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薨,上恸,晋皇贵妃,辍朝三日,以示荣宠。定谥号曰∶慧贤纯恭哲悯显承庆皇贵妃。
东西十二宫愁云惨雾,皇贵妃以下品阶的妃嫔按制着素服,摘了头上络子,不乘肩舆,步行从四面八方涌进建福宫。磕头、拈香,不论是真伤心也好,假难过也好,一个个在重重帐幔底下俯地趴着。和尚道士的诵经声,混着木鱼声、如潮的哭灵声,聒噪得人难耐。

锦书在两廊下跪着,抬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给前来祭拜的族里长辈答礼。银盆里不停烧化着冥帛纸钱,他离火近,叫火一烤,两颊潮红,两个眼睛肿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没看见,她心里记挂着,又不能抽身出来,只听见院里堆放的纸马纸轿,金库银库被风一吹,哗啦啦的直响。

实在是无泪可流,只好跟着边上几位妃嫔干号,再不然就趴着数砖头缝儿。好容易熬到她们这起儿人尽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边伺候的丫头来扶了,纷纷退到配殿里去歇着,吃了些供果汤饼,就聚在一处逗咳嗽闲谈。

锦书新晋的位份,前阵子又闹了大动静,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养心殿的,目下一气儿晋成嫔位,圣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处就有人觍脸巴结,几位前头指着她骂的贵人来套近乎,一口一个谨姐姐,什么一家子,什么大人大量,好话连成了串儿,说起来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锦书性子淡,也知道她们里头没几个是真正待见她的,随意应承了两声就作罢了,只倚在圈椅里笃悠悠地喝茶。

春桃进来蹲个福道:“主子,太皇太后打发人来传话来,说看看这儿祭拜完了没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后有事儿吩咐,叫主子回慈宁宫去呢!”这本来就是锦书事先安排好的,让春桃瞅准了时候来喊人,辞出去有了由头,也不至于落人口实。

她站起来施施然蹲了蹲,“对不住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儿传呢,我先过去了,回头咱们再聚。”

惠妃道:“哟,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咱们姊妹有的是聚的时候,老祖宗那儿可要仔细的。”

锦书笑了笑便转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听里面酸腔酸调地说:“你们瞧,逃宫还逃出功劳来了,非但没有开发,还晋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们倒成了那泥猪癞狗了。”

然后是乱哄哄的附和声,惠妃的嗓门儿尖,一下就能听出来,她哼了一声道:“不过依仗着年轻,过阵子你们再看,凭她什么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咱们爷对她也是图一时半会的新鲜,等后劲儿一过,早晚也是要撂开手的。”

“话是没错儿,可万岁爷如今谁的牌子都不翻,没了恩泽,原说菩萨前头求个一儿半女的想头也掐了,还指着什么?”有人长吁短叹。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又有爱挑事儿的问:“位份是晋了,开脸了没有?”

妃嫔们吃吃地笑起来,“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还挺爱打听!没听说临幸,可那位在御前伺候了那几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马又是一屋子的酸气冲天。

锦书又臊又恨,涨红了脸,脆脆看见了忙来宽慰,“主子别气,理她们干什么!亏得都是有品级的命妇,我打量倒像外头的混账老婆,大嘴叉子一张,整天的嚼舌头!她们是眼红,死介掰咧地糟践你,你要是给气着了,那不着了她们的道儿?”

“可不,她们抽她们的疟疾,您乐意就听,不乐意,只当她们拔塞子。”

春桃和脆脆左右扶着她下台阶,晋了嫔位穿戴上变了,脚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换上了显身份的花盆底儿,只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烦。

锦书不太乐意,嘟囔着,“回了毓庆宫我非得做双拖履穿。”

“哪里能劳动主子娘娘!”脆脆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给我们操持,您得了闲儿,还是给万岁爷做吧!”

三个人出了建福宫上甬道,锦书转脸问:“他这会子在哪儿?”

春桃故意逗她,斜着眼道:“奴才们孥钝,敢问主子嘴里的‘他’是谁?”

锦书嘟着嘴红了脸,不知怎么,昨儿回来老想起他憔悴的样子,想一回疼一回。这人虽可恨,可前阵子也把他折腾得尽够了。那天在泰陵里冷不丁的一瞧,胡子拉碴的,两眼通红。他手底下的那帮子臣工八成没见过他那模样,皇帝金尊玉贵,一片肉皮儿、一根头发丝,都有专门伺候的人打点,从来都是干净利索无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还是芝兰玉树的尊容,两天没见就弄得活像个囚犯,那时候她除了对他突然出现的震惊,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作痛。可惜他后来做了这样的事,狠狠把她打进了地狱,倘或换种法子,也许这会儿两个人就能好好的处了……

锦书幽幽一叹,“回毓庆宫吧!”

脆脆急了,赶忙请了双安道:“主子别和春桃一般见识。”对春桃啐道,“你作死么?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春桃吓了一跳,眼泪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别恼。奴才都打听好了,万岁爷这会儿在养心殿三希堂里呢!奴才和李总管知会过了,说主子一会儿就要过去的,恐怕李总管已经回禀万岁爷了。万岁爷盼着,您又不去……奴才难交代。”

脆脆也道:“奴才们先头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听的主儿,您和万岁爷的事儿咱们也知道个大概。那么多的磨难,好容易到了这一步,您是出了阁的人了。咱们不知道您开没开脸,就知道您往后不姓慕容,您进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尘往事丢开手吧!奴才们求您了,别难为自个儿,奴才们心疼您。”

锦书停下步子在风口上站了会儿,脑子清醒了些,心道就过去瞧一眼吧,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瞧过一眼才能放心。

进养心门过木影壁,风吹动了殿门游廊下的雨搭,一片鲜亮明艳的红。称着黄琉璃瓦顶和垄子里郁郁葱葱的草木,煞是灵动出挑。

长满寿迎上来虚打一打千儿,讨好道:“谨主子来了?快请。”

锦书道:“劳烦谙达通传,说奴才来给主子请安了。”

长满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主子爷啊……”他掩着嘴窃笑,“早就盼长了脖子。知道您要来连折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门上候着,说来了就请进去。”

锦书浅浅一笑,问:“今儿膳进得好不好?香不香?”

长满寿边走边摇头,“主子问了,奴才不敢隐瞒。贵主儿是酉时薨的,爷从那会儿起就没用过膳,只吃了一块枣泥糕,任人怎么劝都不肯动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吓得御前的人气也不敢喘。眼下您来了正好,就手儿劝着吃点儿,奴才已经备下小食儿了,立时传人送进三希堂去。主子您说一句,顶得上奴才们千言万语,你开开金口,算帮了奴才大忙了。”

锦书跨进明间朝西边去,一面谦道:“谙达快别抬举我了,我值个什么,不过尽力一试罢了。”说着接过暖阁门前太监手里的洋漆镶金托盘,旁边侍立的宫女打起帘子,她迈步进了书斋里。

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身上是玄色团龙褂,头发拿一根攒珠银带束着,松垮垮搭在肩头,乌发如墨,衬着雪白的面孔,愈发眉目清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下地接她手里的东西放在炕桌上,才转过身来定定的瞧她。

锦书被他看得发虚,抽冷子红了脸,照规矩肃了肃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皇帝这会儿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没有主张。慧贤皇贵妃的梓宫回头要往孝陵里去,孝陵有妃嫔墓,她的墓葬规格可以最高,却不能进皇帝陵寝从葬。为这事二皇子又来哭过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确,皇贵妃单入地宫,不必再议。

真正叫他心烦意乱的是眼前人!将来他晏驾,身边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给锦书的,可她能愿意吗?她会不会恨他活着束缚她,死了还要霸住不放?

“免了。”他抬手托了托,脸上恍惚有了一丝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来侍奉左右。”看他的气色真不好,便道,“贵主儿薨逝您难过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多仔细。我听说您昨儿起就没进东西,那怎么成呢?没的饿坏了!”

皇帝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开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又怕自己失了态,忙别过脸去回座儿上坐下,嘴里随口应道:“我不饿,事儿多,压根儿顾不上吃饭。”

“那也不成。”锦书怪他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径自去摆布托盘里的吃食,打开了八宝小食盒,原来是五六个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面前推了推,“您和贵主儿起小儿在一处,感情深我知道。您这么不吃不喝也不是个事儿,那样多的家国大事等着您拿主意,您要是伤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儿的。”

皇帝为难地看她,饿过了性儿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着筷子夹了个小包子,在筷头上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里送。

锦书皱起了眉头,“哪天我殁了,您也这么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怔愣着抬眼,心头狠狠一撞。

锦书脸上挂不住,忙作势咳了一声,伸出葱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碟盏,“快吃吧,我瞧着您吃。”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云里雾里的有点摸不着边,想撂下碗问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开不了口,一时两个人都缄默下来。

锦书把勺子搁在盅盖边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极斯文,小口小口的像个大家闺秀,不由想发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卷起半垂的帘子朝外瞧。

天暖和起来了,石榴树抽了新芽,绿油油的成片,艳红的花苞三三两两掩映其间,看上去赏心悦目。眼看着端午将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着要送些什么敬贺才好,听见皇帝放下筷子的声音,回头看,他拿巾栉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

她转回来在炕桌另一边坐下,问:“可吃饱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里的阴霾消退了好些,点头道:“吃饱了。”

她嗯了声,招呼外头人收拾碗筷,长满寿躬身垂手进来,看见八宝食盒里的东西用了个精光,笑着看了锦书一眼,悄悄竖了竖拇指,照原样儿一件一件归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宫去过了?”

她应了个是,低头把手绢别到胸侧的钮子上,边道:“亏得我来瞧瞧,膳不用可不成。才刚的是午饭,回头晚膳我再来盯着。”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饭还要人盯着?”

锦书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难伺候多了。”说着又不经意地去抚膝盖,总觉得隐隐生疼,自己都好笑起来,原来当差常要磕头,有点儿差池还要罚跪,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头,果然就娇贵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时候长了,怕是伤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么伺候的?怎么不知道备个黄袱垫?”边说边蹲下去捉她的脚,“我瞧瞧。”

锦书一惊,忙不迭往后缩,急道:“你别碰,过会子就好了。”

“别动!”他在那只裹着绫袜的玉足上轻轻一拍,“破了皮要上药包扎,伤处在布料上来回蹭,越到后头越疼。”

她咬着唇安静下来,就那么看着他,目光柔和。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别扭矫情,才发现自己对他早撤了防线,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这个人往后就是最亲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体发肤一样,没法割舍,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却是君子不妄动。虽说那纤细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来的时候。上回在泰陵里的混账事八成是吓碎了她的肝胆,倘或这趟再造次,只有将她越推越远了。要得身子还不易吗?要紧的是人心!他舍生忘死的爱她,也盼有回报,盼她心甘情愿的伴他一世。她心里的恨,今儿一点,明儿一点,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只要他沉得住气,总会好起来的。

天暖和了,衣裳从夹的换成单的,隔着薄薄一层跪上半天,铁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儿家原本就娇贵,她腕子上如意带绑的淤青到现在还未褪尽。皇帝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衬裤,那玲珑的膝头有星星点点的红,像刮痧留下的印记,他松了口气,“还好没破,只有些血瘀,上点药就成了。”便开口喊李玉贵。

李总管应声进来,微吃了一惊。锦书在炕沿上坐着,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弯的君王在脚踏上半跪着,头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创药来。”

李玉贵领命忙退出去,打发人上太医正那儿讨药,自己从帘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过去,小心肝在腔子里直蹦跶。

长满寿也挨过来看,边看边“好家伙”地喃喃,“这架势!瞧好儿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往皇贵妃位上晋了。”

李玉贵敲打他一下,“别混说,皇贵妃这会儿在棺椁里享福呢,你说这个,也不怕不吉利!”

长满寿咂了咂嘴,“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章主子是仙游后才晋的皇贵妃,里头这位不一样,那要是晋了位,可是实打实的!”

李玉贵一琢磨,是这个理儿!万岁爷在她这儿拿不出主子的做派来,就跟寻常夫妻似的,说话随意,唯恐叫她疏离了,连自称都改了,不说“朕”,只说“我”。如今蹲着给她看伤算什么?往后要是有了皇子皇女,只怕还有换尿布哄孩子的时候。

药送进去了,皇帝仔细涂抹好,拿绫子包扎起来,替她放下裤腿问:“怎么样了?好点儿没?”

锦书绞着手指头说:“好多了,只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来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里的话!”皇帝站起来,放下卷起的夔龙箭袖,一面道,“也是顺带手的,你伤着了原就不该忍着,早些上了药,肿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里急吼吼的弄伤了她,那个……又不好明着问,便期期艾艾地嘀咕,“我能替你上药的地方自然当仁不让,不能的……你……都好了吗?”

锦书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都好了?”

皇帝居然红了脸,搓着手目光飘忽,讷讷道:“就是‘那里’……还疼吗?”

她蓦地明白过来,“哎呀”一声捂住脸扭过了身子,透过手掌瓮声瓮气儿地咕哝,“你这人真是!别问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样,连骨头缝里都透出和乐来,只背着手说:“我担心你,一直不好出口问。想让人送药过去,又怕你会恼,这不是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了吗!你也别臊,我打小儿就学医,也算是半个大夫,有病不避医,我闯下的祸,难不成还笑话你吗?”

她捂着脸,死也不肯撒手,团领外露出的颈子都笼上了一层红。皇帝看着,愈发撞到心坎里来,隐忍再三,终究是走了过去,试探着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么!我就这么一问,看你,仔细把自个儿闷死。”

她慢慢松开手,别过脸不敢看他,眉梢眼角尽是女儿家的娇态。皇帝心头急跳,险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宫里停着的章贵妃来,霎时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积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明间,养心殿的园子尽东头有个花架子,上面爬满了爬藤月季,没开花,却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儿和寿山石小圆桌,锦书指着那儿说:“别走远了,往外头去太阳晒,就在那地方坐会子吧!”

于是沿着游廊过去,风吹过来凉凉的,雨搭微微摇摆,皇帝说:“这些帘子样式是你挑的?”

她转过眼看那竹帘上一圈圈的花纹,垂首道:“奴才浅薄,胡乱挑的,主子爷要是不喜欢就换了吧!”

怎么能不喜欢!只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现在也觉得如珠如宝。真是和人有关系,他才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拿她的见识修养一比,宫里那些女人都成了烧火棍子,他的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别人了。

“我瞧着也好。”他说着,缓缓地踱,袍角飞扬,头上的银带也翩翩舞动开去。他回头一笑,“这颜色花式配歇山顶正合适,就放着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锦书一怔,忙调开了视线,隐约听见北边建福宫里和尚超度做法式的声音,便问:“主子不过去瞧瞧?”

皇帝道:“本来是要去的,后来听说你要来就耽搁了,想先见你,等你回了毓庆宫我再过去。”

锦书听了这话又有些哀伤,这样的男人,要只是个小吏,或是个平民,嫁了他该有多好啊!他爱你、护着你、处处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吗!只可惜了,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就是爱死了,皇帝总是皇帝,肩上有担当,有法度伦常。社稷要紧,不能扫了宫妃们的体面,须知她们各人背后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里为官,怎么像她,孤身一人,没有谁能倚仗。人心是会变的,哪天他对她没了兴致,自己还剩什么呢?

她低头看胸前的绿彩帨,又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像是无根的浮萍。随手摘了片叶子,沿着脉络撕扯,一缕一缕扔在脚边,无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着木架子不言不语了。

皇帝弯腰打量她,“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气儿又闷住了?琢磨什么呢,和我说说!”他心思百转,有了心结,遇着什么都要往那上头靠。她一安静下来,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这简直就是个噩梦,日夜搅得他寝食难安。他咳嗽一声,只作不经意地说,“太子的奏报前儿到了京师,他在那儿的差使办得不错,大学士姜直还夸他呢!”

锦书茫然抬起头来,脱口问:“他在那儿好吗?”问完了才惊觉没有避讳,偷觑皇帝的脸色,怕他在章贵妃的丧期里,易动怒,回头又要闹脾气。

皇帝的反应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里改不掉要人守着的毛病。老话儿说的,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他行辕里安了两张床,外间儿睡贴身侍卫,他靠墙睡里间儿。”说着又笑,“他擎小儿就这样,如今在外办差,除了这个别不过来,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将军的做派。”

锦书不说话,在瓷杌子上坐下来,讪讪摆弄手绢儿。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犹豫了会儿才问:“你晚膳还过来吗?”

她抬头道:“真要我看着你?你好好进膳我就不来了,这两天像是有点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头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临幸到现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怀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锦书吓了一跳,“主子干什么?”

“我瞧瞧脉象。”他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将她的胳膊放平了才侧过头细细地把。

锦书失笑,“什么大事,值当你这么神神叨叨的。”

“没什么大碍,”皇帝诊过脉不免失望,转念想想,她身体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这两天劳累了,你回去歇着吧,晚上别过来了,毓庆宫偏远些,来回的奔波伤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没什么事儿,我过你那边去。”

“别。”锦书收回手说,“贵主儿大丧期间,主子上我那儿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那等宫门下了钥再说,我悄悄地来,你给我留个门儿。”

锦书像是喝了一口醋,杀鸡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闷头想他下了钥过去干什么,连傻子都猜得出来,想来还是贼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唇方道,“奴才说过不上赍牌,主子别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过是去和你说说话儿,你当什么?”

风渐大,吹得惇本殿内帐幔纷飞,香炉里的烟雾四散开,满室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掌事的蝈蝈儿捧着一壶枫露茶自穿堂过去,到毓庆宫正殿时,看见脆脆正在打理帐上的银钩子,边上的葡萄结子红穗没头没脑的扑腾,一下子弄了满脸。

她笑道:“仔细钩着簪子。又要变天儿了,今年雨水怪多的。主子呢?还歇着?”

脆脆嗯了声儿,“可不,才去叫了一回,说了两句梦话又睡了。”

“还是叫起来吧,歇了两个时辰,眼看着申正二刻了。”

脆脆转身说:“值什么?她爱睡就睡,你也忒小心,咱们这儿山高皇帝远,万岁爷有旨,不让人随意往这儿来打搅,难不成还怕司礼监的人来查吗?”

蝈蝈儿无奈道:“你这脾气真真是一点就着的!我还没说完,你就来这一车的气话。谁说怕祖宗家法来着?我是瞧主子睡得太长了,回头起来再作头疼。”

脆脆撅了撅嘴,“在继德堂边上的‘宛委别藏’里歇呢,我才叫过一回,这趟你去,没的惹她拱火。主子再和善终归是主子,咱们奴才是草芥子,她要是来一通呲儿,也够受的。”

“我瞧你是懒病犯了,她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吓我是怎么的?”蝈蝈儿笑着朝继德堂去,脆脆后面也跟了来,她瞥她一眼道,“好好的寝室不睡,怎么睡到藏书阁去了?”

脆脆抚着鬓边绒花道:“快别说这个,这人是个书虫子,看见满屋子古籍孤本子,恨不能一头扎进去。后来看着睡着了,春桃见她睡得熟就没叫,给她褪了鞋盖上毡子,将就让她歇会子,谁知道一气儿睡到这个点儿。”

蝈蝈儿迈过门槛转进里间,毓庆宫装修极考究,继德堂素有小迷宫之称,东西厢分成好几间,门套着门,窗连着窗,弯弯绕绕直走得晕头转向,边道:“天爷!也亏你们贴身伺候,就这么的歇?中晌回来说下了钥主子爷要来,眼不错儿的梆子都快敲了,还不归置,怎么迎圣驾?”

这蝈蝈儿比她们都大,是南苑的家生子儿,她教训两句,脆脆诺诺称是,也没得说的。

等走到“宛委别藏”时,一眼看见门上的小苏拉太监前仰后合地打起了瞌睡,蝈蝈儿把茶壶往脆脆手里一放,上前就在那两个没有顶子的喇叭帽上来了两下,低叱道:“眼里没主子的混账东西!万岁爷的恩泽倒纵了你们了?主子歇觉,你们跟着受用上了?过会子回你们师傅去,要做做规矩才行!”

那两个小太监吓得跪地磕头求饶,蝈蝈儿也不理他们,径直进了书斋里。

锦书仍是沉沉好睡,毡子盖得热,脸上红扑扑的,孩子似的天真无暇。

春桃搁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比了个手势,蝈蝈儿半蹲下来轻轻的推了推,“主子,时候不早了,该醒了。”

炕上那位扭了扭,半梦半醒道:“还早呢。”

蝈蝈儿去掀她的毡子,边道:“不早了,这么的不得睡到明儿早晨去?”

那边翻个身,索性不搭理她了。蝈蝈儿没法子,只得说:“您再不起,万岁爷就来啦!”

锦书被吓得发怔,一骨碌儿坐了起来,晕头晕脑地说:“下钥了?别叫他进来。”

屋里三个人都笑起来,“主子您可真逗!我们哪儿有胆子不叫万岁爷进来?”

“那进来了?”她坐直了身子探看,“掌灯了?外头那么亮?”

春桃上来替她更衣,“看看,睡迷了吧?人都快认不得了。”招脆脆来倒了枫露茶,递到她嘴边伺候喝,“快醒醒神儿,离掌灯不远了,就是要养足了劲儿侍奉万岁爷,也犯不着这么的贪睡。”

锦书迷迷瞪瞪了说:“别逗闷子,我哪里要养劲儿?是犯春困。我做了十来年的奴才,眼下回了打小儿长的地界儿,不睡个够对不住自己。”

她倒不避讳,几个人听了不过一笑。又上赶着漱口洗脸梳头,她笑道:“晚上了还打扮什么?被窝里涂脂抹粉,不也无趣儿?”

春桃咭地一笑,“自然不是自己瞧,您散漫,圣驾前失了仪,该死的就是咱们。”

锦书讪讪地,心想自己如今真成了等男人的小媳妇儿了,她们开口闭口的圣驾,自己是说好不进幸的,难为她们张罗,都是无用功。

都收拾好了移到继德堂的宝座上歪着,侍膳的太监进来打千儿,“请主子示下,主子的膳怎么铺排?要准备接驾吗?”

这倒把她难住了,皇帝说下了钥才来,那时候早过了用膳的点儿。可不备下,万一是饿着肚子来的怎么办?

她斟酌一下道:“炖盅鸡汤留着,我的别铺费,简单来几样素的就成。”

太监领旨退出去,蝈蝈儿笑着说:“您倒好伺候,乐坏了宫膳房的太监厨子。”

锦书捧着竹简研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白话,脆脆掌了一支蜡烛来,扣上了纱罩子说:“还是照着看吧,没的弄坏了眼睛。”

宫里上夜点灯都是有规制的,按妃的份例,日用有白蜡、黄蜡、羊油蜡各两支,原该等神武门上鸣了一下钟再点,可皇帝体恤,没叫敬事房往毓庆宫派精奇嬷嬷,没人执法,有些死规矩就给破了。

这毓庆宫初建时是阿哥所,住的全是皇子皇孙。后来传到大邺做了书库,等到明治爷当政重新整顿了,养了唯一的帝姬锦书。改朝换代了,大英皇子们随母妃住,大点儿就张罗开衙建府,所以这里空了出来,正好成全了锦书。

锦书是书堆儿里长大的,从腰杆子长硬了会坐起就捧书。如今重回这里,又有皇帝这几年不断往里添的新书,真正是如鱼得水,不亦乐乎了。跟前的人只劝她别没日没夜的,她唔了声还是照旧,几个人也就不说了,各自张罗分内的活计去了,单把她一个人撂在明间里。

快擦黑时蝈蝈儿领着人来回话,“主子,四执库的总管谙达求见。”

锦书抬头应道:“请进来吧!”

一会儿常四躬腰进来甩袖子打千儿,膝盖头子在青砖上一碰,“奴才请谨主子金安。”

锦书笑道:“谙达荣升了?快请坐吧!”

常四卷着袖子阿谀道:“小主儿见笑了,是万岁爷的恩典。奴才就不坐了,主子跟前哪里有奴才坐的地儿!”

锦书抿嘴一笑,又说:“谙达别客气,我这儿没那些规矩。”对旁边站殿的宫女道,“给谙达上茶。”

常四惕惕然谢了恩,嘴里喋喋道:“奴才就说主子不是池中物,看眼下果然登了高枝儿了!万岁爷圣眷隆重,谨主子造化不小啊!往后要求主子提携,奴才这儿先谢过了。”

锦书仍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慢慢说:“我守这一亩三分地儿过日子,哪里像谙达说的那样!谙达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常四往上拱了拱手,“奴才奉主子爷之命来给主子送人,您的穿衣用度往后归我这儿管,你和万岁爷的东西放一处的。您瞧瞧,这不是独一份的尊荣吗?”又渐次低下声儿,“就连皇后主子都没有和皇上同用的穿戴档,你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奴才上回给您举荐的人,这回请主子留下吧!”背过胳膊把身后侍立的小太监往前一拖,“主子,这是得胜,上回您来四执库,给您泡功夫茶的小子。今后归毓庆宫使,主子有令儿只管指派他,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就现开发,奴才再给您换好的来。”

锦书点了点头,“那就留下吧!劳烦谙达跑一趟了。”

说着就吩咐蝈蝈儿打赏,常四忙起身打千儿,嘴里说着“不敢叫主子破费,奴才告辞”,就却行退出了继德堂。

锦书看着得胜道:“你打四执库过来,见着贵喜公公了么?”得胜恭恭敬敬打千儿道:“回主子话,他管着皇后娘娘穿戴档,在四执库后三间当差。如今万岁爷给改名字了……”得胜说着扑哧一笑,又忌讳着失仪,忙正色道,“万岁爷上回经乾东五所时正看见他……摸他菜户的‘那个’。万岁爷说难为他残废,还想着这种事儿,没计较。只说贵喜是朵淫花儿,改名叫芍药儿得了。”

殿里听着的人哄堂大笑,大英后宫不禁止太监宫女结对食儿,那些都是可怜人,搭伙过日子,有个病痛的好照应。皇帝是体人意儿的,没责罚他脏了龙眼,只是这名儿改的……也忒不堪了。

得胜又咳嗽一声道:“芍药儿说知道主子晋位,赶明儿要来敬贺的,不枉那时候在掖庭的情分。”

那句“芍药儿”又叫大家笑岔了气,锦书一味地点头,“你上四执库去,见了他也带个话给他,叫他有空来毓庆宫坐坐。”得胜麻利儿应个嗻,垂手退到帘子外头去了。

春桃揉着肚子道:“万岁爷忒有意思了,平常看着那样严谨的人,要紧时候还挺会逗乐子。”

几个人又笑了一阵,蝈蝈儿说:“长街上梆子响了,估摸着万岁爷快来了。御前没传话说主子爷在这儿进膳,我瞧主子先吃,回头饿着伺候没气力。”

锦书应了,宫膳房排了膳,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廊子上的雨搭都放了下来,雨水顺着竹篾子噼啪打在青石板上,一路流进了下水里,轰然有声。

锦书吃完了接着看书,到了三更,脆脆请银剪剪灯花,瞥了瞥座钟道:“主子安置吧,天晚了,万岁爷想是不来了。”

锦书听了搁下书,怅然若失的下地抚了抚手臂,寒浸浸的,原来夜已经那样深了。

次日起身,满脸的倦怠不快。郁郁拿青盐漱了口,往圈椅里一坐,耷拉着眼皮子,脸拉得老长。跟前伺候的人心里直打鼓,她虽不说,众人却心知肚明,八成是为了皇帝失约的事儿上火。

蝈蝈儿对脆脆眨眼睛,两个人悄不声地退出来,蝈蝈儿说:“你仔细伺候着,我往养心殿去一趟,打探打探再作计较。”

脆脆一把牵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见万岁爷吗?咱们这样不合规矩的。”

蝈蝈儿说:“我又不是二愣子,哪能随意去见万岁爷。自然是要寻个由头的。宫膳房的子火烧才出笼,往食盒里一装,就说主子惦记万岁爷,怕又没进膳,特地叫送过去的,就成了。”

脆脆犹豫道:“这样儿好吗?要不要讨主子一个示下,这么干忒俗套了,怕主子不齿。”

蝈蝈儿抱着胸笑起来,“这种事儿虽俗套,横是有用也未可知。也分人办,别人送是邀宠,咱们主子送就是拳拳爱意。你没见万岁爷心尖儿式的待见?这会儿尽个情儿,那圣眷还用得着提?”

脆脆一琢磨,正要点头,锦书趿了双软拖履出来,站在门口说:“不许去!”

那小脸上蒙了层严霜似的,两个人一看忙赔笑,“主子今儿怎么了,怎么说话儿就躁了?”

怎么了?是啊,怎么了?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了!昨天他说要来,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后来竟渐渐有些盼。盼着盼着自己也糊涂了,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一夜风动荼靡架,自己就大半夜的没合眼,到窗户纸上泛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儿。然后一早起来,就带了床气儿了。

“不许去,没的惹人笑话,叫别人背后怎么编排我呢?”她怏怏红了脸,“你们消停些,别给我抹黑,就成了。”

“您可真是的,情愿自苦,也不低一下头。”蝈蝈儿说,“别的小主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干什么要落在人家后头?叫万岁爷知道您记挂他,大家受用,有什么不好的?”

锦书低头道:“我没记挂他,真的!你们打哪儿看出我记挂他了?成了,都别说了。”她一挥手道,“贵主子那里要哭三回灵呢,今儿是第二回,赶紧走吧,晚了叫人说我拿大。”

跟前的人听了只得作罢,忙不迭地给她换了鞋,外面正下着雨,又是鹤氅又是油纸伞的备好,这才由蝈蝈儿陪着往建福宫去。

第二天没了第一天的盛大,只因天不好,抱厦前搭了孝棚子,纸糊的家当都往下面塞,有的都压变了形儿,芦秆子从接头的地方蹿出来,看上去像打折了手脚的残兵败将。

放眼一看妃嫔们来得差不多了,都趴着“姐姐、主子”的号哭,锦书挑个角落,正运气儿打算开始哭祭,边上有人挨着跪下来,边磕头边说“对不住,来晚了”,也不知是对牌位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锦书让了让,转脸一看,原来是景阳宫的梅嫔。那梅嫔也正看她,两人视线一交错,梅嫔笑着招呼,“谨妹妹,吃了么您?”

好家伙!渴不死东城,饿不死西城,这位梅嫔一听就是西边皇城根下来的。

锦书瞧她笑嘻嘻的,眉眼敦厚,看着像个本分人,也不反感,悄声地说:“我吃了来的,两个蟹粉小饺儿,一碗粳米粥。您呢?”

梅嫔生平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吃有研究,一听锦书和她说吃食,她乐了,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着也顾不上哭,咬着耳朵说:“我吃的鸡崽子汤下银丝挂面,配了两碟紫姜,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儿了。”瞄一眼前面乌泱泱的人堆问,“您能哭出来吗?”

锦书睁着干涩的眼睛,颇不好意思的摇头,“我没见过贵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处,我才晋位她就殁了,连安都没来得及请过。这么的,让我哭,真是……”

“我就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我才进宫那会儿,在万寿节上她露过一面。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宫代皇后主子赏了筵席。那会儿看着就不太好,脸蜡黄蜡黄,喘气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嫔拧着眉头道,“咱们主子爷算耐得住的,听说她嫁过来就没大好过,难为她还拼死拼活的生了个哥儿,唉,可怜见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来就打发手底下人来问,也算尽了情分。要是换了别的薄情爷们儿试试,早撂到八千里开外去了。”

锦书只顾趴着,心里琢磨,那人在这些妃嫔们眼里大约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点人情味,别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儿,到了皇帝这儿就不一样了,他那样的性子,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亏得她们都爱戴他。

突然哭声激昂起来,锦书和梅嫔面面相觑,梅嫔是个傻大姐,回头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锦书,说“都来了”,然后假模假式的号啕大哭。锦书没法子,也跟着掩帕子装哭,一时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泪滂沱。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进了灵堂里,只听见一句摧肝裂胆的“我的儿”,后头的话都掩在了一片木鱼铙钹声中。

锦书没听出来那声是谁哭的,宫里女人地位尊崇,向来是求四平八稳的,没有伤心到极处,谁也不会这么的。

梅嫔拭着发红的眼角说:“章贵妃是太后的娘家外甥女儿,论起来还是万岁爷的两姨表妹呢!”

锦书懵懂应了,才想起来宝楹和梅嫔是一个宫里住的,便顺带问:“这两天怎么没看见宝答应?”

“她?”梅嫔摇了摇头,“万岁爷那儿没口谕,她哪儿能出来走动啊。不过话说回来,世上还有这么像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姐俩呢!”后面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儿长了个大概齐,待遇怎么差了那么多?一个是眼珠子。一个是眼眶子,万岁爷心里有了锦书,又给宝楹开脸,既开了脸,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么道理?

锦书迟疑着问:“那她过得怎么样?膳食用度怎么说呢?”

梅嫔摇头道:“你说能怎么?一个答应,年例统共三十两,一个月五只鸡鸭,两斤白面,连每夜的蜡烛都只有两根……宫里的女人啊,得不着皇上的眷顾,晋不了位份,说句大白话,连宅门里的姨娘都不如。”

锦书听了宝楹的境况,心里堵憋得难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没有自己,太子也不会在宝楹身上打主意。她虽被禁足,也没有旨意说不许别人进她的院子探视,景阳宫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宫,要送些东西还是能够的。

“梅姐姐,她那儿有精奇嬷嬷看守吗?”锦书说,“我想过去瞧瞧她,有妨碍吗?”

丧钟咣地敲了一下,把两人吓了一跳。梅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没事儿,那些个精奇嬷嬷只认钱,您有银子打点,谁还能吭半声?”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儿,这趟的哭丧算完了,贵人主子们起身准备散了。

锦书和梅嫔道了别,撑着伞缓缓走在夹道里,雨不大,却很细密,扑在脸上凉飕飕的。她心事繁杂,一路也没什么话,只走到内右门时稍停了停,驻足眺望,军机值房里有太监忙碌进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时候,皇帝赐宴当值臣工了吧!

皇帝日理万机,就是下了朝,还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没空闲是该当的,只是他怎么不打发人来支会她一声呢,叫她这一宿好等……

她叹了口气,蝈蝈儿轻声道:“主子,既到了这里,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门上去打听打听,不知道万岁爷是在军机处还是在乾清宫。等问清了奴才请人通传,您进去请个安再走不迟。”

锦书摇了摇头,“议政的地方,咱们瞎凑热闹岂不是没规矩吗?天威难测,敬而远之倒好,回去吧。”

正要转身,军机值房门上出来一个人,留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穿石青的八团蟒褂衮服,微佝偻着背,手里拿了柄痒痒挠,从领口里探进去来回的抓,脸上的神情受用极了。

锦书细瞧,原来是庄亲王。在宫里这么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边幅,果然名不虚传。

庄王爷迈着八字步踱过来,一抬眼,看见前头甬路上站了个着素袍的宫装女子,雪白的脸孔,嫣红的嘴唇,大氅上的风帽一圈镶着狐毛出锋,愈发衬托得画中人一般的精致。正暗忖是哪个宫的妃嫔,走近了一看,庄亲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哟,是谨嫔娘娘啊,您这一向可好?”

锦书侧身避了避,还礼道:“给王爷请安了。”

庄亲王嘿嘿地笑,在自己后脑勺上抚了一把道:“这天儿坏的!您怎么站在风口上,仔细进了寒气遭罪。皇上在乾清宫呢,才从国子监回来半个时辰,招了军机处的人说完了正事儿,这会子都散了,在懋勤殿里打发人理字画呢!您进去坐坐?”

锦书腼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贵主儿,正要回毓庆宫去。王爷忙吧,不耽误您了。”

说着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东边去,庄亲王脱口道:“娘娘请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脸上出现了难得的严肃表情,“万岁爷心里有事儿,是大事儿!昨儿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脸上也不是颜色。我问他,他不肯说,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着他,可我心里放不下。娘娘是他枕边上的人,还是进去瞧瞧他,说些好话儿劝慰劝慰他,兴许就好了。”

锦书叫他那句“枕边上的人”闹了个大红脸,心道:我算哪门子枕边人,这种事儿不是该和皇后说才是吗!嘴上不好反驳,只得蹲身道:“既这么的,那奴才进去瞧瞧。”

庄亲王连连作揖,“不敢不敢,您怎么自称‘奴才’呢,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锦书心里牵挂皇帝,也不和庄亲王磨嘴皮子了,笑着肃了肃,便往乾清宫去了。

乾清宫是巍巍天阙,御路轻易走不得。锦书知道皇帝在西庑的懋勤殿,便从月华门进去,经批本处到殿门前,请司礼太监进去通传,自己就在廊下等着。

可有些不寻常,站了半天,见不见的没个信儿。她和蝈蝈儿对视一眼,心里禁不住怦怦地跳,像是真出了要紧的事儿了。

这时候李玉贵缩着脖子从里头出来了,觍脸打个千儿,赔笑道:“谨主子来了?”

锦书颇感意外,换了平时,李大总管早就狗摇尾巴的让里面请了,今儿倒奇怪,在门前挡横着,像个门神似的。

“主子,万岁爷……”李玉贵偷着往门里指了指,“遇着点儿事,心里不痛快呢!奴才眼皮子浅,不敢枉揣圣意。谨主子您看……”

锦书点了点头,“那不能叫谙达为难,万岁爷不肯见我是不是?”

李玉贵嘴角抽搐了两下,笑得越发难看了,窝着背道:“小主儿您是知道的,国事比天还大,桩桩件件压在万岁爷肩头上,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样不是事繁任巨的?万岁爷又是个万事不将就的圣主明君,一时走了窄道儿也是有的。今儿把主持军机处的章京臭骂了一通,还有几位散秩大臣也一体开革了,到这会子还在气头上呢。奴才瞧主子还是先行回宫吧,等万岁爷气儿消了,自然上毓庆宫看您去。”

看不看的是后话,他昨晚失了约,今天又避而不见,锦书惶惶自觉失望。君心难测,隔山隔海的,这会子吃个闭门羹,等将来,或者还有个申斥责罚的时候呢!自己脑子叫狗吃了,怎么巴巴儿的寻这晦气。原说是心念不动,百毒不侵,如今自己动摇了根本,擎等着下阿鼻地狱吧。

她的脸冷下来,自找没趣儿,怨得了谁?既然不肯相见,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微一颔首,面上自然带了七分矜持,“那就劳谙达替我传个话,就说奴才恭请圣安。奴才不懂规矩,来得不巧,下回定然仔细了。只是上火易伤肝,请主子保重圣躬吧。”言罢也不等李玉贵回话,转身就朝月华门上去了。

李玉贵愣在那里半晌没回过神来。好嘛,动了怒了,这趟怕是得罪坏了。他挠着头皮想,万岁爷也真是,日盼夜盼的,好容易有了点眉目,怎么又拿起乔来了?真真是两个冤家,不相互的整治就过不下去日子似的,这么你来我往的缠斗,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呢!边想边低着头进殿里,才转过金丝帷大幕,迎头就和皇帝撞了个满怀。

“混账奴才,你是猪脑子么?”皇帝的脸拉了足有两尺长,本来就不受用,让他撞了个趔趄,心里的憋闷一股脑儿发作出来,抬腿就把跪着的李玉贵踹翻了,指着鼻子骂,“平日间看你八面玲珑,到了用的时候就成了海子里的鹿,除了愕头愕脑的还会什么?”

御前的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李玉贵吓得魂飞胆丧,趴在地上磕头,大耳刮子甩得山响,边打边号,“奴才是笨王八,没规矩、没成色,冲撞了主子爷,奴才该死!请主子爷消消气儿,才刚谨主子说了,主子爷气大伤身子,让主子保重圣躬……”

皇帝心头拧成了麻花,昨天晚上接了个密报,是派到湖广去的人发回来的,一看之下惊骇莫名。太子离京畿山高路远,凭着什么整顿旗下军务?还有与御前大臣过从甚密的传闻,他坐镇太和殿,居然会出这等蒙辱朝廷的事,着实让他又气又恨。

太子好手段,七司衙门竟悄没生息的换了他的人,逐渐掌握了内城宿兵大权。关防、警跸,他旗下的包衣奴才占了一大半儿。正路主子一发话,下头一级一级的传递,奴才寻门生,奴才找奴才,因着他是储君,内务府、宗人府不能言声儿,好好的紫禁城,这煌煌帝都,竟成了太子湛的天下!

亏他一个开国皇帝,整日坐在金銮殿上,后院里垒了一垛干柴却浑然不觉,岂不自打了嘴巴?只是兹事体大,这罪名儿下来可是诛戮的结局,他一则震怒,一则寒心,脑子却还是清醒的。

太子性最善,要细论起来也是自己有愧于他。这事断然匆忙不得,要严查严办容易,军机处的那些个人都不是吃素的,可揪出了祸首之后怎么办?豫亲王是个糊涂蛋,耳根子软,禁不得哄骗。可恨的是勒泰,这位国舅爷舒坦日子过够了,打算开始挑事儿了,追究下去恐怕连皇后都有牵连。正宫娘娘是天下之母,倘或搅在里头,不是关系社稷的大事么?

皇帝呆呆站着,一时又浑浑噩噩没了主张。太子年轻,意气用事是有的,只是这皇后听之任之实在可恶!这样大的事,她纵着儿子夺宫,果然是灯下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整旗、整吏,没曾想内廷竟出这样谋逆的事。

“她走了?”皇帝叹了口气,慢慢踱回炕前坐下。

李玉贵连忙爬起来,哈腰回道:“是,谨主子原路回去了,只是面上不好,上了脸子,看着气呼呼的。”

皇帝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牍,不情不愿地上了炕,一手执朱笔,一面又迟疑道:“你回头备些精致小菜送到毓庆宫去,传个旨,朕晚膳到谨嫔宫里用。”他不是不愿见她,是不知怎么面对她。她要知道太子起事,会站在哪一边?能念泰陵里那一夜的恩情吗?只怕是恨他入骨,有了逃脱的机会,横竖是会扬长而去的。

不能让她走,势必要压制太子的势头。倘或让他们俩搭上线,他还剩什么?若论太子眼下的所作所为,足够关押宗人府听候发落的了。可他不愿,他心存侥幸地想,或者是巧合,他想再看看。太子散布下去的包衣先不动,悄悄的控制起来,瞧他下一步还有什么行动,要是停下了,那皆大欢喜,要是有妄动,届时再剿不迟。

“传庄亲王和查克浑即刻来见。”皇帝靠着垫枕说,疲累地敲膀子,心里囤积的事几乎要把他压垮了。

李玉贵打千儿道“嗻”,又说,“主子累了,奴才打发王义来给主子松松筋骨?”见皇帝应了,火烧眉毛的一溜小跑出去,招了推拿太监来伺候,自己急兜兜的就往军机处去传旨,又撒腿朝内务府跑,跑得肠子都快断了,终于在掌仪司找到了安排奠仪的庄王爷。

“我的好爷,叫我好找!”李玉贵上前打千儿,“快着,万岁爷那儿传呢。”

庄亲王撂下孝册子站起来戴顶子,一面嘀咕,“才出来怎么又传?”

“哎哟!”李玉贵献媚的给他整整罩袍,笑道,“那谁知道!万岁爷的意思,奴才们只管传话,一准儿是有要紧的事,您过去了就知道了。快着点儿吧,今儿龙颜不悦哪!”

庄亲王嗯了一声,讶道:“我不是把‘解药’送进去了吗,怎么还不乐呵?”

李玉贵明白他说的解药是什么,摇头道:“别提了,都没见,就给劝回去了。您说多怪啊,万岁爷八成是碰着过不去的大坎儿了。”

庄亲王闷头琢磨,还真是的,这可太不正常了。你说不见谁也不能不见心肝肉啊,好好的又闹别扭了?

“这回不知又要折腾多久,七劳八伤的自寻不自在。”庄亲王边走边拧鼻烟壶的盖儿,呼呼吸了两鼻子,响亮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李玉贵侧目看,这位庄王爷比皇帝还小两岁,哥儿俩五官长得也像,可瞅瞅这落拓样儿,帽子歪戴着,满脸的荒唐相,和皇帝一比……没法子比!一个爹养出来的,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您别愁,万岁爷就是这会儿不舒坦,都已经让往毓庆宫排膳了,天擦黑就过去的。”李玉贵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汗巾子呈上去,嘿嘿地笑,“谨嫔娘娘再不痛快,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万岁爷下个气儿就成了。”

“这么说上了绿头牌了?”庄亲王眼里精光四射,泰陵里的事他知道,那位谨嫔位份是晋了,可有言在先,不上牌子不侍寝,他还替他哥叫屈呢,讨的媳妇能看不能吃的,这么着估摸,成事了?

李玉贵摇头晃脑的嗟叹,“哪儿啊,两个人就这么僵着,眼看着谨主子有了点儿松动,万岁爷这儿倒闹上疙瘩能能了。”

庄亲王往他那儿凑,低声道:“保定回来之后,万岁爷临幸过没有?”

李总管翻眼儿看伞骨,耷拉个嘴角说:“谨主子那脾气,不比万岁爷好。她的话,说一句是一句,管你天王老子,不爱搭理你,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庄亲王突然站住了脚,盯着夹道里的墙头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从荷包翻出一节竹枝儿做的小筒子,寸把长,火眉子粗细,上头居然还有雕花,看着像范子货,好齐整模样。

“王爷,这是?”李玉贵接过来看,想拔开塞子嗅嗅,被庄王爷按住了手。

“闻不得,太监上了这套子就活不成了!”庄亲王恫吓,“收好喽,这是好东西。你如今是御前总管,再升个六宫副都太监全指着它了。”

李玉贵一听来了劲头,单手打千儿笑道:“请庄王爷指条明路。”

“笨!”庄亲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爆栗子,“知道这玩意儿学名叫什么?叫‘浮生长恨’,这名儿不赖吧?”

李玉贵抽抽了一下,“怎么听着瘆得慌呢!是毒……”

庄王爷闷声笑,“是叫人欲仙欲死的好药。你心疼你主子爷不?”

李玉贵立马点头如捣蒜,“那还用说,奴才忠心天地可鉴。”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恍然大悟,“这药是……哎哟,真吓了奴才一大跳,原来是这个,不过这名儿取的忒吓人了!”

这是个什么王爷?随身还带这个,可不淫邪透了!李总管转念一想又犯了难,小竹枝儿捧着烫手似的,“好爷,给皇上下药,奴才八辈祖宗都得挖出来碾成粉不可,奴才万万不敢啊……”

庄亲王拢着袖子一嗤,“瞧你那点子出息!你不会往谨主子碗里下?自古宫闱里妃嫔们常有些小花样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儿尽了性儿,明儿谁还在乎那些个!万岁爷子息虽不艰难,可要是谨主子肚子里怀了龙种……嘿!”瞧那杀才愁眉苦脸的样子,庄王爷一拍大腿说,“论功行赏归你,出了事儿我兜着,这样成不成?”

李玉贵眉开眼笑,“那奴才就谢过王爷了,奴才一定办得漂亮,您擎好儿吧!”

说话到了乾清门,两人忙正了脸色,吸着肚子沿廊庑进懋勤殿,却见九门提督查克浑早到了,垂着胳膊微微打颤,一张脸像刮过的骨头,白里泛着青,半张着嘴,真像足了条死鱼。

庄亲王心里打突,拿眼神询问查克浑,那厮跟丢了魂似的,半点反应没有。庄亲王只好行礼,乖乖地挨墙靠壁儿等示下。

锦书坐在窗下打穗子,打蝴蝶式的,打如意扣,打雁么虎……脸上淡淡的,像是无喜无忧的样儿。

春桃准备做拖履,隔着垂花门问该选什么料子的,锦书拖着长腔说随便。

春桃倚着门嘀咕,“这可难选了,春绸的还是冲呢的?万岁爷就做冲呢起花的吧,横竖天还没热,等热了再做缎子的。”

“别给他做!”锦书眼都不抬的吩咐,“御用的东西自有造办处预备,咱们何必越俎代庖?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趁早别干!”

殿里的人互看两眼,吐了吐舌头,想是气还没消,这会子还呕呢!也不问她了,该怎么自己拿主意。

“主子,”得胜从门口进来,躬身回道,“芍药花儿来给您请安了。”

锦书回过神来,撂了手里的五彩线,端坐着说:“快请进来。”

芍药花儿满脸堆笑,轻快进来打千儿,“奴才给谨主子道喜了,主子福寿安康。”

锦书点头,“同喜,您如今也了得,万岁爷都给赐了名儿,这是多大的恩典啊!”说着并跟前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芍药儿讪讪的,红着面皮说:“奴才承蒙万岁爷厚爱……奴才丢了大人了,谨主子快别取笑,奴才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呢!”

脆脆道:“你这猴崽子不老成,总算是得了报应了。眼下您露了大脸,阖宫没有不认识您的啦。”

芍药儿嘟囔道:“你们也忒不厚道了,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处出来的,算个同门吧。你们得了高枝儿不说提拔我,还拿我取笑。”

春桃啐道:“你一个太监,谁和你同门?也不怕主子赏皮爪篱你吃!”

芍药儿嬉皮笑脸,“那不能够,谨主子最善性儿,又念旧,我还指望着哪天求了万岁爷恩典,把我拨道毓庆宫来当差呢!到时候咱们在一处,那才高兴。”

锦书听他们说笑,渐渐也开怀一些,调侃道:“你是伺候皇后主子的,已然是最有脸的了,到我这儿来岂不委屈你。”

芍药儿做了个牙酸的表情,“别提了,那边不好伺候,挑肥拣瘦的,脾气又大,三句不对赏板子。原说是统领后宫的正主儿,是国母,出手总阔些个吧,谁知道是个没把手的大衣柜子——抠门儿透了!当了三个月的差,一钱银子也不漏,手指头缝真够紧的。”

因着是打小一块儿混大的,说话从不藏着掖着,想掰什么只管敞开了说,也没个忌讳,大家听了唯一笑,也不必担心谁往外传。锦书叫上了茶,边吃点心边问:“你打哪儿来?专程来瞧我的?”

芍药儿说:“不是,是往造办处去,顺带过来看看老人儿。皇后主子吩咐拿软烟罗给太子爷做罩衣,我上景仁宫找了秦镜借太子爷旧衣裳量尺寸,料理完了才过来的。”

锦书垂下眼问:“太子爷要回京了吗?”

芍药儿说:“想是快了,六月里要往承德去呢,所以要预先备单衣单袍,要一色簇新的,好到时候用。”

脆脆问:“要簇新的干什么,又不是大婚。哎,太子妃这回要陪皇后主子一块儿幸热河去了吧?婆媳先好好处,往后指着和睦融洽呢。”

芍药儿先是并腿坐的,后来看圈椅大,索性把腿缩上去,弄得上炕似的。一面道:“那就不知道了,横竖咱们这儿是要去的,瞧着吧,回头万岁爷一准儿点名头指派的。”

春桃给他续上茶,笑道:“借你吉言,不过这话也不劳您说,谁不知道咱们这儿圣眷且隆着呢,幸热河,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咱们主子。”

锦书自嘲地笑笑,他们把她看得重,可自己什么斤两自己知道。皇帝跟前不过是个玩物,得不着心心念念,等到了自己口袋里还有什么,稀罕两天也就撂手了。就和那天惠妃说的一样,花儿焉有百日红,不过图一时新鲜罢了。

他们几个一搭一唱说得欢实,锦书懒懒歪着听他们逗闷子,又想起太子来。自己眼下是这处境,他回来要尽量避开才好,否则见了也尴尬,白辜负他一片心,自己怪对不住他的。

芍药花儿下半晌不当值,坐在那里绘声绘色的给她们讲各处听来的好玩段子。这时候门前小苏拉太监前头引道儿,从惇本殿穿过毓庆宫,领着长满寿直往继德堂来。长满寿进明间儿就看见主子和奴才欢聚一堂的场景儿,打了千儿,笑道:“谨主子这儿好热闹地界!”

太监宫女全站起来退到一边,长满寿往茶柜子前乜一眼,嘿地一笑,“哟,花儿也在这儿哪?”

芍药儿讨好地哈腰,“奉了懿旨上造办处去的,顺道过来给小主儿请安。”

锦书不冷不热道:“谙达怎么来了?请坐吧!”

长满寿看她脸上不痛快,垂手往前半步,赔笑道:“奴才站着回话就成。主子怎么没歇觉呢?万岁爷打发奴才来瞧瞧,才刚主子爷忙,小主儿在边上怕慢待了小主,索性让您先回宫歇着。这会儿手头活忙完了,叫往毓庆宫排个膳,回头陪着小主儿进晚膳。”

锦书轻浅勾起嘴角,“大理儿通天,小理儿由人辩。先头我去请安,主子爷不见,我也没话说。现下我身上不好,旁的没什么,怕也冷落了主子爷。”

长满寿脊背上飒飒流冷汗,这话说到七寸上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们这么你来我往,可难坏了下头当差的人了。

他哭丧着脸说:“小主可别这么想,万岁爷真是遇着了不顺心,动了半天的肝火。奴才是奉了上头的口谕,要是办不下来,奴才后脖梗子就得离缝。谨主子您最体人意儿,总不忍心看着奴才吃挂落儿的。”

到底在一处当过值,也不好意思太难为他。锦书无奈,只好点头说:“那成,我知道了。谙达回去替我谢万岁爷的恩,就说奴才扫庭以待,恭候圣驾。”

长满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笑得也不再那么狰怪了,扫着袖子说:“还是谨主子疼奴才,那奴才这就回乾清宫伺候去了。”转脸对那朵傻不愣登的淫花说,“芍药儿,你名声不好,还不自重些个,仔细回头腚上开花!走不走?”

芍药花儿嘴里应着“走,走”,连忙跟上去,摇尾儿说道,“原是要走的,这不是看见您老来了么,想听听您的训,也好叫小的精进些儿……”一路奉承拍马出阶陛去了。

脆脆喜笑颜开,对锦书道:“主子您瞧,万岁爷还是念着您的。头里您还不高兴,这会子不是补偿来了。”

“还说什么,赶紧的归置归置,准备迎驾吧!”蝈蝈儿忙活开了,指使着宫里的太监宫女擦砖抹地,又吩咐春桃和司衾宫女,“怎么还愣着,快伺候主子沐浴梳妆,没得在圣驾前失仪。”

锦书照旧打络子,慢吞吞道:“忙什么,万一又有事耽搁,岂不白忙一场?”

蝈蝈儿摇头道:“可不能这么想,这回是板上钉钉的了。主子您别使小性儿,快

笑笑儿的,乐呵呵的,多好的事儿啊!您收拾自个儿去,外头排膳有我们呢,忙不过来还有得胜,准保办得妥妥帖帖。”

锦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叉起来就往西耳房里去了。

蝈蝈儿抚着手掌四下打量,招了小苏拉问:“御膳房送来的东西呢?”

小苏拉说:“回蝈蝈姑姑的话,都送到宫膳房的蒸笼子里炖着了。”

蝈蝈儿白了他一眼,“蝈蝈姑姑,你也不嫌绕口!叫姑姑就成了,还怕没人喊我名字,要你连名带姓地叫呢!”说着往宫膳房走,边回头指派道:“把‘知不足斋’炕桌上的书都撤了,换宽绰的围桌。再上库里提新引枕和坐褥子,毡子也换了,用秋香色的金钱蟒条褥。”顿了顿猛想起来,“再去瞧瞧,内务府送万岁爷起坐用的黄褥子来了没有。”

小苏拉应了撒腿就去办了,边上的宫防太监捏着公鸭嗓笑道:“哎呀,姑姑真是个齐全人儿,这么多的差事打理得一丝不乱,难为您啦,倒像您要侍寝似的。”

蝈蝈儿啐了一口,“狗息子,我办分内的差事还轮着你说嘴?我没您这么好福气,往那儿站一天,差就当下来了。我是劳碌命,主子得势,大家跟着长脸。我为的不是我一个人,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满嘴喷粪,仔细我回了主子罚你!”

宫防太监忙自打嘴巴,觍脸笑道:“我没成色,没见过市面,姑姑别同我一般见识。”

蝈蝈儿瞧都不瞧他一眼,转身进了二进院的围房里。十来个厨子和配菜的正忙得热火朝天,宫膳房里烟雾缭绕,灶头上的蒸笼屉子垒得足有七八层高。转到一个瓷炖盅前,正看见得胜揭了盖子往里瞧,她拍了他一下,问:“干什么呢?”

得胜吓得一蹦,讪讪的咧嘴笑,“我以前在四执库当差,没见过雪蛤,这不,开开眼。”

蝈蝈儿听着他怪可怜见的,也没想别的,只道:“晚上菜色多,这盅雪蛤银耳怕也吃不了几口,回头求主子赏你吧。”

得胜变了脸色,忙不迭摆手,“不不不,我这么一说,姑姑千万别当真!这是女人吃的补品,我一个爷们儿还抢着,倒叫别人说我馋嘴猫儿似的,我哪里还有脸!”边说边退,慌慌张张道,“姑姑忙,我张罗巾栉去。”

蝈蝈儿笑了笑,厨子也乐,掌勺儿说:“这小子,一听是雪蛤眼都直了,只差没流哈剌子。乡下小子穷苦惯了,进了宫是下等奴才,哪里见过这个!”

蝈蝈儿卷了袖子把笼屉盖上,对掌事地说:“等到了时候让侍膳处的往不知足斋排膳,今儿晚上在那儿用。”

掌事的响亮应了声“是嘞”,稍后又贼头贼脑地问:“万岁爷今儿晚上留宿毓庆宫?这算走宫?”

蝈蝈儿横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好好办分内的差,办得好主子自然有赏,不该你操心的别问,免得舌头遭殃。”

她一甩大辫子走了,身后的厨子们起哄,“这是棵朝天椒呀,够辣的!将来谁讨了她,得天天在腰上挂水馕子,降火要紧哩!”

约近掌灯时分,宫门上遥遥有击掌声传来,锦书领着宫人上惇本殿接驾,齐跪下三呼万岁。

皇帝下辇伸手来扶,温厚的手掌将她的手指握住,浅浅笑道:“我只当你还在闹脾气,不会来迎我呢。”

锦书脸上是凉薄的神色,中规中矩道:“奴才不敢,万岁驾临,奴才依矩相迎是该当的,否则就犯了藐视圣躬的罪责。”

皇帝眯眼打量她,她穿白绫绸袍子,青缎掐牙背心,头发松松挽着,不是别的宫妃那样盛装相迎,淡淡似水,却另有一番韵味。

只这脸子,似乎又回到做侍女那时的样儿,拘着,远着,不待见着。皇帝心里沉甸甸的,隐约有些恐惧,强勾着唇角携她进后头正殿,一面道:“你别恼,晌午时我正有政务要办,没法子见你,这会子来和你赔罪,你快消消气吧,气性大了伤身的。”

锦书抽回了手,冷着脸道:“主子这话岔了,奴才断不敢当。奴才并不恼,也没什么可恼的。奴才是奉了庄王爷的令进去给您请安的,您不见,奴才不过觉得没尽着心,旁的也没什么。”

她当着这么多下人让他下不来台,皇帝蹙起了眉,却并不发作,只是吓坏了蝈蝈儿他们,两条胳膊抖得筛糠一样。

皇帝轻轻吁了口气,还是这样隔了一层,这是块儿冰,捂不热的。有时候真想骂她一句白眼狼,任你怎么低到尘埃里,她永远的不为所动。倘或哪天好声好气儿和你说话,也不得长久,转瞬就要变的。可怎么办呢?她刻进了骨血里,要剥离出来是再不能够了。

“你是内廷里的人,用不着听他的吩咐,不想请安可以不进去。”皇帝也带了些意气,背着手不理她,自顾自进了不知足斋。走了几步不见她跟在身后,回头一看,她站在廊庑下,咬着唇、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皇帝心头一颤,忙道:“怎么了?”

锦书低头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才不能叫万岁爷回銮,却也没能耐服侍主子。奴才腾出毓庆宫给主子,奴才上老祖宗那儿去。”

皇帝气结,“你……你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你就这样不愿意看见朕?”

她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那个闭门羹叫她伤透了心,他现在没事人似的跑了来,难道她还要狗颠儿的陪着说话、吃饭?她又闷声不吭的绞帕子,只觉气都气饱了。火苗子直往上翻涌,伴着眼泪决堤而出,自觉失仪,转到雕漆柱后头擦眼泪去了。

几个边上伺候的人着实被吓得不轻,没见过锦书这么孩子气的时候,阖宫哪个女人不是巴巴盼着皇帝驾临幸,只有她把人往外推。还有皇帝,依着他的性子,不是该一震袖调头就走的吗?怎么表情像个犯了错的,带些懊恼,又怯怯的。

皇帝挪步过去替她擦泪,嘀咕道:“什么臭脾气,朕遇着你也没辙了。多大的人还掉金豆子,叫人笑话,也不怕臊。”

她扭身道:“不要你管。”

“又说这话。”皇帝摇头道,“朕龙潜时听过句谚,叫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这会儿看来真是这样。”

边上人忍不住闷声笑,锦书涨红了脸,这种荤话亏他用到这上头来,什么好婆姨费汉,这句话作什么解,他还不知道吗,拿这话来取笑她。

皇帝撼她,“你说是不是这样?”

她推开他的手,捂着脸道:“您可是主子爷,也忒不老成了,叫人怎么说呢!”

皇帝抿嘴一笑,“那就别说了,快别闹别扭,我还饿着肚子呢!”

锦书怕饿坏了他,伺候他上了条炕便吩咐排膳。侍膳太监络绎进来,蒸炸炒拌铺排了一长桌,花红柳绿的切得细细地码着,看着就惹人爱的。

皇帝不常喝酒,这趟是两人头回一道吃饭,算是件喜兴的事儿。红泥小火炉上温着花雕,他起身给锦书斟酒,调侃道:“朕敬爱妃一盅,请爱妃满饮此杯。”

锦书被他这么一呼大感不好意思,美人坐在灯下,那脸盘儿嫣红,连耳根都连着发燥。皇帝痴痴看着,一时收不回视线来。真是个齐整人儿,一颦一笑叫他忘乎所以。男人家,日思夜想的女人在跟前,总有些蠢蠢欲动。皇帝心不在焉的抿口酒,看着她玉手执杯,那五指的颜色几乎和官窑精瓷融合起来。侧着头,颈子稍拉伸,曲线美得不可思议。皇帝心头乱蹦,慌了神,怕被她看出来失了帝王的体面,急忙转过脸含糊的咳了一声。

锦书咂咂嘴,“什么好喝的,你们爷们儿真古怪。”

皇帝笑起来,“这么的可把天下文人墨客得罪完了,古来酒是君子良友,写诗作画少不得它,出征壮行也少不得它,只是你们女孩儿不知道其中奥妙罢了。”

锦书想起皇考那时曾喷酒作牧牛图,心里不由怅然。怏怏给皇帝布菜,自己随意用了两口雪蛤银耳,渐渐觉得有些热,便问:“窗户开没开?怪闷的!”

皇帝觉得有些奇怪,虽说现下天暖和起来,早晚还是有寒意的,他喝了两盅酒也不感到热,她吃了这半天的凉拌菜,怎么倒热得脸发红呢?

那边渐渐神志混沌起来,香汗淋漓,半靠在引枕上低喘。皇帝心惊,冲侍立的人道:“把东西撤了,都出去。”

太监们像踩着了尾巴似的,抬着炕桌子一气儿都散尽了。

她嘴里喊热,费劲巴拉地抬手解钮子,竟还半撑起身子,媚眼如丝地瞧他,露出个慵懒的笑容,低低道:“主子爷,恕奴才招呼不周了。”

哪里不周,简直太周到了!她一向端庄稳重,何曾有过这样媚态的时候,简直不像同一个人。那模样、那神情、那声气儿,还有大襟下牙雕似的脖颈锁骨,灯下一照,简直销魂到骨子里去了。

皇帝呆住了,心里不由一荡。也管不住自己了,挨在她身边坐下,想想又不太对劲,怎么抽冷子成了这样?他通医理,单看她的颜色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心里怨长亭太胡闹,敢在宫里干这种事的除了那个不着调的也没别人了。不过也不真恼,只是怕她清醒了更恨他。

他坐在炕沿上进退两难,锦书却像条蛇一样的扭起来。浑身热得没法子超脱,挣扎着要去够槅子上插的团扇,无奈手脚酥软,低吟道:“主子,快……”

皇帝咬得后槽牙都酸了,捏着拳头说:“锦书,你不胜酒力,你醉了。”

她嗯了一声,“我胸口有团火……真热……扇子!”

皇帝强撑道:“还没到用扇子的时候,仔细贪凉作下病。”

她嘟囔着拉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皮肤滚烫得岩浆样儿的。

皇帝彻底投降了,他脑子里嗡嗡响,这时候还能坐怀不乱,那就不是真爷们儿了。他豁出去,不管不顾地把她揽进自己怀里,嘴唇在她火热的唇峰上摩挲,手上轻拢慢捻,哑着声在她耳边喃喃,“好人……喜欢我这样吗?”

锦书成了傻子,呆呆地只顾往他身上贴,呜呜咽咽地应,胳膊伸过去环住他的脖子,呻吟道:“我真是醉了……”

皇帝咧嘴笑,“不要紧,睡会子就好了,我陪着你一块儿睡。”

她闭上眼,娇喘吁吁,笑靥如花。

皇帝情动不能自已,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日。良辰美景!没错儿,正是良辰美景!长亭荒唐半辈子,这回办了大好事了。

他覆上去,她仰着脸亲他,抚他的肩头,轻声呢喃,“主子……”

他紧紧搂住她,心在胸腔里颤抖起来。她清醒时能这样,他今生就别无所求了。

皇帝在她纤细的腰肢间抚摩,贴着她的耳朵说:“不是主子,叫我的名字……叫我澜舟。”

她和他十指交扣,朱唇微启,皇帝巴巴儿盼着,她憨然一笑,“澜舟……”

皇帝鼻子直发酸,才发现自己的名字让她叫起来糯软缠绵,是甜到骨头缝里去的味道。他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细雨打在后窗上,沙沙有声。

灯火摇曳,皇帝吹灭了炕头那盏,书架子前的也顾不得了,独盏白蜡照得一室晕黄。

低头看锦书,她一句一句的“澜舟”,声声敲在他脑子里。欲望像奔腾的兽,他没法自持,也不想自持。就放纵一回吧,到了这个份上再说别的忒矫情。

她圈着他,隐约瞧见他鬓角渗出细密的汗,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人真是好看,眉眼啊,嘴唇啊……她伸手去抚,他笑意顿起,把她的手指含住。

舌尖一掠,她倒吸了口气,慢慢皱起眉。

皇帝咬牙顿住,吻她的嘴角。

门外上夜的宫女脸红心跳,太监们鼓着腮帮子左顾右盼若无其事。

猛听梆鼓鸣三更,敬事房马六儿愣愣看着李玉贵,“谙达,要给万岁爷提个醒吗?”

李玉贵喝着茶,差点叫他呛着。囫囵咽下去,讪笑道:“你去试试,保管万岁爷把你脑袋拧下来。”

马六儿闭上嘴,看着李玉贵哼上了小曲儿,春风得意的样儿,活脱脱的小人得志。

宫膳房里养的鸡像掐着了脖子似的叫起来,锦书朦胧半睁开眼,近端午昼夜平分,交寅时窗屉子上泛了白。她叹了口气,天亮了,该起身了。神思还是不清明,越发的睏,一夜下来倒比给老祖宗侍寝还累。

“蝈蝈儿,水。”她渴得嗓子冒烟,想撑起上半身,却摸着条胳膊,一下子把她吓醒了大半。

扭头一看,她彻底僵住了——皇帝正抿嘴冲她浅浅地笑,笑容不纯洁,很暧昧。

她三魂惊飞了两魂半,结结巴巴地问:“主子……这里不是毓庆宫吗?您……怎么在这儿?”

皇帝用小指勾掉散落在唇上的头发,不紧不慢道:“那话用在昨夜才合适。”

锦书一时没醒过味儿来,“什么话?”

皇帝的手攀上她光洁的小臂,“你好大忘性儿,好婆姨费汉嘛,朕可累死了。”

浑身的血一气儿都涌到她脸上去了,她大惊失色,昨夜是进了幸吗,怪道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低头一瞧,自己竟是光溜溜的,胸前还有斑斑红痕。她慌忙缩进被褥里,心里又气又急又憋闷,一个姑娘家,这种冤屈没地儿申诉,无奈到了极处,只有捂着脸痛哭。

怎么成了这样?这会子再也撇不清关系了,这人太可恶,只记得他在这里进膳,到后头怎么叫他上了她的炕?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她躬身缩着,脊背温腻似脂,哭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皇帝靠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软语安慰道:“好了,别哭,咱们夫妻敦伦原就是人之常情,你一哭,倒像我占你便宜似的。”

他嘴里说着,到底有些心虚。目的达到了,可手段确实不磊落,她要是知道了,不杀了他才怪!

那身子不着寸缕,热乎乎地贴上来,她心里怦怦疾跳,想挪一挪,却被他箍住了。他低低地喘息,“谁叫你动来着?坏事了!”

锦书吓得大气儿不敢喘,颤声道:“你再乱动,我就打你!”

皇帝“哧”地一笑,“好啊,我就任你打,这条命交给你也使得。”

她张口结舌,恼怒道:“亏你一个皇帝,怎么这无赖样儿。”

“嗯?你胆儿肥,敢藐视朕躬。”他翻身压住她,“瞧朕怎么收拾你!”

他眼里的金色光环隐在浓雾后一般,半烟半雨,朦胧缥缈。她看得有些痴,仿佛神魂都被他吸引住了。

这身板儿真是没得说!锦书脸红心跳地想,练家子,肩背精壮结实,推了推,纹丝不动,该干什么照旧干什么。

她咬唇细细地低吟,“天都亮了。”

他唔了声,“今儿是第三日,辍朝的。”

“你不是累了么?”

“别说话。”

……

一时尽兴,皇帝仰着身笑道:“这回真不成了。”

她猫儿一样蜷着,捧着胳膊懊恼。果然完了,这趟是给榨得连渣滓也不剩了。莫非自己是个淫妇不成?不但不反感,还……很受用。

她要到菩萨跟前忏悔去,要向皇考忏悔。头回是他动了粗,这回呢?自己竟是自愿的,她还有什么脸活着。

“干什么去?”皇帝见她挣扎着要起身,忙把她按倒了,“别动,再温养会子。”

他半句话说得不痛不痒,她木讷地问:“温养什么?”

皇帝不怀好意地笑,“傻丫头,就是‘那个’呀,能叫你给我生个皇子的……”

锦书拿被褥蒙住了脸,瓮声道:“谁给你生!”

他在她额头脸上落下细密的吻,他说:“锦书,后宫那么多妃嫔,我从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让一个女人替我怀孩子。”他把她揽进怀里,喃喃道,“我日夜不宁,时刻担心你撂下我,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就安生了。”

她倚着他,眼眶子发热。老天爷多能折腾人啊,偏让她遇上他,注定了要千锤百炼的熬。

皇帝看着屋顶的彩绘,恍惚又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儿,笑道:“那天我在寿药房配表汗药,你就那么直直的闯进来了,个头小小的,眼睛却很大,规规矩矩给我请安,管我叫‘大人’。我那时想,这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在宫里当差,竟然不认得朕。”

她嗫嚅道:“这能怪我吗?我在掖庭待了九年,下等的杂役不配得见天颜。”

他说:“那些年苦了你了,说真的,你不到太皇太后宫里,我都忘了有你这号人了。好在现在还来得及,我会尽力补偿你的,再不叫你受苦。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他落地我就册封亲王,等儿子长大了你就有门槛可走动了,好不好?”

她笑他痴傻,“你当这是捏面人儿,说有就有的吗?”

“那我牌子翻勤点儿,今儿晚上还来,明儿后儿都来。”皇帝欢畅无比,多好啊,听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不排斥怀他的孩子。

锦书推了他一下,“可别,您这样,别人还不生吞了我?太皇太后那儿也不答应。”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咱们这样的,祖宗能不能让我有孩子,还未可知呢。”

皇帝的胳膊紧了紧,“错都在我,我要是知道十年后会遇上你,兴许那时候就不会由着他们乱来了。你不能体会,战场上杀红了眼的人,要停下手来很难。那阵儿进了内城,简直是一团乱麻,我自然是奔太和殿的,紫禁城外四九城里还有一帮子统帅,你听说过‘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吗?他们抡刀杀人时并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知道说什么都枉然,皇帝是我做,功过自然全归我。只是我想叫你明白,你如今跟了我,我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待你。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认了。要打由你打,要杀由你杀,只要你愿意陪着我。”

他只知道她恨他,怨他,却不知道她爱他……锦书凄恻地想,他不知道也好,什么都给了他,总要留下点尊严,等到她人老珠黄,万一圣眷不再,到那时至少还有力量能够支撑。

皇帝见她不答,自嘲地笑了笑,“你也嫌我老婆子架势吗?长亭总笑话我,说我年纪越大越啰嗦。”

“庄王爷不是嫌您啰嗦,不过觉得您事无巨细,样样亲自过问太过劳累,是心疼您。”她在他胸前亲昵地蹭了蹭,“您要保重圣躬,这话天天有人说,宫里说,朝堂上说,连外部的请安折子八成也这样说。您就听些个吧!天低下的事情那样多,单凭您一个人也操心不过来,您就是铁做的,又能打多少个钉子呢。”

这几句娇声的劝慰,直叫皇帝全身上下适意非常,便厚着脸皮问:“那你心疼我吗?”

她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是个爱脸面的人,轻易不会把那些放在嘴上,只笑了笑道:“您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自然是要关心的。”

自鸣钟上响了七下,她惊道:“已经辰时了?了不得,该去哭祭了。”

说着便要起身,却又被皇帝拖回了被窝里,“别忙,我早打发人上老祖宗那儿告假去了,说你要伺候圣驾,今儿就不过建福宫了。”

她听了抱怨,“您这么的,别人又该说我恃宠而骄了。”

“恃宠而骄,不也得有那个命吗!”他没正形儿地笑,“她们眼热你,你就说你是‘奉旨骄纵’,她们有什么话,叫她们只管来问朕。”

她心里暖暖的,暗道也没什么,何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谨小慎微了十来年,也该过过像样日子了。

她娇俏一笑,仰着脸道:“那要是有人上您那儿告状,您要护着我。”

他眉眼都舒展开来,和她碰了碰鼻子,“小人精儿,我多早晚不护着你来着?你是我的命!”他长长一叹,“就这会儿子,朕觉得像梦里一样,真真是熬出来了,你能和我这么亲热……”

她拧起了眉头,“昨儿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怎么就……”

皇帝愣了愣,她长在大内,外头那些腌臢手段大抵是没有听说过,这样倒好糊弄,便支支吾吾地扯谎,“你酒量不济,喝了一口就不成了,说热,要脱衣裳。我要走你偏不让,那就只好敦伦一番了。”

她脸上霎时五颜六色,讷讷道:“这酒真不是好东西。”

皇帝忍笑道:“人说酒后乱性,就是这由头。”

她有点尴尬,“还是起身吧,您忙,回头有政务要办呢!”

皇帝的手在她背上慢慢地抚,“今儿奏本送军机处,延后一日没什么,咱们说说话儿,多好!”

锦书抿嘴笑,伸手揽他,“主子离我原本隔着十八层天呢,没曾想还有今天。”

皇帝受宠若惊,“这是我的造化。如今好了,结成了夫妻,再有个小子就齐全了。”

“我是奴才,可不敢和您论夫妻。”锦书笑道,“宫里能和您称夫妻的只有皇后主子,您往后别这样说,叫人听了说我逾越。”

皇帝想起皇后就头疼,国母无德,令他失望至极,可这话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窗户纸没法子捅破。她好歹跟了他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爱情没有存在过,不能连恩情也一并抹杀了。

“你不叫说,我往后就不说了,放在心里就是了。”皇帝亲亲她的额头,“说说你头回见朕,你是怎么想的?”

头回么?那天下着大雪,进了寿药房,冻得手脚都僵了,瞧见一个太医在那儿拿戥子称药,端着架子,都不搭理她。她说:“我瞧您一眼,觉得这太医长得真俊!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眼里没人,叫我等了好半天儿。我琢磨着肯定是个大官儿,兴许是个珊瑚顶子,也不敢多问,耗了两炷香,您才和我说话。我那时候就想,这人好大的官威,端着也不嫌累得慌。他手底下当差的人不简单,这么厉害的主儿,谁能伺候得了!”

皇帝笑起来,“我就说呢,这丫头怪好色的,盯着我使劲儿瞧,敢情女孩儿也爱俏爷们儿。”

她不好意思了,扭过身去道:“别混说。”

他嘴角挂着笑,转脸看窗屉子,一手撩起幔子的角。一轮红日升起来,耀得琉璃殿顶万道金光。

皇帝默念,神天菩萨保佑,叫这份安稳延续下去,再别出什么岔子了。他允文允武,只这情关难渡。枕边人抵得过千军万马,她一个就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盼着今后能顺风顺水,且过几天受用日子吧。

皇帝到底自律,怕落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名声,加之锦书不是个缠人的,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一盏奶子就往乾清宫办正经事去了。

才走到乾清门上,就看见庄亲王在隆宗门上探头探脑。他顿住了脚,“怎么这会子来了?”

庄王爷搓着手跑过来打千儿,“臣弟给皇帝哥哥道喜儿了。昨儿夜里宿在毓庆宫了?”

皇帝横他一眼,虽装模作样板着脸,却没有怒容,还有些压制不住的沾沾自喜。回过味儿来,咳嗽一声,背着手跨进正大光明的门槛,边道:“你管得忒宽了。”

“甭介。”庄亲王一下揽住他的肩,“瞧瞧今儿,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嘿,比进了补药还美!”

皇帝把他的胳膊掸开,“别动手动脚的,失了君臣礼数。”

庄亲王也不介意,跟着进了暖阁里,不等皇帝赐座儿,大剌剌往圈椅里一瘫,“咱们哥们儿,人前做做样子就成了,私底下还计较那些个。”

皇帝无可奈何,他皮厚得很,骂也没用,况且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手足之情深似海,只好由得他去。他随手抽了折子来批,问:“皇贵妃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庄亲王道:“丧仪办得差不多了,钦天监定了时辰,明儿就出丧发送。午正二刻从神武门出紫禁城,鼓响三遍上御路出正阳门。”

皇帝叹了口气,“着诸皇子换孝袍子扶灵至正阳门,文武百官衮服跪送。”手上的朱砂笔一颤,墨汁落了一滴在折子上,边上的顺子忙拿帕子来拭,他说,“罢了,越擦越乱,搁着吧!”

庄亲王玩心大起,瞥了瞥李玉贵,调侃道:“大哥哥太过操劳,要保重龙体才好,怎么连手都无力了?还是传御医来请个脉,开个大补的方子照着抓几剂药吃,强身健体嘛!”张嘴又想说些别的,看见边上有人,便道,“顺子出去!”

顺子应个“嗻”,麻利儿退出了暖阁。皇帝乜他一眼,“你又要说什么荤话?”

庄亲王往前凑了凑,“最难消受美人恩啊,瞧您,眼眶子泛着青呢!昨儿夜里累坏了吧?几回啊?”

皇帝一扬眉梢儿,但笑不语,那神情魇足,想是满意非常。忽地作势面上一凛,“这事是你命人干的?”又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李玉贵,“只怕还有内鬼。”

李玉贵苦着脸对庄亲王道:“王爷,奴才原说不成,您瞧……”

庄亲王端着香片茶呷一口,似笑非笑的默不作声。

皇帝拍炕桌道:“李玉贵,你给宫妃下毒,这罪名论起来,够杀十回头的了!”

李玉贵上下牙磕得咔咔响,腿一弯就跪下了,响头几乎把金砖碰出个洞来,哆哆嗦嗦道:“主子嗳,奴才是……是心疼您啊!求主子念在奴才一片孝心,饶了奴才的狗命。”边说边偷觑庄王爷,心道这位爷真是不能倚仗,还说出了事他兜着,这会儿没事人似的,和他浑身上下不搭介了。

皇帝闲适歪着引枕上,突然笑道:“你办得好,上内务府换牌子去,升你做六宫副总管。”

李玉贵愣住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庄亲王拿脚尖踢他,“挺机灵个人,怎么一下就傻了?还不磕头谢恩哪!”

李玉贵眼泪巴巴的磕头,“奴才谢主隆恩,奴才一定尽着心的当差,好吃好喝先紧着谨主子,请万岁爷放心。”

这是个醒事的奴才,几句话叫皇帝不后悔自己的指派,愈发的受用,点头道:“这事只一回,再有下次朕就剥了你的皮。起来吧!”

李玉贵起身却行退出去了,庄亲王正了脸色,道:“万岁爷,湖广的案子办妥了,太子近两日就要抵京,您预备怎么处置?就这么听之任之?”

皇帝神情落寞,蹙着眉道:“朕心里也烦闷,这会子就办,朕下不去那手。”

庄亲王窝在坐褥里缄默下来,他也不明白东篱怎么会脑子发热做出这种事,这不是孩子过家家,谋逆是什么?是杀头的大罪啊!皇帝眼下尚能忍,但是这好耐性儿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皇权怎容亵渎?天威怎容触犯?这傻小子,难不成还要为情送命吗?

论理儿他是亲叔叔,侄儿办错了事他该给提个醒儿。可他不敢,万一逼得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反倒促成了他起事。

能让庄亲王脑仁儿疼的事真不多,这就是一桩。他冥思苦想,想不出解决的好方法,他说:“万岁爷,臣弟求您一桩事,倘或真有了那一天,请您好歹瞧在骨肉的情儿上,别要了他的命。至于豫亲王和勒泰,用不着您发话,臣弟替您代劳,自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皇帝眯起眼,“你说,如果东篱篡位成功,他会怎么处置朕?”他涩然笑了笑,“他那样恨朕,八成会杀了朕。”

庄亲王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东篱心性儿不坏,断不能做出弑父的事来。”

皇帝冷冷一哼,“他大逆不道,亏你还说他心性儿好。他以为篡了位就能抢走锦书?不管他成没成事,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能叫锦书活着了,红颜祸水,锦书死路一条!”

庄亲王抬眼看他哥,心想或许锦书死了,父子就不会反目了,这女人的确是个祸头子,杀了倒也不为过。

“皇兄,倘或皇祖母她们容不得锦书,您又如何自处?”庄亲王加着小心地问,“那头赐死,您怎么办?”

皇帝转过脸定定看着他,“朕活着,就不会让人动她。除非哪天朕薨了,到时顾不上了,只有撂开手各自超生了。”

庄亲王困难地吞了口口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到死都护着她,长辈也好,晚辈也好,谁动她就和谁拼命。唉,真是疯了。宇文家的男人本就有个病根儿,不动情,万事好说,一旦心里装了谁,那就难断了。远的不说,就说他们的老子,高皇帝英雄一世,最后怎么晏驾的,皇帝比谁都知道。如今自己也要走上父辈的老路,倒真成了情天子了。

庄亲王透过槛窗朝远处眺望,乾清宫正殿汉白玉石台座势高,下劲儿看,越过重重宫墙,能看见慈宁宫的重檐殿顶和飞檐最高处,脊背上插着剑、身上拴着链子的吻兽。

“世人只说鸱吻鸱吻,却不知道鸱和吻原是一对。”太皇太后坐在耳房前的花架子下,看着屋脊正脊两端的神兽说,“这里头有个传说,是我年轻那会儿听来的,你想不想听?”

锦书蹲在她身旁,一面给她捶腿,一面应道:“奴才自然要听,老祖宗快说。”

太皇太后笑着捋她鬓角乌沉沉的发,缓缓道:“鸱吻是一公一母,吻是公的,在殿顶两坡的交汇处,有它坐镇着,脊垄才能坚固不渗水。它爱占高儿,可有个毛病,一遇着打雷就想上天去。那不成啊,它走了没人镇守啦,于是东晋的道士就在它身上插了把剑,拿大铁链锁住它,留它看守殿顶。”她又指了指垂脊上仰头而视的檐角兽,“那是鸱,是老婆。丈夫被困住了没法动弹,她在下头瞧着,日夜流泪,却没有办法,只有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奋立地往上游,好替丈夫擦一擦脸上的雨水。殿里的人言笑晏晏,他们夫妻就在风雨里相依为命。你说说,这样的一对儿,可不可怜?”

锦书听了唏嘘了好一阵子,手上动作也停了,只愣愣看着庑殿顶,隔了半天才抹着眼泪说:“真个儿造孽的呢,原来檐角兽还有这样的故事。”

太皇太后顺手替她整了整对襟上半松的葡萄扣儿,笑道:“可不是吗,最难得就是个‘情’字。人活一世,遇上个真正爱的有多不易啊。像咱们这儿,皇帝妃嫔多,年年选秀女充后宫。大伙儿都拍着胸脯说爱皇帝,争风吃醋也常有,可争得最多的还是谁的妆奁头面值钱,谁的衣裳料子贵重,谁家哥哥兄弟提拔进了军机处……有时候想想啊,你们万岁爷也罪过的,他没有贴着心的人儿。那些妃嫔,一人一个打算,千方百计的献媚邀宠,转头就求赏赐,多叫人寒心哪。”

锦书料着老太太必然又有一番说辞,心里提了起来,唯恐她过问今儿皇帝晏起的事儿。太皇太后见她忧心忡忡,便和塔嬷嬷相视而笑,“好孩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儿皇帝打发敬事房的人来回话儿,连我都被吓了一跳,他御极十年,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昨儿晚上留宿在你那里了?可行了房?”

锦书臊得脸都要烧起来了,虽说宫里问这个和问穿衣吃饭一样没讲究,可好歹是闺房里的事儿,这么直剌剌的,任谁都要脸红的。她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法出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左右为难。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只道:“皇帝话里话外的,估摸着是要晋你的位份。我原也不反对,只不过你封嫔才半个来月,进了一趟幸立马又册封妃位,怕引人非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念过书,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依着我说,御赐的东西照赏不误,晋位的事儿放一放再说。这升位份和升官一样,得一步一步地来。等有了喜,晋妃,生了皇子,晋贵妃也好,皇贵妃也好,都使得。你知道你主子爷,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你说的话他还听些个。你要多劝着点儿,社稷为重,再爱也不能逾矩,这才是真的对你好。万不能由着性子来,那么多的眼睛看着呢!”

锦书忙跪下磕头,“老祖宗,奴才都知道了,回头一定同万岁爷说,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拉她起来,“你最懂事,我都瞧着的。说真的,你们俩真能安稳过日子,我也就放心了。女人家,娘家好也罢,歹也罢,都算不得长久的。嫁了人,有了婆家,那才是正经自己的家。我上回听说苓子在宫外挺好,嫁了个男人也是稳当人。你们姐俩好,你又没个亲戚走动,等得了空闲,把她传进宫里来叙叙,给你解解闷子。”

锦书应个是,又道:“老祖宗,奴才讨您一个恩典。您还记得景阳宫的宝答应吗?她怪苦的,奴才想去探探她,原本昨儿就去了,后来一忙耽搁了。再说没您的示下,院子里住了别的小主儿,怕叫人说嘴。”

太皇太后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这么号人,也可怜见儿的。你想去就去吧,也是你心善念着她,给送些吃的喝的,瞧准了时候和你主子爷求个情儿,把禁足的令儿撤了吧,容她走动。年轻轻的,关到多早晚是个头啊!”

锦书笑逐颜开,蹲个福道:“老祖宗您真好!”

太皇太后笑道:“你感念我,就对皇帝好些儿,你们俩和乐了,我就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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