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儒士所佩戴的那块黑玉开始随着珍珠塔一起颤动起来,青衫儒士自然感受到了这个变化,整个身躯依旧左摇右晃,不知是因为震动,还是自身也在颤抖。
长衫儒士强撑着向前走,潘芷云气息随之一滞,像是再也无力支撑六角光阵一般,连连后退几步后,一边用手握紧翠青色的玉符,面上看上去是注视着长衫儒士,余光却瞟向旁边的九衣长老。

九衣长老念诵经文的声音如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汉生。

长衫儒士感觉腰间佩戴的那块黑玉越来越热。

“王兄。”

汉生轻轻呼唤。

一声呼唤之后,长衫儒士感到腰间的玉佩瞬间滚烫起来,如同沸水一般,不住上下抖动。

虽然汉生的声音很轻,长衫儒士却听得很清楚,瞳孔放大又收缩。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眼神正好与潘芷云相交。

一个瞬间,潘芷云撤去手中的六角光阵,徘徊在六角光阵外的金甲士兵并未一拥而上,而是直直朝着九衣长老的方向奔去,大刀朝着他头上便是重重一砍,九衣长老连忙一个侧身闪避,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只弩箭,直直从九衣长老后背穿胸而过。

九衣长老不可置信一般瞪大双眼,看着昔日里素来对付上塔不速之客与自己配合默契的长衫儒士,死不瞑目。

汉生并未惊讶于长衫儒士的临阵倒戈,看到轰然倒地的九衣长老,只是说了句:“随我上塔。”

潘芷云抬眼看了看天色,跟上了汉生开启塔前那道石门的脚步。

希望趁着那位穿紫金袈裟的人来之前,到达六层吧!

长衫儒士顿了顿,收起洒落在地上的金豆,从九衣长老手中拿起那串佛珠,命令跟随自己前来的一行人在塔底守候,同样随着汉生三人的脚步上了塔。

四人不作停留一口气走到珍珠塔第五层,在第六层前楼梯口被锁住的门前驻足。

汉生看向长衫儒士。

他会意,犹豫一番还是说道,“我来开门。”

长衫儒士左手拿出一把青铜钥匙,对准门前的钥匙口,同时右手将之前从九衣长老身上拿来的佛珠对准门前的一个凹陷印记。

两只手同时用力,“咔哒”一声,钥匙入孔,佛珠凹陷。

石门应声而开。

门开以后,原本站在最前方的长衫儒士不自觉为汉生让了路。汉生踏阶而上,走在最前方,身姿依旧挺拔。

随后跟上的是稷尧,潘芷云。长衫儒士看着毫不迟疑走向第六层的三人,也跟了上去。

珍珠塔第六层与前五层的情景不大一样。

没有佛经,没有高僧骨灰更没有舍利。佛塔八面墙壁分别有一条如壮汉手臂粗的锁链,共计八条锁链向中间延伸,锁链汇集之处,正是塔顶中央的一尊蛇形铜塑。

整个布置不像是佛塔,更像是冰冷的监狱。

六层塔,蛇型塑,汉生冷笑一声。

佛塔又称浮屠,正如那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言,七级浮屠就是七层佛塔。塔身层数绝大多数为阳性数,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层居多。佛塔建立的初衷,是希望能镇水土,散邪灵。以阳数为塔,方能汇聚阳气正气,以二、四、六一类的阴数为塔则汇聚阴气。

蛇与龙,阴阳相立,正邪两隔,泾渭分明。

蛇永远不会化为龙,从生到死皆是。

不伦不类的六层浮屠塔,层层束缚的蛇型铜塑,当真是煞费苦心。

汉生缓缓走近中间重重锁链包围的蛇型铜塑。每靠近一步,长衫儒士感觉自己身上的黑玉玉佩颤动更加明显一分。

当汉生走到蛇型铜塑前,不自觉用手抚上铜塑时,发现原本应该平滑的塑像却有粗糙的触感。

仔细一看,是铜塑上有斑驳的刀刮痕迹,塑像最边角的地方还有少许微不可察的金光。

就连镀在铜塑表面的金箔,也被人刮去了么

汉生鼻子一酸,又唤了一声:“王兄。”

长衫儒士腰间的玉佩已经腾空而起,自他腰间脱落,缓缓朝着汉生手中飞去。

汉生伸出手,掌心向上平举,那玉佩极为乖巧地落在了汉生掌心之上。

汉生将四指卷起握住黑玉的瞬间,玉佩如同有灵魂一般有了亮光。

一束暗金色流转的光芒在玉佩周围环绕,缓慢却灵动,黑玉背面一个篆刻“稚”字隐约可见。

长衫儒士见到只在先秦最后一位帝师所著禁书《钩沉》中记载的场景后,再无任何犹豫,双膝重重跪地,“臣,东珠郡文氏第九世家主,文哲,拜见君上!”

黑龙玉佩,秦武昭王特意为当时还是太子的秦王稚所打造的护身玉佩。寻常人佩戴毫无作用,唯有真龙之身才能将其唤醒。

这是文家守护多年的秘密,每一任文家家主,皆会佩戴此玉,代代相传,寻找它的主人。

低头,三跪九叩,五体投地。

我大秦,未亡啊!!!

埋首地面时,长衫儒士眼中两行热泪扑漱而出。

一旁的稷尧冷眼旁观,心中却不屑。与昏君沆瀣一气的奸臣竟也有后人流传至今,当真祸害遗千年。

如果说那年三十万灵体生祭的始作俑者是嬴稚,那么最遭人恨的刽子手,便是东珠郡文家。

汉生并未理会跪伏地面的文哲,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依旧面对着蛇形铜塑,依旧脊背挺拔,轻笑道:“如今早已改朝换代,我等不过是亡国遗民而已,文少主不必如此。”

话中透着与稚嫩声音不符合的沧桑,但不曾有一丝苍凉。

她脑海中,那个混沌古老的声音却是一声叹息。黑龙玉佩亦是与之呼应,似发出悲鸣一般。

“王兄,这塔不好,又高又冷,我带你回盛京吧,那里山水虽不秀丽,虽然寒冷干燥还有风沙,却是世上顶好的地方。”

说罢汉生露出笑容,那是极少的如同少女一般无邪的笑容。

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不论是那年即位为秦君嬴稚之后,还是如今记忆重拾之后。

过去的盛京,她对秦王宫少年时的记忆,不是满口王权制衡乃至治国理政之术的严厉太傅,便是一群噤若寒蝉恭恭敬敬的宫人内侍,或是戴着无害微笑面具其实九曲心肠的诸多深宫妇人。

唯一的温暖,大约就是这位唯一肯在她被太傅责骂时,遣走随侍宫人将她悄悄带到御景园放风筝,俯身作马牛让她骑在肩上悄悄摘树上风筝的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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