面,每日早晨能趁着送早餐的机会和小莫非碰一碰头,问问他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妈妈有没有加班,是莫北近几日来的日程安排的首要任务。
他挺乐在其中。
这天早晨晨跑结束,莫北穿一身运动服在小区门口外来务工小夫妻开的“老夫老妻馒头馆”门口排队买小笼包。
这对小夫妻不过二十好几,在名餐厅里干过活儿,跟着大师傅学了一手做点心的手艺,能把小笼包做的皮薄馅厚汤汁浓,且还不容易破皮。天不亮就有顾客盈门,包子日日可卖好几千只。
莫非说莫向晚喜欢吃淡的东西,这家也供应各种粥类,什么皮蛋瘦肉粥、八宝粥、港式艇仔粥、红豆粥,确保他给莫家母子供应的早餐日日不重样。
他去的次数多了,小夫妻熟了他的面孔,就渐渐也能和他闲话几句。
小店老板娘问他:“又来给您家宝宝买早点啊?”
莫北接得很顺口:“是啊,他喜欢吃小笼包。”
小店老板娘就对丈夫说:“都说上海男人好,瞧,大清早爬起来给老婆孩子买早点。”
莫北面对陌生人不方便多作解释,算是默认了下来。但这话被身后的人听到了,那人重重拍了拍莫北的肩膀,“莫北,你什么时候有老婆孩子的?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来人是于直。于直也不是一个人来,他身后停着他那辆拉风的路虎,徐斯正趴在车窗口冲他笑。
徐斯说:“我就琢磨你狡兔寻窟不寻常,这其中必有猫腻!”
莫北手里提了小笼包,是要趁着还热乎给人送去的,他且不理睬那两位的戏谑,干脆不客气滴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正好,送我一程。”
徐斯笑他,“你不是真谈了朋友吧?谈得连眼镜都不戴了。”
“我早上跑步戴隐形眼镜。行了,快开车吧。”
于直跟着跳上车,纳闷:“这路怎么开?到处都是‘小青蛙’。”
“小青蛙”是穿着绿色校服的小学生,他们正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兴奋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这天正是开学日。
莫向晚对莫北的早饭攻势早就烦躁得狠了,所谓无功不受禄,她想她提早把莫非喂饱,才能堵绝他的路。她在这一天起了个大早,给莫非烤了面包,炒了鸡蛋,还煎了火腿,莫非果真吃得饱饱的,不过还在惦记着他的四眼叔叔。
他也许清楚母亲对四眼叔叔不太友好,所以也不敢明着提,只是自言自语:“哎,我吃不下小笼包了。”
这正是莫向晚所要的,若要让莫北把莫非的胃口养刁了,那她这个当妈的防守就太失败了。她又给莫非加了一道水果色拉。
吃完以后,莫非小肚子溜圆,将小笼包遗忘。他的好朋友于雷在阳台下叫他一起上学,他转头对莫向晚说:“妈妈,我去上学了,我路上会当心的,你放心好来。”
从莫非上小学开始,早上一直是由莫向晚挤出时间送到学校。可是上学期,他班级里的女同学们发起一个“大家一起去学校”的活动,早上一群女生不需要家长陪同,约定在某一处集合一起去学校。带头的女生还取笑了一番要妈妈陪着来上学的莫非,这让莫非感到极为没有面子。
在开学的前几天,他就很严肃地通知莫向晚:“妈妈,我是男同学,而且已经两年级了,我可以自己去学校的。”
莫向晚虽不放心,可是不好扫儿子的男孩子自尊,也就同意了,不过她也有要求:“你要和同学一起走,大家可以聊聊天,而且还能互相帮助。”
莫非就找了于雷等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有模有样规划了一下去学校的路线和大家集合的时间。莫向晚事先和于雷的父母打好了招呼,也就放手让孩子们自己行动了。
不过看着儿子独自出门,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牵挂的。孩子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远离她的身边。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莫非和于雷等几个要好同学一路打打闹闹,边走边聊,莫非还能记得提醒大家向右直行,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非远远看到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过来,和几个同学来不及说“酷”,就看到车窗摇下来,四眼叔叔坐在里面。
于直也老远就看见几只“小青蛙”迎面走过来,莫北让他停车,他摇下窗口,就听见其中一个孩子冲着莫北喊“四眼叔叔”。
莫北笑着问他:“怎么这么早?早饭吃了吗?”
莫非拍拍肚子,“饱了。”
莫北就把手里的小笼包和粥放一边,又问:“妈妈不送你上学?”
莫非拍拍胸脯,得意非凡:“我们自己去。”
这一下于直的酷路虎遭了殃了,莫北把那一串“小青蛙”全部放了上来。一路叽叽喳喳到学校,莫非像小主人似地提醒孩子们不要碰坏别人的车。
到了目的地,于直按照小朋友们的指挥,把车停到校门口,小朋友呼啦啦全部奔下来,和莫北说话的那一个还朝莫北鞠躬,讲“代表同学们谢谢莫叔叔”。
莫北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不叫四眼叔叔了?”
小朋友一脸古灵精怪,答:“叔叔今朝只有两只眼睛。”
莫北也不恼,还笑眯眯地摸他脑袋:“记住了,以后都要叫莫叔叔。”
回到车上,于直握着方向盘直牢骚:“敢情我今天当了一回校车司机啊!”
徐斯对莫北叫:“你可记着小时候叫你一声‘小四眼’,你半天没理我。”
莫北把小笼包塞到徐斯手里,烫得他“哇哇”叫。
于直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同小朋友交流过后一脸满足和得意的莫北,问他:“你不会是想当人孩子的后爹吧?”
莫北笃悠悠讲了一句话,差点让两个朋友被噎住,“也许我是亲的呢?”
他没有给他俩机会继续在自己的私人问题上打转,正了正色,莫北问道:“你们一大早来找我,应该不是特地来找我吃早饭的吧?”
徐斯和于直从后视镜内互相望一眼,都有隐忧之色。
于直先开的口:“莫北,世易的案子你别跟了。没好处。”
徐斯点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何必去螳臂挡车?自己找不痛快。”
莫北扯一扯唇角:“如果我偏要当这只螳螂呢?”
徐斯提醒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找你们了?”
于直说:“没,我们就听到一说。人国外资本家想要来送钱,谁断这条财路,谁不是找事?”
莫北抱胸,“嗯”了一声,讲:“你们就当我皮痒了吧。”
莫向晚最近的工作安排得都比较顺,莫非上学以后,她工作时的心思反而集中,不用老担心儿子在家里闯出什么祸来。
她给莫非报了他们学校的晚自习,有老师给带着做作业和补课,在傍晚还能有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
那两次莫北的指责,实在打到她的痛处。为了莫非减少应酬,她可以办到,可为莫非创造更好活动空间,现阶段实在很难办到。
她同小葛老师提过意见,小葛老师面有难色,讲:“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真不太好提。如果家长有这个意愿的话——”小葛老师支支唔唔就不说了。
莫向晚自然明白,作为职场中人,能够理解小葛老师的难处,她先和于雷的父母商议,是不是打电话给校长,希望他们在业余时间开放操场给同学们活动。
没想到她这个提议,受到了许多家长的赞同,他们都情愿孩子在学校里运动,而不是放学在外头闲荡。这样一来,气势就壮了好多,莫向晚作为学生家长代表,给校长致电,十分中肯地提出意见。
这间小学的校长还算能够接受意见,于是放学后操场开放时间延长,不过他提出了晚自习班收点心费,因为学校还想给同学们供应牛奶和点心,价格当然较市价稍高一些。
当然价格再高,莫向晚也会付的。现在的机构处处讲究经济效益,总能立出各项名目来收费。但老师出的人工也是实打实的,按劳付酬,实属应当,她没有多作计较。
况且,莫非下午到晚上的时间有了归属,她就有空出来的时间去念夜校。
莫向晚在莫非上学之后,也开始报读大学自考班。书本她是丢了好多年的,再拣起来,格外费力气。因此她能不缺课则不缺课,全部作业都做得认认真真,是班里最刻苦的一个大龄学生。
她的《市场营销学》的老师正是师大市场经济研究中心里任职的冯研究员,她在课余兼职教一教自学考的课程,遇到的学生泰半是混文凭的,因此莫向晚此类真正刻苦用功的学生,她会记得牢,也愿意多给予一些信息和帮助。
这天她就提醒莫向晚:“晚上六点在师大的正辉堂有个案例研讨会,讲中国企业品牌价值评估之现状的,有空来听听,我借你一张学生证。”
莫向晚看一看手表,听完课正好去学校接莫非回家。她很感谢冯研究员,冯研究员笑着说:“似你这样拼命念,到三十岁后就能去考MBA了。”
莫向晚微哂:“还是觉得时间不够,以前荒废太多了。”还小心翼翼问,“我行吗?”
冯研究员鼓励她说:“没事儿,朝闻道夕死足矣。到时候我介绍几个好的老师给你补课,用个一两年准备,我相信你能办的到。我们学校和欧洲的商学院有合作,考来我们这里很不错的,学费还比复旦同济的节省,反而实惠。”
莫向晚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恐怕那时候莫非在但考初中,她的时间还是需要作出取舍。她依旧衷心地说“谢谢”,再三说“会仔细考虑的”。
在听讲座这日,莫向晚把工作安排妥当,提前抵达。她先去了师大的图书馆里自习,图书馆在一栋老楼之中,莫向晚在这里有个固定位置,靠在门边光线最暗的一块区域里最角落的座位。故而,她每回来上课都会带一个便携式的LED阅读灯。
这是莫向晚谨守的规矩,她不是这座校园里的正规生,是要低调的,不能太占用学生们的资源,在装扮上也不能太高调。她来上课时不会穿职业装,也不戴眼镜,就是普通格子衬衫加一条牛仔裤,背一个淘宝上几十块钱的帆布包,把头发宽宽松松扎在脑袋后面,扎辫子的不过一条黑色橡皮筋。
但还是有男生来到这样不起眼的角落向她搭讪。
男生问她:“嗨,有没有空参加晚上的开学舞会?”
莫向晚不得不应付,她认得眼前的男生,上个学期他来同她打过好几次招呼,那时还满脸稚气,今次见到人长高大不少,浓眉大眼的,能让莫向晚幻想到念大学时莫非的模样。
对付这种男生,她上学期的做法是摇头回避,不多说话。可过了暑假两个月,男生死心不改,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她就这一回就实话实说了:“你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男生大大方方坐到她的身边:“我知道,没有一个系有你这样的女学生。”男生用几分情动的幼稚得意地揭露,“你是自考班的。”
莫向晚听了想,现在的孩子都是克格勃。
男生还在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向晚只好无奈笑着再说:“我二十八岁了,小弟弟。”
这个小弟弟“啊”了一声,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火烧了屁股一样“腾”一下站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还是莫向晚给他解的围,“所以你们的舞会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去是不大合适的,是不是?”
小弟弟憋着话讲不出来,遭受的意外太大,只好道声“再会”扭头就跑,可能是真被吓到了。莫向晚摇摇头,收拾好课本,拿着冯研究员给她的学生证,启程去正辉堂。
莫向晚走进正辉堂时,研讨会已经开始了。有个人站在讲台上说案例。演讲的人既不是师大的老师,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员。
她走进去,两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正窃窃私语:“政法大学毕业的执照律师到底两样,台风这么好,人又帅,比那搞经济运动的苏北老头强多了。”
“你别刻薄,周教授今朝感冒才让辩论嘉宾替的。不过人真是好斯文好帅啊!都说政法学院里雄性动物平均海拔没过170,原来是讹我们呢!”
莫向晚在最末一排找了一个位子坐好,听站在演讲台后的莫北侃侃而谈。
九月夏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束阳光打进大礼堂,他站的那一侧正在阳光之下。阳光模糊他的脸,莫向晚就当作他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在讲一个中国本土企业,通过品牌价值评估,最后出售股权的案例。
案例的资料翔实,他也是熟知各类经济掌故的,完全脱稿口述。时不时在关键之处停顿,微笑地望住下面,每个人都认为他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这样温和又礼数周全。他的注视可以令学生们思考,他们可在此间隙记录下案例重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莫北,或说,Mace。如此挥洒自如,侃侃而谈,稳健持重。
末了莫北做陈词说:“许多人认为,做品牌的至高境界在于卖掉它。或许对于企业主来说这是一种解脱,甚至是全新的职业生涯的开始。但请记住,获利是你们付出智力和体力的一部分,并非全部。高于此境的,还有品牌责任心。”
因为已经到了讨论时间,有学生乘机提问:“您是学法律的,怎么会有这样感性的结论?”
莫向晚等着莫北回答这个问题。
莫北微微一笑:“感性是个可爱的词汇,和‘法律’并不冲突。在座各位未来营销人,当你们把营销大师菲利普?科特勒奉为毕生偶像,请记住他的名言——‘伟大的品牌能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一切伟大的品牌都建立在消费者的感性认识之上,其次,才是价值本身。我只是用我的法律思维,相信你们偶像的结论。”
有人鼓掌,莫北把手抚在胸口,颔首表示感谢。
莫向晚反应过来之时,她亦在鼓掌。
莫北百无聊赖地坐到一边的嘉宾席位上,下面的学生热烈鼓掌,组织研讨会的季副教授在掌声中朝他使眼色。
季副教授的喉咙因为感冒发不出声音,临时需要找一个人代替他讲述冗长案例。莫北是被大学老师推荐来做案例法律咨询这一块研讨的,组织者以为律师能言善道,让他去抱佛脚。
莫北一看案例,就想冷笑。
现今虚拟经济大行其道,玩转股权成立投资公司,比苦心经营实体经济获利更多。他们要说国际金融体系下的中国企业如果把牌子打响卖价提更高。
白手起家永远是辛苦,朝夕间赚一个盆满钵满才是王道。莫北心念一转就做了一个演讲的转折。
季副教授同他并不相熟,只道他是朋友的得意门生,专攻国际经济法方向的行家,既有专业背景又是能言善辩,应该不会出大篓子。可谁能想到他在第一时刻就拆了台脚,急得副教授干瞪眼。
偏偏现在的学生又叛逆又愤青,对异化思想更感兴趣,被莫北把性子吊了起来,其后提问之犀利可怜的季副教授嘶哑的嗓子根本招架不了,还得莫北代为发声。
莫北在看到季副教授使的眼色时,就晓得自己一不留神做了不合主办方意的出头鸟,后头总算及时醒悟收敛,给足副教授面子,对学生有问必答,句句都在原定议题范畴内,没有冷场。
但论题也变得无趣起来。莫向晚记录了几笔,就不再做笔记了。
前面的女生也在可惜:“开始说的好好的,怎么口径一会儿又统一了?”
“政法学院的师兄从令狐冲秒变劳得诺。”
“没劲。”
莫向晚看看正襟危坐着面对学生微笑的莫北,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地,还能把表面功夫做得煞有介事,和季副教授一个眼神就能充分交流,并代替发言,她就觉得好笑至极,心想,他可真能装。
莫北虽然坐得很正经,但实际上小差已经开了大半天了。他不露声色地观察台下的学生们,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他以为他看错了,确认再三,确定自己戴着眼镜提升到2.0的视力没有产生幻觉。
莫向晚穿得像个女大学生,坐在人群后面,时而仔细听讲,时而认真做笔记。不过也没有维持多久,她开始伸伸腿,看手表了。
她还要回去做莫非的称职母亲,不应当在越来越无聊的会议里浪费时光。莫北代她着急这个无聊的研讨会该快些结束。不过她并不迂腐,偷偷收拾了课本,要加入陆续溜走的学生大队。
鬼使神差,抑或莫北早有此心,他对住身边的冯研究员耳语:“晚上还有个饭局,实在得赶着去了。”
冯研究员早看出莫北心不在焉,又同己方意见不合,巴不得他早点走。
这样一来,他也从侧边下了舞台,有学生围过来要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要向前辈多多指教。他讲“不敢当”,留的是单位的电话,又说“随时欢迎同学们来做法律咨询”。那样不需要他亲自答复。
莫向晚背好书包,走出大礼堂,天已经擦黑了。她看看表,此地到达莫非的学校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正好是莫非八点下晚自习。她加快了脚步。
可是有人拦住她,黑暗里,她一下没认出来人。那人说:“我还是想邀你参加我们的舞会。二十八岁还没有到三十,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你不要把自己想的这么老。”
莫向晚先一惊后失笑,何至于姐弟恋现如今如此流行?眼前的少年才是风华正茂,一身青春,有执拗的脾气和相当执着的眼神。
她笑说:“小弟弟,别开玩笑了。谢谢你的邀请,我真的没有空。”
少年说:“你在害怕。”
莫向晚从礼貌的笑容变作要失笑:“我怕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爱?”
有人代替她回答了,“她要去接儿子放学了。”
少年猛地一退,惊诧万分,叫:“什么?”
莫北可不管他,从车窗口探头,管自问莫向晚:“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可以早点接到非非。”
这正是莫向晚所急需要的,她能急己所急,不计前嫌,所以立刻准备上莫北的车。不过想起此间还有一位深情少年,就转头讲:“小弟弟,我还是要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不适合参加你们年轻人的节目,希望你玩得愉快。”
莫北想吹一声口哨,可莫向晚坐了进来,到底没敢吹出来。但他可以用毫无同情心的眼光看着少年的懵懂情感被击破,然后把车开一个飞快。
这天的高架意外通畅,莫向晚又看手表。
莫北说:“你放心,半小时内可以接到非非。”
听到他提到非非,就让莫向晚本能地挺一挺腰背。这是一个防备的动作,莫北注意到了,但也当成没有看到。他讲:“非非看到你提早接到他,一定高兴。”
莫向晚很不想同他谈莫非,但这时的他是出于好意,且还用车送她。她心思一转,干脆当学生,转移话题问他:“当一个企业经营不下去,是否依旧需要维持民族企业的品牌责任感?”
这算不算是挑衅?
适才有学生问过类似的问题,有专家作答,专家答的是“这是一种‘卖身求存’,从企业所处的环境实际分析,卖掉未尝不是一种好选择。”
莫北答她:“好与不好,看卖掉的方式是不是合理合法,是不是对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有利。”
“那么你并不是全力反对此举?”
“我只是反对做品牌卖品牌的谬论。打一个比方,你生下非非,但是后来把他卖掉——”
莫向晚几乎立刻动气:“我当然不会这样做。”
莫北偷眼望一望她。她的面孔气鼓鼓,五分娇憨五分霸道,心潮在起伏,连马尾辫子都晃了一晃。他看一眼,又看一眼,还要避免着让她发现,太辛苦了。他也转移话题:“你在师大念书?”他看到她斜挎的帆布包,应该是当作书包用的。
莫向晚也能及时调整状态,答:“是的。”
车子下了高架,迎面遇见红灯。莫北在明灭闪烁的路灯中想,这个女人精力充沛,活力惊人,可真是百折不挠。他是不好比的。
莫向晚还有几分存在心底的好奇,没有忍住,问莫北:“你既然同别人话不投机,又何必参加这样的活动?”
莫北想,是啊,他又何必?不能婉拒别人的盛情,是他的至大缺点。他说:“人情关系的事情,你当我赚外快好了。”
“你可真闲。”
莫北不理她的悠然冷笑,说:“好了,差头司机完成任务,小朋友刚刚下课。”
莫向晚往外一看,果然。教室里有同学起立向老师鞠躬道别,她从车里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三楼一间教室里,靠窗坐的莫非正火速整理小书包。
这种感觉是温暖的,她的心也柔和,面对莫北也就柔和了,道:“谢谢你。”
莫北早已习惯她的不冷不热反复无常,在她温和时候,他就知道是能讲一两句“真闲话”的,“你这样打扮挺好,让别人会想不到莫非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
莫向晚没有理他,但也没有驳他。因为心里并不讨厌了。是的,是不讨厌。这样的话在她的耳朵里生不了刺,或许是安全感已滋生。
莫非跑出了校门,莫向晚走出车门,她步子一顿,刚才在想什么?恍惚片刻,莫非已经过来抓牢她的手,摇撼:“妈妈,你怎么和四眼叔叔一道来了?”
这样一摇,莫向晚把刚才的念头拼命忘却。
莫北也下了车,对住莫非叹气:“叫莫叔叔。”
莫非歪歪头,讲:“你戴眼镜了。”
莫北说:“你妈妈平时也戴眼镜,你怎么不叫四眼妈妈?”
莫向晚又气又好笑,不过不响,自有莫非对付他。果然莫非说:“妈妈是美女妈妈,叫四眼妈妈不绅士。叔叔是男人,男人气量大,随便叫叫没问题的。”
那也真就没有问题了,这个小朋友一心护牢母亲,莫北存心试探宣告失败,他邀请母子两人再度上了他的车。
莫非这天数学测验得了个一百分,但是也有忧虑,他把头靠在莫向晚胸口说:“妈妈,明天要考语文了,葛老师说要开始考作文了,作文题目叫《我的一家》,要介绍爸爸妈妈。”
驾驶座的莫北听了,微微侧头,被莫向晚注意到。她抚一抚莫非的额头,说:“你就写妈妈好了。”
莫非面有难色,着实忧愁,憋着嘴沉思半天,才问:“妈妈,我可以不可以假装四眼叔叔是我爸爸?这样作文就可以写的好看了。”
说完希冀地看住母亲,他的大眼睛里的渴望一览无遗,是这么多年莫向晚都未曾见过的,仿佛是被打开了锁链的大宅门,忽地把隐藏的风光倾泻。
孩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向晚惊得立刻就低吼:“不可以。”
莫北闻言转头望她。这又是另一副神态,他的目光沉沉,看不出究竟,只是望牢她,也许想要看她的究竟。
莫向晚咳嗽两声,也觉失态,补充道:“这样是不礼貌的,怎么可以随便写人家呢?你们的老师也希望你们写一些身边的真实事情的吧?”
莫非还是憋着嘴,显然不乐意。莫北开口说:“没关系,作文也要做适当的美化,就像画画一样。”
“老师不会给刻意虚构的文章好分数。”
“所有的作文都是起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莫向晚咬下嘴唇,愤然了,盯牢莫北。莫北头都没有回,还问她一句:“莫非妈妈,你说是不是?”
这原本是她的惯用语,什么时候竟然被他学了去,还带着七分诚恳三分轻佻地说出来。
她身边的莫非看看四眼叔叔又看看母亲,小脸上满是为难。他低头对手指头,心想是闯祸了,让妈妈和四眼叔叔因为他吵起来了。妈妈从不跟人吵架,四眼叔叔也没跟人吵过架。这样做不大好,莫非在忏悔。
终还是莫北妥协下来,他把莫家母子送到他们家门口,对莫非说:“还是听你妈妈的,小朋友做人要诚实。”抬起头来,还问莫向晚一句,“是不是?”
莫向晚烦乱地把莫非推进房间里头去,对住莫北没有答他的疑问句,而是客套拉开距离讲:“天晚了,又麻烦了你一次。”
莫北摇摇手,开了门同她说“再会”,再关上门。
莫向晚虚脱地关牢自家的大门。她就知道,同这莫北打交道,真是片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他简直够资格当连环杀手。
她换了鞋子,才发现莫非托腮坐在饭桌前发愣。莫向晚敲敲桌子,儿子回过神对她说:“妈妈,你可不可以让四眼叔叔当你的男朋友啊?”
马上被莫向晚喝止:“又瞎七八搭想什么?”
莫非叹气垂头:“妈妈,我帮你挑了很久了。你不要像大妈妈的女儿晴晴姐姐一样,大妈妈讲她挑男朋友挑来挑去的,这样是嫁不出去的,以后没有人帮忙做家务的。”
他说这样的话,还学崔妈妈盯着女儿找男朋友时说话的那副神态,又把莫向晚给逗乐了。她边半推半抱莫非进卫生间,边讲:“你这小鬼头,妈妈又不是晴晴姐姐。”
莫非乖乖捧牢小睡衣准备洗澡,在莫向晚放水间隙,又多嘴说:“妈妈,大妈妈说要帮晴晴姐姐报名《相约星期六》。”
他这样一说,莫向晚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想,以后可不能让孩子多看什么情感类节目,还是看动画片比较安全。
她在莫非脸上亲一亲,讲:“好啦,你别学大妈妈瞎操心了。你就是妈妈的小男朋友,妈妈不要其他的男朋友。”
莫非脱了衣服泡进浴缸,对门外的莫向晚讲:“可是我还不会洗衣服哎!”
莫向晚说:“等你十几岁就会洗衣服了。”
莫非想的是,这可不行,还是明朝问问四眼叔叔会不会洗衣服。
安置了莫非入睡之后,莫向晚也洗了澡,又把衣服洗了,还为次日早餐做准备,在电饭煲内熬了白木耳。这样一忙,又是腰酸背痛,还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凄惶。
人生路道艰难,她以为有了莫非就可以捱,可是,莫非想要爸爸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是希望有坚实的比母亲更为牢靠的依靠的。
她并非万能,更非无敌,也有不可为的地方,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弥补到小莫非,但不曾想到这条缺憾如此明晰。
莫向晚把眼一闭,不想其他,先做一个面膜,抵死要在次日上班时光鲜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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