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尹澄担心地看着站在窗边的姐姐。已经站在那里很久,她沉默地望着黑夜中的星星,洁白的脸庞被夜色笼罩着,眼神遥远而空茫。
记得姐姐刚从那个黑暗的地方出来时,浑身是伤,脸上赫然也有一道新鲜的伤痕,然而无论他怎样心痛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都沉默无语,眼睛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后来,她脸上的伤痕渐渐好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仿佛也渐渐恢复过来了,如常的谈笑和温柔,只是那段被关在黑暗地方的日子成为了永久禁忌的话题。
为什么要将旧事翻起……
为什么不能让他和姐姐彻底地将那段往事忘记呢……
“叩、叩!”
病房门被敲响。
“请进。”
尹澄轻声说,尹夏沫也被惊醒般缓缓转过身来。病房门打开了,一个严肃又略带古板的身影走了进来,尹澄愣住,这个出现的人竟然是沈管家。
“尹小姐。”
沈管家礼节性地向尹夏沫鞠躬,然后,面无表情地直视她说:“首先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此次造访并非少爷的授意,而是我的个人行为。”
“请不要称我为‘您’。”
尹夏沫略怔之后,示意请他坐下。
“沈管家有事请讲。”
“很抱歉,今天下午您在休闲厅里与少爷的对话被我无意中听到了。” 沈管家笔直地站着,仿佛没听见她的纠正,神态中带着不谅解的刻板固执,“尹小姐,请恕我直言,您无权因为一些私人的猜测而伤害到少爷的感情。”
“……”
她皱眉,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意。
“当年法院追索尊亲欠下欧氏集团债务,并且冻结帐户、收回房屋所有权的事情,与少爷毫无关系。”沈管家声音平板,“因为——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
尹夏沫霍然抬头!
她盯着面前的这位老人。从小时候她就认识沈管家,沈管家一直以来都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欧辰,忠心耿耿,如仆如父。
“是的。”沈管家目光毫不回避,说,“当年集团的财务部门上报请示,关于尊亲去世后那笔欠款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理,是我替少爷决定,按照法律的规定限期追回那笔款项。”
“欧辰会让你帮他决定事情吗……”她淡淡失笑,不想再听下去,以欧辰的性格怎么可能让沈管家插手这些事情。
“少爷并不知情。”
“……”
“就在你和少爷分手的那一夜,”沈管家声冷如铁,“少爷在大雨中独自开车,发生了严重的车祸,重伤昏迷了整整两个多月,当少爷终于从死亡线上活过来后,已经完全失忆了。”
车祸?!
脑中“轰”地一声仿佛有层层白雾荡开,尹夏沫愕然呆立住!在蕾欧公司与欧辰多年后相遇的那一天,她曾经听沈管家提到过关于欧辰失忆的事情。她一直以为那是偶然事故,原来竟是——
在分手那夜欧辰就出事了吗?!
六年前那晚的樱花树下,她将绿蕾丝抛向夜空,那些因为绝望和恨意而说出的伤害他的话,狂乱摇晃的树叶下,他苍白惊痛的面孔,缓缓跪下的身影……
欧辰……
欧辰……
猛地握紧手指,一阵剧烈疼痛的翻绞使她的呼吸窒息在胸口!就在那晚,就在她失去理性伤害了他的那晚,欧辰出事了吗……
她是少爷命中的魔咒啊……
望着尹夏沫震惊失神的面容,沈管家心中充满无奈的悲凉感。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女孩子是少爷的阳光,少爷因为她而渐渐会微笑、会期待、会心神不属、会在深夜里凝神为她亲手制作各种东西。
然而那一晚,她是那么残忍和冷酷!
在庭院的大门外,虽然听不到她对少爷说了些什么,他却从敞开的院门看到了一切!滂沱大雨中,少爷跪在树下漆黑的剪影,他几次忍受不住想要冲过去将少爷扶起来,可是尊贵倨傲的少爷会无法容忍被人看到如此卑微的场景吧……
当少爷终于缓慢地从庭院里走出来,是四个小时以后。雨水将少爷全身淋得湿透,漆黑的头发黏在少爷苍白的脸上,滴答滴答落着水珠,少爷走得很慢,背脊却挺得笔直。拒绝了他的搀扶,雨中,少爷缓缓回头又望向那个庭院,眼神中的绝望让他至今都无法忘记。少爷让司机从车里出来,独自一人坐进了驾驶位,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在他和司机的惊慌无措中,少爷驾车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失在漫天大雨的夜晚!
他当时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
是一场灾难!
当他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赶过去时,少爷已经满身鲜血地被推进医院的急救室,警察说是车祸。手术整整持续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老爷也从法国特意赶来,而少爷始终昏迷不醒,医生说是除了外伤和内脏器官的损伤,还有淤血积在少爷脑部,压迫住了神经,情况非常危险。
车祸!
又是车祸!
少爷的车祸是意外,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尊贵的少爷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孩子而……
可是那个女孩子对少爷的伤害,是不可原谅的!所以当欧氏集团将是否追索尹夏沫养父欠款的请示文件呈报给老爷时,他告诉老爷,那个女孩子应该为她对少爷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只是那些被雇佣去查收财产的人会如此粗暴,竟然试图猥亵您和您的弟弟,并且使您发生伤人事件以致入狱,是我当时未曾预料到的。”沈管家声音凝重地说,同时深深对尹夏沫和尹澄鞠躬,“道歉也许为时过晚,然而我仍旧想向两位表示歉意。”
尹夏沫看着他,惊愕、茫然和痛苦在她的眼睛里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的。”
“包括小澄在欧家别墅外面昏迷晕倒,被淋了一夜的雨,却无人过问甚至没有人打电话喊救护车,”她呼吸急促起来,紧紧盯着沈管家,“也是——你做的吗?”
“姐,当时不是沈管家……”
病床上,尹澄吃力地坐直身体,对姐姐解释说。
姐姐因为打伤那个黝黑青年被警察抓走后,他又怕又慌,怕姐姐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受苦,怕姐姐真的被判刑该怎么办。慌乱中,他只想到有一个人能够救姐姐,于是来到了欧氏别墅的大门口。
可是,不管他怎么恳求,别墅的管家和佣人都不肯让他进去,也不肯告诉他欧辰在什么地方。他抓住别墅大门的铁栏哀求,一个粗壮的男佣将他拖出去,摔在门外的地上,他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醒转时,已经是半夜,天空下起了雨,而他依旧是躺在别墅外的地面上。冰冷的雨水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见别墅里黑漆漆一片,仿佛毫无生息,挣扎着他再次起来按铃,或许欧辰哥哥已经回来了,或许欧辰哥哥正在里面睡觉……
然而仍然没有人肯替他开门……
一阵眩晕之后,他又昏迷在满地雨水里……
“是我吩咐他们的。”沈管家面无表情地说,“别墅不欢迎任何打扰,也不欢迎任何闲杂人等。”守护昏迷中少爷的时候,他接到别墅刘管家的电话请示,看着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少爷,他冷硬地回复了刘管家。
“你似乎觉得你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
尹夏沫强自克制住情绪。
那时候小澄刚刚出院,原本就没有恢复的病弱之体在昏迷中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立时又恶化起来,转化成来势汹涌的肾病和其他内脏器官的并发症。由于这些并发症,小澄的身体始终不能调养到一个比较好的状态,现在甚至不能透析,只能用换肾手术来争取最后的生机。而且,医生警告过她,就算做完换肾手术,小澄也……
“眼看着少爷的感情和生命受到伤害,那些事情在当时对我来说,确是理所应当的。”
“你要怎么对待我,我无话可说,”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可是,小澄那时候只是一个孩子!你难道竟然一点歉疚的感觉都没有吗?”
沈管家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自责。
“我会为我做过的事情负责。可是您误会是少爷授意对您做这一切,让我感到诧异。”
“……”
她心中苦涩。原来,过去都只是一场误会吗?可是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伤害都已经造成,所有的错误都很难去弥补。
沈管家直视她,说:
“少爷是用他的生命来爱您,他不会也不可能做出任何让您痛苦的事情。请您珍惜少爷的感情,不要再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
*** ***
“又是尹夏沫……”
酒吧里,玫瑰红色的灯光迷离而梦幻,玫瑰红色的圈型沙发里,沈蔷边说边放下手中前天的旧报纸,夏老板随手将它拿了过去。远处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使得酒吧里的客人无法接近这个角落。
“哦?”
报纸上面《豪门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的偌大字眼触目惊心,夏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华锦?这个记者倒是有通天的本事,当年他命人将尹夏沫在看守所的记录全部销毁,没想到竟然百密一疏。
尹夏沫……
她上次特意来找他,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对于往事,他并不想去碰触,但是若她真有所求……
看在那个人的份上,他也不会完全置之不理……
“也许婚礼会取消,欧氏集团怎么会可能接受有案底的新娘。”
沈蔷心情复杂地看向身边的洛熙。虽然橘子日报爆出的尹夏沫过去曾经入狱的新闻,很快就像泡沫一样被压到水面以下,其他所有媒体都只报道了一天就突然全都闭嘴了,但是上流社会已经全都知悉了这件事情。那个记者写的有根有据,应该不是凭空捏造。
昏暗的灯光下,洛熙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沈蔷原本希望尹夏沫嫁入豪门可以使得阿洛看清楚那女孩子虚荣功利的真面目,那个女孩子不值得他这样!
可是——
他越来越沉默的气息,越来越苍白的面容,却使得她胆颤心惊起来,仿佛他的生命正在流逝,仿佛他随时会在人世间消散。
“你不能再喝酒了!”
沈蔷忍无可忍地将他手中的酒杯夺走,洛熙木然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好像他所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也被人抢走了。
“她值得你这样吗?她究竟有什么好?!不过是个飞女而已,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一心只想往上爬,你为了她做了多么多事情,她一旦有了嫁入豪门的机会就将你抛之脑后……”
“够了!”
不想听到这些,洛熙勉力站起身,忽然他的身子微一踉跄,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这些日子因为失眠从没有入睡,眼前一片漆黑,脑中猛地剧烈眩晕起来!
“阿洛……”
沈蔷焦急地扶住他,感觉他身体冰凉,虚弱得就像白雾中的夜露。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这么凉……”
“大哥,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渐渐从眩晕的漆黑中隐约看清楚面前的事物,洛熙克制住身体的不适,对夏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挣脱开沈蔷的双手,缓慢地向酒吧外走去。今晚沈蔷硬要拉他出来,说是曾经对他有恩的夏老板要见他,结果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下盛世》已经杀青,他再没有什么责任和牵挂,世界原本就是黑暗和冰冷的,他只想守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去见任何人,也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洛熙!”
沈蔷也站起身想要追出去,他苍白失血的面容和冰冷虚弱的身体好像是生病了,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让他去吧。”夏老板沉声说,阻止住她,“有些伤口需要一个人独自去舔拭,让他安静一下。”
“可是他喝了很多酒……”
望着洛熙清冷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门口,沈蔷心里痛得发紧。
“我会安排。”
夏老板对远处的大汉们招了招手,一个大汉走过来,夏老板低语几句,那大汉点头,随后也离开了酒吧。
走出酒吧。
繁华的街道上有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洛熙的身影被路灯拉成斜长的阴影,他空茫地仰起头,只见漆黑的夜幕中挂着几颗寂寥的星星。呆呆地站在夜色里,迎面而来的冷风忽然使得体内的酒意被激了起来,胃中一阵难受得克制不住的翻绞,他吃力地走进旁边一条黑暗的小巷里——
“呕——”
扶住小巷的墙壁,洛熙苍白着脸孔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他的身子难过得弯成虾米般,顺着墙壁慢慢滑下。
曾经进过看守所吗……
以她那样忍耐淡静的性格,竟被逼得做出触犯法律的行为,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吧。在那些日子里,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想要见到她!
想要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她是否已经从旧事中痊愈了,如果她什么都不想说,那他就静静地守在她的身旁……
漆黑的夜色里。
幽长的小巷。
痛苦像一只冰冷的手将他的内脏揪紧翻绞,蜷缩着呕吐着,洛熙苍白的脸色就像夜晚河流里飘着的白色花瓣,凄清而单薄,在如死去般的呕吐中,他的睫毛渐渐被泪水濡湿。
可是,她是不需要他的……
她身边已经有了其他人……
欧辰会因为她的过去而放弃她吗……
如果她被放弃,他一定会去嘲笑她,会让她后悔曾经抛弃了他!然后……他才会原谅她……把她抱在怀里,爱她宠她,给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再也不让她离开……
剧烈的呕吐将他全身的力量都掏空了,两滴泪水静静缓缓地从洛熙脸颊滑下,就像夜幕中的星光,那泪水在小巷的黑暗中,悄无声息。
欧辰……
又怎么可能放弃她……
多少次在欧辰的眼睛里看到对她的感情,浓烈得仿佛她是唯一的光芒,又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过去而放弃她……
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命运似乎是将她和欧辰缠绕在一起的,而他,不过是多余的,从出生那日起,他就是多余的……
“洛先生!”
一阵寻找的脚步声从小巷外传来,那大汉发现了巷里黑暗处的洛熙,匆匆走过来,想要去扶起他。
拒绝了大汉的搀扶,洛熙吃力地扶着墙壁努力站直身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泪水和脆弱的痕迹却已荡然无存。
“洛先生,我送您回家。”
“……不用。”
洛熙的身影孤孤单单,他缓慢吃力地走出小巷,夜幕中的星光淡淡洒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滴寂静的泪水。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三天后……
她将会是别人的新娘……
*** ***
秋日的天空蔚蓝清爽。
旧式皮箱敞开放在桌上,里面已经放满了十几年来的贴身物品,一只略显苍老的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镜框。阳光洒照着玻璃镜面里的照片,那时候少爷只有两岁,蹒跚地跑在绿茵茵的草坪上跟猫玩耍,一不小心差点跌倒,他及时从身后将少爷扶起来,少爷回头看他,脸上露出孩童稚气的笑容。
望着那张照片良久良久。
沈管家将镜框慢慢放进皮箱,“兹——”,拉链缓缓拉上,他提起沉重的皮箱,缓步转身向门口走去。
“听说你辞职了?”
门口处,一阵脚步声响起,纤细修长的身影,竟然是尹夏沫。望着老人手中的皮箱和花白的头发,她的声音低沉淡静。
当在病房里得知过去的事情都是沈管家一手策划时,她以为自己会因为小澄当年骤然加重的病情和黑暗地方里那些可怕的回忆而怨恨他,可是,对这个倔强而日渐衰老的老人,她却始终恨不起来。
来到别墅,在客厅等候欧辰时,没有看到素来尽职的沈管家出现。询问之下竟然听女佣说沈管家已经辞职,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她吃惊,然后心中一阵黯然,问明沈管家卧室所在便起身而来。
“是,尹小姐。”
沈管家对她鞠躬,神态不卑不亢。
“是为了六年前的事情吗?”她皱眉。
“是。”
“我以为,你并不后悔你所做过的事情。”
“是,我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看着昏迷重伤在病床上的少爷,也许我会选择做出同样的事情。”沈管家年老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可是,我当年的行为使少爷被您长期误解,使您遭受到了合理惩罚范围之外的灾难,更使您的弟弟无辜受到牵累,这些后果都应该由我承担。”
“你承担后果的方式,就是离开欧辰吗?”她淡淡地说。
“您即将和少爷结婚,应该很讨厌看见曾经伤害过您的我继续留在少爷身边。”沈管家眼角有皱纹,仿佛忽然老了五岁。
尹夏沫凝视他。
半晌,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神情,说:“如果是因为我而决定离开,那么,就为了欧辰而留下来吧。”
“……”
沈管家呆住。
“过去的事情,究竟谁对谁错又哪里说得清楚。”她唇角微微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虽然在危难的时候,逼债如同雪上加霜,可是那原本就是我养父欠下欧氏集团的钱,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虽然我怨恨你们竟然忍心让小澄在别墅门外的大雨中昏迷整整一夜无人问津,只是,我又何曾没有任性地折磨过欧辰。因因果果,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报应,我无法做到问心无愧,又有什么资格赶你走呢?”
“尹小姐……”沈管家动容,顿了一顿,又摇头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有资格再留下来。”
看着这个固执的老人。
尹夏沫轻吸口气,说:“即使你走了,又能弥补些什么?……留下吧,不要让欧辰身边再少一个亲厚的人,欧辰离不开您,您——恐怕也离不开欧辰吧。”
“至于我,”她的眼底澄静如琥珀,“如果需要,我可以让眼睛过滤掉任何不想看到的事物。”
说完,她将老人手中的行李箱接过来,重新放回桌上。
走出沈管家的卧室。
尹夏沫心里一片宁静,在秋日的阳光里,过去的事情在终于知道真相之后如同乌云被渐渐吹散。曾经怨恨过他,以为那些都是他的报复,以为他以前对她的感情只如对洋娃娃一般,喜欢就要占有,得不到就要毁掉。
可是——
原来是她误会了他。
在那个樱花树下的分手之夜,他竟然……
阳光照耀的地面上,有一个斜长的投影,她怔怔地抬起头,那人赫然正是欧辰。他站在走廊里的落地玻璃窗前,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光线从身后漫射而来,他的轮廓仿佛被太阳的光芒镶上金边,手腕上的绿蕾丝在秋日微风中轻轻飘飞。
“你——是来找我吗?”
声音里有压抑的黯然,欧辰凝视着她。当佣人告诉他,她正在客厅等候时,短暂的欣喜过后却是一阵心慌。方才她与沈管家的对话,他也听到了。虽然感激她挽留下来了沈管家,可是又担心她的不介意是因为不会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来找他。
是由于无法宽宥六年前的痛苦往事而要求取消婚礼吗?
“是的。原本前两天就打算来的,但是医院里小澄透析的时候反应比较强烈,所以今天才过来。”她轻声说。
“现在怎样?”
“已经恢复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欧辰带她走进书房,那里很安静,没有佣人。黑色的大理石地面,黑色的书桌,深绿色的窗帘。六年前她经常在这个房间安静地做功课,他在旁边看一些公司的情况汇报。偶尔抬头,她会发现他正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眼睛像春日湖泊的水面一样是明亮的绿色。
书房里跟六年前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桌上多摆了一些照片相框。
各式原木的镜框里,有些照片的场景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以为只有一份,只被藏在她客厅的木盒里。一张是校园的广场上,少年的他轻弯下腰在她的手背印下一个吻;一张是湖边,年少的她背倚着加长林肯,温柔地用毛巾为晨跑回来的他擦拭汗水。
有一些是新的照片,一张是为蕾欧拍广告时,她在蔚蓝的大海里扮成可爱的小美人鱼;一张是傍晚的彩霞中,她低头为他缠系绿蕾丝,重重叠叠的绿蕾丝缠在他的手腕上,两个人仿佛被霞光映成一幅画……
还有一些照片的镜框被掩映着看不清楚,望着那些照片,她的心如同被重重地拧了一下,疼痛慢慢扩散开来。
“刚刚收到了侦讯社传真过来的调查结果,正打算拿到医院给你看。”欧辰拿起一份文件,递到她的面前,凝声说,“虽然是沈管家授意通过法院收回你们的房子和冻结银行帐户,不过,那些欺负你和小澄的人并不是沈管家派去的。他们是一伙流氓,想趁火打劫,在欧氏集团正式接收房子之前将值钱的东西搬走,不料正好被你们撞上,所以冒充是欧氏集团的人员。”
尹夏沫惊住。
翻开那份文件,她手指一颤,昔日那个黝黑青年的照片赫然印在纸页上,浓稠的血腥气,猥亵猖狂的笑声,她闭上眼睛,努力不让黑暗再次将她包围!
“他已经死了。”
“……”她脸色苍白,“是被我……”
“不是。当时他住院一段时间就康复了,但是三年后在一次斗殴中被人打死了。”原打算将那个欺负她的黝黑青年抓过来,让她决定如何处置,却料不到那人居然已经死掉了。
慢慢将文件合上。
尹夏沫望着窗外的阳光,时间一晃而过,所谓的恩恩怨怨在上天的安排面前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如果你今天来,是因为无法原谅过去的事情而要求取消婚约……”
欧辰的低语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抬起头,她察觉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紧,眼底的黯绿深幽无底。
“……我不会同意。我会补偿你,所有因为我而受到的伤害,我都会补偿你。我会让你过得幸福,爱你所爱的一切,再不让你害怕,不让你难过或者流泪,我会努力让你成为最幸福快乐的人。”突然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欧辰的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声音沙哑地说,“所以……不要取消婚礼,不要在我幸福得不敢置信的时候,让我再次坠入地狱……”
“欧辰……”
她挣扎着想从他的怀中仰起头,可是他紧紧地抱住她,仿佛在恐惧什么,不肯让她哪怕稍微地离开。于是,她只能在他的双臂的禁锢中,轻声说:
“我今天是来道歉的。”
“……”
“对不起,我一直误会那些事情是你做的,怨恨了你很长的时间。”她对着他的胸口说。
“……”
欧辰的手臂顿时僵住!
这代表着——她开始接受他了吗?松开她,他如石雕般望着她仰起的面庞,阳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宁静而清透。
“那晚……你出了车祸?”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静静流淌,想起沈管家在病房里说过的那些话,心中的歉疚更加浓深了些。虽然告诉自己那也许不过是一场巧合的意外,可是,莫名的不安让她始终无法释怀。
车祸……
欧辰心中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苦涩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绝望狂乱的夜晚……
…………
……
大雨中。
无人的公路,他疯狂地将车速加到最大,雨水狂乱地打在车窗上,空中炸开闪电和惊雷,白茫茫的雨世界,他知道她已经彻底将他逐出了她的世界,她从没有喜欢过他,也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雪亮的灯光!
一辆巨型卡车突然出现在公路前面!
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他木然地听着雨水哗哗从车窗滑落,什么都不再能看得清楚,只有她绝情冰冷的话语和漠然离开的背影在脑中撕扯翻涌……
……
“……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无论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她肯留下,哪怕只要她再看他一眼。而漫天白色的夜雾里,她的背影是漆黑的,仿佛随时会消散……
“除非——”
没有回头,她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背影冰冷。
“——你死掉。”
……
死掉……
她就会原谅他了吧……
卡车雪亮眩晕的灯光中,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握着方向盘的手。寂静的雨世界,卡车刺耳的刹车声,轰然的巨响……
死掉……
她就会原谅他了吧……
……
…………
“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欧辰避开她的眼睛,不想再过多地谈论这个话题,他转身去书桌上拿起一份名单,对她说:“婚礼的请柬已经送出去了,你看一下有没有漏掉你的朋友们。”
“真的吗……”
虽然罪恶感可以因为那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减轻一些,可是,为什么看着面容无波的欧辰,她心中的不安却更加强烈了,是她做错了吧,当时年少任性的她是那样狠狠地伤害了他……
“是的。你不必再想这些事情。后天我们就会结婚,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你只要记得……”
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他凝视着她,眼中有暗亮的光芒。
“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
在他的凝视下,她的思绪变成一片空白,有种难以言诉的颤抖和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开来,然而恍惚间一个寂寞如雾的影子从她心头缓缓闪过,让那股温暖又渐渐消失无踪。
她是注定不会幸福的人吧。
或者,她也并不在意那些幸福。幸福只不过是虚幻的泡沫,七彩斑斓地在空中飘着,轻轻一握就会碎掉。
*** ***
尹夏沫原本打算直接从医院到婚礼礼堂就可以了,但是尹澄坚决反对,说姐姐应该是幸福甜蜜的新娘,从医院出嫁太不吉利了。她觉得从小澄嘴里听到“吉利”两个字很有趣,小澄却不理会她的取笑,居然说动了医生们同意他回家两天。
于是她和小澄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回到了家中。珍恩将她们送到楼下就连声喊着已经约好了做美容,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夏沫的婚礼上,又开着车跑走了。
打开大门,她以为久未居住的房屋应该是灰尘飞扬的,然而竟明亮整洁纤尘不染,地板干净得可以当镜子,沙发的套罩似乎也是被洗干净后重新罩上的,客厅的桌子上居然还摆着一个插满了盛开的百合花的水晶花瓶。
黑猫“喵”地一声精神十足地从阳台窜出来,尹澄惊喜地抱着它又亲又摸。
是欧辰……
欧辰买下了这套她和小澄住了很久的房子。尹夏沫打量着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房间。房子的钥匙她给过欧辰一套,让他帮忙暂时照顾黑猫。他竟是如此细心的男人吗?是六年之后的他改变了,还是六年之前的她没有发现。
傍晚尹澄穿上围裙准备做饭,说是好久没做饭给她吃,手都有点痒了。她将他拉出厨房,他又笑着挤进去,最后只得每人各做了两道菜,她做的是他爱吃的,他做的是她爱吃的。
吃晚饭的时候,尹澄有点兴奋。
他不停地问她明天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他真的可以挽着她的手进入礼堂吗,需不需要找一个父辈的人来陪她。万一他踩到她的长裙怎么办,万一他不舍得把她交给欧辰怎么办,婚礼当天的捧花还是用新鲜的最好,他明天清早就要跑到花店去买!
尹夏沫微笑着回答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直到觉得太兴奋会影响他的休息,她才命令他立刻回卧室休息。
月光从客厅的窗户照进来。
她望着忽然安静下来的屋子,心中一片静静的回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默默走进自己的卧室,雪白的婚纱就放在她的床边,皎洁的月光将婚纱洒照得有种圣洁的光芒。
她席地而坐。
望着窗外的月色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良久。
黑猫悄悄跑了进来,偎进她的怀里,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摸着黑猫的皮毛,脑中却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她什么都没有在想。这样是最好的吧,她能做到的,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同样的月光。
欧辰站在阳台上,他双手扶着栏杆,手腕的绿蕾丝在夜风中飞舞。他的眼睛黯绿如森林,也许他会因为对她的胁迫而受到惩罚,但是只要能够和她结婚,能够将他和她的名字维系在一起,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他祈求上天。
将这最后一次留住她的机会赐予他。
同样的月光。
洛熙沉默地坐在深紫色的沙发里,他已经坐在那里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饥饿。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如同栀子花般雪白,眼珠却漆黑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
明天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她真的……
要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吗……
明天……
他还有明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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