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的偏厅门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退了许多。二十多位膀阔腰圆的差役庶仆依然站在门口,而半个时辰前曾逼上台阶的那些亲兵已退后了几步,虽是手按刀柄,目光阴冷,却到底没有把刀拔出来。受伤略重的队正和两名亲兵被扶了下去,活动无碍的那两个则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沉默的站在队列之中。
眼见十几名亲兵拥簇着苏南瑾和卢青岩走向这个方向,那数十名亲兵立时往两边一分,让出了道来。
苏南瑾站在台阶下面,盯着人群后的门楣看了片刻。半个多时辰前,这些亲兵也曾冲到这扇门前,只是才进去几个人,门便关上了,未等他们把门撞开,府里的差役已闻声赶到,混战刚刚开始,大门一开,早先进去的几个亲兵便被扔了出来,随即便是脖子上架着钢刀的队正……那两个该死的混账!
他稳住心神,尽量舒缓的扬声道,“麴世子,裴长史,可否出门一晤?”
门内很快便响起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苏公子果然好兴致,这腊月寒天的,竟有心吸风饮露?也罢,舍命陪君子,也免得教人以为我是无胆鼠辈,不敢踏入别人的地盘半步。”
苏南瑾脸色顿时黑了几分,却见门帘一挑,麴崇裕与裴行俭先后走了出来,麴崇裕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微笑,苏南瑾的眼睛一眯,停了一下才抱手一笑,“两位,好久不见。”
麴崇裕掸了掸衣袖,游目四望,就像没听到苏南瑾的话,倒是裴行俭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些日子,对了,子玉可是已用过午膳了?”
苏南瑾愣了一下才道,“用过了。”
裴行俭脸含微笑,语气温和,仿佛是一位殷勤好客的主人,“不知子玉午间用的是什么?”
苏南瑾皱了皱眉,心里越发纳闷,嘴上淡淡的道,“不过是寻常汤饼。”
裴行俭略带歉意的一笑,“西州府衙一切简陋,慢待子玉了。抱歉得很。”
苏南瑾警惕的看着他,“好说。”这西州府衙的灶房不小,却没有什么好东西备着,让亲兵们守着那几个厨子忙了半日,端出来的也不过是最寻常的汤面,味道还十分糟糕,不过此事与裴行俭又有何干?
裴行俭抬头看了看天色,“子玉不嫌弃便好,只是如今早已过午时,我和世子却是还未来得及用膳,我这便让人去厨下取些午膳过来,子玉想来不会见怪吧?”
苏南瑾不由愣住了,万万想不到大变当前,裴行俭居然一句不问自己所为何来,为何要让亲兵拿人,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用饭!一时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若是先前那般两相对峙,自然可以对裴行俭的话嗤之以鼻,可这么彬彬有礼的说了一大篇,难道还能翻脸说,你们休想用膳?偏偏这裴行俭,如今又是动不得的!
站在苏南瑾身后的卢青岩忙笑道,“是下官疏忽,长史稍待片刻,下官命人去取如何?”
裴行俭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主簿如今事务繁忙,取饭这等小事,自己动手便好。”说完转头吩咐道,“白三,你带几个人去厨下取些食水。”
白三应了声“遵命”,回头点了四个人跟随自己下了台阶,那些亲兵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苏南瑾,一时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不久前还拔刀相向的这几个西州摇大摆的从身边走了出去,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卢青岩忙回头对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你们也去搭把手,小心莫洒了食水!”
苏南瑾心里一阵发闷,原本打好的腹稿被这一搅合,早飞到爪哇国去,好容易才想起所为何来,脸上重新挂出了一个笑容,“守约,说来咱们倒是许久不曾同饮,今日守约若是有暇,南瑾可否去长史房叨扰守约几杯?”
裴行俭看了看满院的兵卒,微笑着摇头,“不敢。子玉若有此心,不妨等这西州的事务尘埃落定之后再饮,如今子玉一手握腰刀,一手持酒壶,风采过人,实在让行俭太过自惭形秽。”
苏南瑾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这裴行俭明明听懂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却还冷嘲热讽,他难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笑容冷了下来,“这一日想来不会太远,南瑾自是等得起,只是那都督府门外心急如焚之人,却不知等不等得起!如今这天寒地冻,真真是令人……”
裴行俭笑容未变,眼神却突然变得一片漠然,静静的落在苏南瑾的脸上。
仿佛有寒气扑面而来,苏南瑾心头一凛,原本已到嘴边的话都僵在了舌尖上。待他回过神来,正想再说几句,却听见从后院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公子在何处?快、快些带我过去!”
这声音年轻娇嫩,音调却气急败坏,尖锐响亮,满院子都听了个清楚。苏南瑾只觉得好不耳熟,不由便是一愣。只见从通往后院的小门里,急冲冲的走来了三个人,领头的是守着都督府后门的一位队正,另一位赫然是他派去看守府邸那位队副,而两人背后那个娇小的身影,正是敏娘最宠信的心腹婢女娜娜!此时头发凌乱,满面泪痕,还带着一道青肿,抬头看见苏南瑾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郎,不好了!”
难不成是敏娘出了事?苏南瑾顾不得许多,忙几步迎了上去,沉声道,“到底出了何事?” 眼睛一瞟那位队副,却见他满脸苦笑的冲自己轻轻摇头,心头这才略松了几分。眼见娜娜还在抽抽噎噎,欲语还休,顿时不耐烦起来,低声喝道,“还不快说!”
娜娜吓得一哆嗦,倒退两步,几乎没撞到背后的一从花木,“娘子、是娘子被人欺辱了。”
苏南瑾愕然之后,胸口腾的燃起了一团怒火,怒目看向队副,“你!”
队副忙抱手行礼,“启禀公子,适才府上来了几名年轻女子,打扮得甚为华贵,带头之人又自称是夫人的阿嫂,小的让人回禀了夫人,夫人传出话来让她们进去的,小的才敢放行,谁知……”
娜娜忙道,“是那位库狄氏!她到了屋里,与娘子一言不合,居然走上来便打了娘子两掌,奴婢想上前护着娘子,却被她带的人打倒在地,她们还逼着娘子道歉,娘子受辱不过,昏过去了!”
队副也急急的回道,“公子,小的听闻动静不对,在府门口堵住了她们,不知怎么的,有好些西州人围了上来,带头的那妇人又说什么谁家小姑子敢说让嫂嫂快些给阿兄收尸,不会挨顿教训?还说,”他为难的瞅了苏南瑾一眼,声音低了下来,“还说让公子得闲了,记得教教夫人什么是长幼尊卑。”当时那么多人在看,在笑,这妇人名分上还是夫人的阿嫂,他又能怎样?
眼见苏南瑾脸色铁青的看了过来,娜娜哆嗦了一下,低声嘟囔道,“是她胡说!娘子明明说的是阿史那氏,她却故意安到了裴长史头上……”
也就是说,敏娘真的说了收尸的话?库狄氏!又是那个该死的妇人!敏娘好端端的惹她作甚?苏南瑾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裴行俭微微皱着眉头,而麴崇裕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裴行俭身边,兴致盎然的看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几乎刺得苏南瑾眼中一疼。
卢青岩也隐隐听了个大概,眉头紧锁的往这边走了几步,这位张娘子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闹出这样一场笑话来。公子若因此对付库狄氏,于情于理都不合,更对大局不利,可若是不对付,颜面扫地不说,那些西州高门只怕也会因此生了疑虑……莫非库狄氏正是算计出他们不敢对她动手,有恃无恐,才故意要闹出些事情来?他心头大凛,忙道,“公子,此事不好张扬,还是先让夫人静养,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苏南瑾心中烦乱,点了点头,“夫人现在如何了?”
娜娜见他脸色难看,忙讷讷的道,“已是醒了,只是不说不动的好不吓人,公子您看……”
苏南瑾气息沉重的深呼吸了几口,断然道,“你先回去守着夫人,便说我知晓了,让她好生静养,待我回去再说!”又转头看着那位队副,“你好生看着府门,不许让人再进!”
娜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麴崇裕,恨恨的咬了咬唇,转头“呸”了一口,到底也不敢多说什么,行了一礼,默默的跟着队副走了出去。
苏南瑾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却实在不想再看见那两张面孔,站了一会儿,还是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卢青岩顿时有些进退两难,正犹豫间,只听一阵脚步声乱响,却是去灶房的那些人抬着几个大桶也从后院门走了过来。他松了口气,回头对裴行俭和麴崇裕笑了笑,“两位先用些膳,下官告退。”
大桶之内无非是胡饼热汤等物,有人盛好了两份送进屋里,麴崇裕进门之后便笑了起来,“阿嫂这两掌打得,端的是妙不可言!”
这还是他头一回称琉璃为阿嫂,裴行俭却是摇了摇头,“她此举……”此举太过鲁莽,虽然或许能令苏南瑾丢些颜面,却并无必要,也到底冒险了些!
麴崇裕满脸飞扬,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行俭一眼,笑着转了话头,“苏公子有心相邀,你又何必推辞?能打探些消息不说,这牢笼出得一个是一个!”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既然他不曾拦着咱们去拿午膳,可见外头的局势正是相持不下,他不敢贸然行事,只能打着分而治之、徐徐图之的主意。如今这情势下,让咱们的人能在府中略加走动,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消息,还用打听么?定然是获知你们父子谋反,大约不是拿到了龟兹叛党,便是吐蕃细作,因此要带你们到军中对质,再来个意欲叛逃,当场诛杀,我这长史不是失职不察,便是知情不报,多半是畏罪自尽。这消息很动听么,要巴巴的去打听一番?”
麴崇裕心情甚好,哈哈大笑,几口吃下了两个胡饼一碗汤,把竹箸一放,招手将自己长随叫进屋里,走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众人都已用过膳,这名长随带着两个人送碗碟空桶回灶房,没走多远,便与跟来的几个亲兵吵嚷起来,还砸碎了两个碗碟。待回来时,几个人都冷着脸。长随甩手进了屋,进门走上几步,脸色已是一片肃然。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团,双手奉给麴崇裕,“院门口的花木之下,果然有此物。”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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