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轻轻吹茶叶沫子,和梅嫔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咳嗽。没家贼引不来暗鬼,毓庆宫里有点动静,转脚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她知道李玉贵供了尊耳报神,她原先疑心是蝈蝈儿,后来几番试探,才知道问题出在得胜子身上。出了事,横竖是要寻错处开革的,既然遇着了梅嫔这样的契机,只说送了她使,也成全了皇帝的体面。
梅嫔没停留多会儿,宫门上的太监来回,说舅奶奶到了神武门给拦住了,没有腰牌不叫进园子。

“和杨军门说了吗?奉了懿旨进宫陪成安太妃斗雀牌的。”梅嫔直起身道,“上回不是和他照过面吗,怎么不让进?”

景仁宫太监回道:“您还不知道杨军门?一根筋的主儿!头里两回军机处昆大人忘了带腰牌还给拦下了呢,天天见面尚且如此,更别提咱们舅奶奶了!”

梅嫔听说弟媳妇给挡在贞顺门上了,气不打一处来,“杨朴这死脑子的犟驴,除了皇上谁都不认!这么大热的天不叫进,春妮子还怀着孩子呢!”越说越急,跺跺脚站了起来,对锦书和宝楹道,“你们俩聊着,我不奉陪了。那儿得去接一接,转手再送到寿康宫,少不得要摸上两圈。”

锦书正忌着她在,不好和宝楹敞开了说话,这会儿她说要走,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心里这么想,嘴上还要虚头八脑的抱憾,“真太不凑巧了,我原还嘱咐膳房排两个好菜式留您饭呢!这么的,就等您得了闲儿再说吧!”

梅嫔抽帕子一甩道:“自己姐妹,还要那些个客套干什么。”由宫女扶下了台阶,回身对送出门的两人辞了辞,踩着花盆底施施然地去了。

锦书和宝楹重新坐回殿里,慢慢喝了两盏茶,春桃探身问:“主子,怎么打发了得胜呢?他伺候您的穿戴档,这差使上短了人,我上敬事房回一声,让那儿再拨人过来。”

锦书摇头道:“不必了,我的穿戴档和万岁爷搁在一处,是常四管着的。回头你带两个人上四执库去,把我平常穿的拿回来,自己在屋子里料理就是了。”她低头一叹,“我不想和他有瓜葛了,闹得苦不堪言,何必呢!”

宝楹抚了抚鬓边的发,想起皇帝的无情,到现在还是浑身泛着冷的。帝王心,深不可测,贴得近了太危险,前一刻万千荣宠,转头也许就是万丈深渊。倒不如远远敬着的好,冷宫也罢,掖庭也罢,总强似刀尖火心里取食儿,活得也自在安稳些。

“您这儿这么想,万岁爷那头呢?”脆脆讷讷道,“来了还能不见么?”

锦书冷哼一声,“我料他也没脸子过来,还见什么?入了夜前星门下钥是一宗,咱们继德堂也插门上锁,他就是来了,也叫他外头站着去。”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知道她在气头上,忙虾腰应了个是。

宝楹犹豫道:“你别气盛,我瞧着不好。你把人挡在外头,第二天宫里就能传得沸沸扬扬,落人口实说你大不敬,眼红使绊子的人在太后、太皇太后耳朵边上吹个风,你能活到多早晚去?现下能救你的只有他了,你好生巴结着才是正经。”

她这话出口,着实让锦书心里生暖。可算是熬出来了,前头宝楹不待见她,她就厚着脸皮软磨硬泡,一天一回的派人去瞧她,托敬事房的人照应她,给她送吃送穿。有些人就是那种性子,看着像冰一样,叫人望而生畏,等你捂暖了他,他能为你披肝沥胆。宝楹就是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拣好听的说,却是实实在在为你着想的。

她偷着觑她一眼,这么好的人,硬被自己给拖下了水。本来她有平凡幸福的人生,如今被她害得要在深宫之中孤寂独活,她背的这一身债,今生今世算是赖定了,还不了了。

宝楹笑了笑,“你贼头贼脑的,偷着瞧我干什么?”

锦书看被识破,反正罗汉榻宽泛,索性觍着脸挪过来,笑道:“说来真是奇,我对着你就说不上的感觉,像家里人似的。你这么顾着我,我高兴呢!”说着眼里黯淡下来,小声喃喃,“我宗室里头没人了,唯一的弟弟不知道在哪里漂着。我是个不中用的,谁对我热络,我就和谁亲。你别记恨我,也别嫌弃我,我拿你当亲姐妹的。”

宝楹哭笑不得的搡了她一下,“就冲你这二皮脸,我也拿你没辙。”顿了顿道,“我是没想到,太子霸王似的人物,最后是这么个下场。”

锦书叫她触到了痛处,抹着眼泪说:“这回太子的事全怨我,我以为爷们儿年轻轻的,外头花花世界乐子也多,转脚就能忘了的,可没想到他用情这样深……我要早能知道会落得这个结局,当初就不该糊里糊涂地过。把他害成了那样,我自己也没法子原谅我自己。”

宝楹怅然一叹,“一切都是命,怨得了谁呢?我当初要不是被他算计,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如今也不怨恨谁了,得过且过着,聪明人绞断肠子是一世,糊涂人悠闲自得也是一世。他出家做和尚,离了这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六根清净也不是坏事。”

锦书恹恹靠在槛窗下,她心里的懊悔没人能够体会,太子尚未弱冠,一辈子就葬送在她手里,这样深重的负罪感几乎把她压垮。她没法像宝楹说的那样看开,自己肩上的担子,吃不吃力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勉力一笑,“咱们不说这些,往后常走动,也有个伴儿。我前儿听说永定太妃的六十大寿要到了,蝈蝈儿上库里挑了幅江南织造的云锦,那缎子面儿齐整,我想着绣上一千个团寿,好应个景儿。过会子先描底子,明儿祭针开绣,你也一道儿来吧,算咱们两个的份子,好不好?”

宝楹瞧她脸上笑得惨淡,蹙着眉头道:“你也别强颜欢笑,多累得慌!我知道你不容易,才刚我听梅主子说了,万岁爷那头也坑人,你心里不受用就哭,有什么!”

“我有什么不受用的……”她扭过身去,一面说着,嘴角忍不住地往下撇,这么的一发就不可收拾了,先是抽噎,渐渐就蒙着眼睛痛哭起来,边哭边道,“没良心挨千刀的,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台上的丑角儿是怎么的?快别提这茬,想起这个我就没脸活,我但凡有气性儿,这会子就该一头碰死才好。”

宝楹吓了一跳,惶惶道:“你别混说,这宫里多少委屈人的事儿,你为这去死,我岂不是该死八百回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她茫然调过视线看窗外,隔着绡纱,外头景致朦朦胧胧,想起头回养心殿侍寝。

皇帝对于锦书一个人来说,大约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吧!那回他伤情过愈,迷迷糊糊把她当作锦书,那张脸上窒息似的疼痛叫她至今忘不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粉身碎骨,皇帝是马上天子,威慑朝堂,他站在权利的最顶端,世人拿他当神一样的看待,却忘了他也有血有肉,骨子里也渴望爱情。他对锦书就是全心全意的,那份真情她看得真真切切。

他们有情有义,再多的磨难总有超生的一天,自己呢?锁在深宫里,整天的和笸箩针线为伍,实在无聊就进园子看太监放鹞鹰,蹲在墙根看蚂蚁上石榴树。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听说家里张罗了一房媳妇儿,女家是官宦人家,丈人爹在礼部供职,还在刑部兼着差,这么好的良配,估摸着不久就要成亲了吧!照理儿是不该再牵挂着了,可心头终归放不下。

她泪盈盈的抽手绢拭泪,锦书反倒顿住了,小声道:“怎么了?是想家了?还是想那个人?”

“真是苦。”她凄恻地摇头,“要是有下辈子,好歹别托生到这帝王家了。外头人想进来,殊不知里头人的苦闷。我再想他有什么用?伺候过人的身子,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弃。上回我娘来瞧我,隔着神武门说话儿,说偷着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过了,一个是水命,一个是土命,到底走不到一块儿。我料着八成像你和太子爷,命里定下的有缘无分。”

锦书认真琢磨起来,“一个水命一个土命,怎么就八字儿不合呢?”

宝楹说:“土遇着水就碎了、化了,自然就不成了。”

“不是还能和稀泥吗?”她啧啧咂嘴,“可见是混说的。”

殿里旁听的人都掩嘴笑起来,宝楹笑得歪在榻背上,“我瞧你才是个和稀泥的积年呢!姻缘的事儿,还带这样式的么?”

这一通排遣,顶上的乌云倒散了些,宫膳房送了新出笼的粉蒸点心来,两个人闲适用了些,又提起宝楹的家里人。

锦书盥了手,接过司浴宫女呈上来的巾栉慢慢地擦,问道:“我头前听说,你父亲是汉军旗下的包衣?这会子在哪儿供职?”

宝楹摇着扇子说:“常年的驻守丰台,原先是戈什哈,后来升的都统,在制台手底下管钱粮军饷。”

锦书笑道:“这缺儿不赖,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儿吧?”

宝楹嗯了声,“可不是么,万岁爷何等的精明,朝廷户部和外放官员,但凡和银子钱有关的,自然都是家生家养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宝楹道:“有个娘,还有三个姨娘,只是没兄弟姐妹。”锦书正疑惑,她接茬解说道,“我也不瞒你,我爸爸不生养,几个姨姨都是白做样子。我娘前头嫁过人的,我跟着我娘进的董家,跟了后爸爸的姓儿。”她又叹息,“女人一辈子多苦啊,乱世里头死了男人,带个孩子不好养活,只好改嫁。我那后爸爸没别的毛病,好喝个酒,酒量又不济,吃醉了在外头是个闷葫芦,回了家撒气骂人,前抄一千年后抄八百年的,把人家祖宗孙子问候个遍。你没见过那样的,满眼的血丝儿,嘴里喷着酒气,叉腰往院里一站,夜叉星似的吓吓人。我没进宫前想,往后一定不能嫁这样的男人,没法儿过日子。现在出了阁,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可你瞧瞧,又是这个结局。”

世事无常,两人十几岁的女孩儿促膝好一通感慨,不觉日影西移了。

夏天昼长夜短,东二长街上的梆子“托托”地敲起来,宝楹这才发现到了后蹬儿了,忙起身告辞,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景阳宫去了。

李玉贵垂手进养心门,边走边想,太惨了!太惨了!好好的太子爷啊,全完了!打小儿看着长大的,老辈子上捧着含着都嫌不够,如今成了那样儿,身子骨又弱,在寺院里吃斋念佛,撞钟敲木鱼,哪里受得住哟!

他抓着袖子抹眼泪,嗓子里卡了团棉花似的难受。上了偏殿前头的台阶走到廊庑下,明纱的宫灯照着,脸色蜡黄蜡黄的。

敬事房马六儿迎上来,哈腰道:“谙达差办得了?路上辛苦,一走三天的,送到哪儿去了?”

李玉贵只顾摇头,“甭问,上头不叫说的,你听了落不着好儿。”

马六儿一脸哀容,全没了平时油嘴滑舌的劲头,给他扫了扫肩上灰土,一味地叹气。

“可怜见儿的……”李玉贵说着,猛收住了嘴,朝殿里看了看,“爷在哪儿?”

马六儿道:“在梅坞里头。这两天煎熬,人都瘦了,也不说话,整天埋头批折子,有时候对着笔架子愣神,一坐就大半天的。”

李玉贵歪着脑袋琢磨,到底是嫡亲的父子啊,太子现下这么个结局,万岁爷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有多痛呢!

造化弄人,要是爷俩没有同时瞧上了一个姑娘,或者里头有一个肯谦让,也不至于闹到今天的局面。怪只怪两个人脾气太像,都是要足了强,太子羽翼又未丰,最后一败涂地是必然的。

儿子没了,做老子的哪个不抱憾心疼?太子虽保住一条命,这样活着也和死了无异,今生今世只怕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了。

“国舅爷和豫亲王怎么处置了?”李玉贵悄声问,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办了没有?”

马六儿踮起脚尖在李玉贵耳边说:“那二位暗地里已经办了,对外只说是暴毙,还叫家里发丧搭灵棚呢!万岁爷想得周全,太子爷这件事要压下来,就不能往外头传,实情只有军机处几位章京知道,绝泄露不出去。太子府上也操办了丧事,昭告天下太子染天花薨了,也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是啊,皇帝在庄亲王出发前吩咐过“脸面要紧”,既然要保太子的命,怎么好给勒泰和展迟定罪?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罪同荣,那两个上菜市口,太子还能活吗?

李玉贵往坤宁宫方向指了指,“那位现如今怎么发落?废还是不废?”

马六儿拢着马蹄袖说:“听说太皇太后发了话,不叫废呢!说废后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大事,皇帝要颁废后召书,须得拿出母德不淑的凭证,否则就是无妄之怒,有碍圣德高明。”

又是瞧着太子爷,皇后助纣为虐原本是最堂皇的罪名儿,现在碍于太子,终究不好处置。

李玉贵点了点头,“还是住坤宁宫?暗里是怎么开发的?”

马六儿咳嗽一声,一五一十的交代,“万岁爷朝上告诸臣工,皇后因着太子爷薨逝伤了心脉,病体要静静颐养,昨儿巳正牌送到园子里去了,这回大约是要‘养病’养到死了。”顿了顿复又道,“谨主子那儿倒安静,老祖宗没发话儿,可皇太后那里不能饶。您瞧着吧,按了葫芦起来瓢,横竖有会子折腾的。”

李玉贵凑近了问:“万岁爷怎么个意思?两个人还恁么僵着?”

马六儿说:“万岁爷哪儿能放得下!我估摸是太子爷这头的事儿没了,心思也游移,这两天光打发人去瞧,自己并没有走宫。”

李玉贵哦了声,歪头站在滴水下走神儿。长满寿从“中正仁和”里头出来,看见他忙上来打千儿,大松了一口气道:“总管您可回来了,这上差当得,我腔子里直发紧!您回来了我就超生了。怎么在这儿站着?还不进去回万岁爷?”

李玉贵边走边说:“三天没在,总要找知情的人问清楚,回头主子爷有话,不至于一头的雾水。”言罢过了穿堂进西耳殿。

梅坞是纳凉的好所在,穿堂门大开,和槛窗外的风对流,大夏天都是极舒适的。皇帝伫立在玻璃屉窗前,背着手朝西围房院里看,风吹起了紫金冠上的丝绦,纷纷扬扬的飘荡,落寞而孤寂。

李玉贵喉头微哽,平了平心绪甩袖泥首行礼,“奴才恭请圣安!奴才不负圣托,向主子爷交付皇命。”

皇帝没有回头,依旧眺望窗外,只是声音干涩,低声问:“怎么样?”

李玉贵伏地道:“宫门这会子下了钥,庄王爷不方便进来,明儿再来给万岁爷请安,让奴才先给带话给主子,太子爷……东篱已在承德普宁寺剃度,由广源住持授的戒,法号青崖。”

“他……”皇帝视线蓦然模糊,勉强稳住嗓音问,“礼成了?说了什么吗?”

“回万岁爷的话,什么也没说,奴才瞧着剃度的……”李玉贵想起太子那满头的乌发簌簌地散落在地上,终究克制不住的呜咽出声。

祈人头发最金贵,除了国丧不剃头的。昔日坐在军机值房里从容代政的储君,如今被剃成了秃子。腰上的黄带子摘了,换上了的僧袍,看人时眼里的光芒灭成了灰,再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儿,沉得一潭死水似的。冲庄亲王合十一拜,头也不回的随小沙弥往禅房里去了。

庄亲王脚下蹒跚着追了两步,哭得几乎噎气儿,叫身边的随侍左右叉住了才不至跌倒。瘫坐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拾了一缕发装进荷包里,叫回来呈万岁御览。

李玉贵从怀里摸出平金荷包高举起来,“主子,这是太子爷留下的,请主子过目。”

皇帝身子颤了颤,泪水长流,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撑在窗屉子上捯气儿。李玉贵被吓得蹦起来去搀扶,惊恐道:“主子爷,好歹保重圣躬,奴才扶您坐下歇歇。”

皇帝摆了摆手,“朕不碍的,你去慈宁宫回老祖宗……说得软乎些,别惊着她老人家。”

李玉贵躬身道是,却行退出了梅坞。

皇帝回身去拿桌上的荷包,解开袋口看一眼,心像被泡在了沸水里,霎时缩作一团。他以为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可看见那缕头发,还是抑制不住腿颤身摇,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孽障,他舍了三千烦恼丝,自己超脱去了,留下至亲怎么活下去?皇帝攥紧了手,指甲刺得掌心生疼,怔怔坐在凉椅里想,所幸承德不远,惦记了还能去瞧瞧。虽说佛门平等,到底人吃五谷,总有偏颇的时候,庙里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给他小鞋穿。

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犯了错,自己当局震怒,转过了性儿,又舍不得,痛断肝肠。

都说帝王无情,他的毛病自己知道,面冷爱挑剔,挤兑官员无孔不入。臣工们怕他,他手握通天权势,严峻刑律,不合心意就传胫杖。龙潜时听南苑百姓议论过,宇文家有两个混世魔王,一个玩出名,一个狠出名。他名声不好,可谁又知道他人后善性,对骨肉也有说不出口的拳拳爱意!

心下空落落,他起身踱进穿堂,太子这头算是尘埃落定了,还有另一宗,她那里怎么办?他想她,又怕见她。忍了三天了,不知她的气消了没有,听说搬进继徳堂去了,只怕轻易是拐不过弯来的。

他承认,刚开始的确是因着皇考皇贵妃才注意她的。后来就不是了,后来他全身心的投入,拔不出来,单单恋着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想大概是遇上宿命里的克星了,他就像粘在蛛网上的蛾子,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是越套越牢。

她不像别的女人,会上赶着讨他的好儿,撒娇邀宠温柔入骨。她一直冷静清醒,那份自持,叫他一个爷们儿家都要兴叹。奇就奇在他吃那一套,她越不待见他,他越爱厚着脸皮兜搭她。只是这回遇上大麻烦了,叫皇后把陈年旧事一股脑儿抖搂出来,她心里对他生了厌恶,后话当真不好说。

皇帝开始在正殿里兜圈子,六十四根金龙巨烛照得满室辉煌。他在藻井下站了会子,掏出怀表来看——

亥正三刻,已经是人定的时候。宫里规矩大,交亥时牌就该上床安置,这时候她该是沉沉好眠的了。眼下过去,怕会扰她清梦,不过她睡迷了,肯定比白天好说话。

皇帝抬腿就出养心门,长满寿忙不迭跟上来,哈着腰垂手问:“主子爷,宫门下了钥,您往哪儿排驾?奴才先去知会一声儿。”

皇帝冷冽的瞧他一眼,“你说呢?”

长满寿咽了口唾沫,缩着脖子道:“爷,前星门这会子也宵禁了。”

皇帝不搭理他,脚下加快了朝毓庆宫去,到了前星门一看,铁将军把门,可恼的是竟连上夜的太监也没有。

“这里愈发没了王法了!明儿点卯,你瞧瞧是哪几个当值,回头严惩。”皇帝冲长满寿努嘴,“叫门儿!”

长满寿应个嗻,扬手就拍门,边拍边喊,“里头谁当值?开门迎驾!”

门里“嘭”地倒了条凳,约摸守门的从凳子上跌了下来,两声哀号传来,门闩急急响了,两掖门扉洞开,上夜的扑倒在地上筛糠,“奴……奴才,恭迎……恭迎圣驾。”

皇帝撩袍子进惇本殿,远远看见毓庆宫正殿的灯亮起来,门前跪倒了一片人。他目不斜视,绕过中路想从角门上进继徳堂,谁知那三进院竟落了锁。

这是有意儿拦驾呢!长满寿打个突,赶忙上前叫门,“蝈蝈儿,春桃儿,开门迎驾哪!”连叫好几声,里头波澜不惊,一点儿动静没有。他急得一脑门子汗,边抹脸边把院门拍得砰砰有声,“哎哟,我说……急死我了!蝈蝈儿,姑奶奶,您好歹答应一声,圣驾面前可不敢唐突!”

这时里头瓮声瓮气应了,蝈蝈儿齉着鼻子说:“谙达,劳您和万岁爷说一声,主子发话了,今儿夜深了,万岁爷走宫不合祖宗家法,请万岁爷荣返,主子在里头磕头送驾。”

长满寿觑了觑皇帝发黑的脸,吓得腿肚子直转筋儿,结结巴巴道:“不……不成!主子爷等着呢,快开门!”

里面再也没声息了,长满寿趴在门缝上看,继徳堂正殿里黑洞洞的,连檐下的宫灯都熄了。这可了不得!长二总管背上寒毛都乍了起来,苦着脸对皇帝道:“万岁爷,谨主子真歇了……”皇帝眼一横,他又吞吞口水,叫门的声气儿都变了,扯着公鸭嗓喊,“好你个蝈蝈儿,眼里没了主子王法了!麻利儿的,再不开门儿,明儿杀你的头!”

凭你说尽狠话,石沉大海似的,连个涟漪都没瞧见。皇帝自然是不出声的,给关在外面亲自叫门好看相么?他枯着眉头站在门前,不发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长满寿抓耳挠腮的琢磨,毓庆宫黑压压跪了一地宫女太监,他灵光一闪,不成就搭人梯进去!

“主子稍候,奴才想法子先进角门,到里头再给您开门。”长满寿见皇帝不置可否,急匆匆叫人搭来了修剪树枝用的梯子,圆圆的身子费力爬上了墙头,宫墙忒高,内院的也有两三丈的起势,从顶上往下一看,“哎哟妈呀”一声叹,直拍胸口——

真高啊!看着都眼晕,这么的跳下去非得摔死不可!

这时候有人出主意了,“谙达,解裤腰带!一头系梯头上,慢慢顺下去准成!”长满寿张口就骂,“猴崽子,光说不练的,我一个人能有多长的裤腰带?哥儿几个还不给我凑齐喽!”

管事的邱八率先搡腰撩袍,太监们齐应一声“嗻”,纷纷把裤腰带解下来,首尾相连凑了有两丈来长,抡臂扔上墙头,一个个拎着裤子半张着嘴仰头看。

宫女们揉着宫绦忸怩地退进毓庆宫里,皇帝也不责难太监们有失体统,悠然在一旁静待,半天听见墙内一声闷响,好似整块儿的肥肉落了地。他吁口气,擎等着里头下门闩了,不料隔墙的长满寿破铜锣一样的号起来,“皇天菩萨,蝈蝈儿你缺大德的,怎么在里头下钥!”

外间侍寝的春桃扑哧一笑,“主子,那儿耍猴呢!”

锦书不答话,翻个身面朝里躺着。他在外头,她心里熬可,又气又恨。他还来干什么?又来找慰藉来了?自己倒成了这轻贱样儿,让他这么耍着玩!

春桃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还打算犟到底么?那是万岁爷呀,这么的叫皇太后知道了要坏事的!”

锦书烦听这些,闷声道:“我多早晚怕死来着?你别聒噪,叫他等着去吧!”

春桃缄默下来,锦书蜷着身,满世界的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震破耳膜。像是走了……走了好,走了清静!她闭眼长叹,往后都别来才好,两将就着,什么趣儿!

想着又有些失落,自怨自艾着这辈子不知道苦到什么时候才是头,辜负了太子去爱他,结果是这样惨淡下场,可不是报应么!

迷迷糊糊的眼泪横流,她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帕子,床一晃悠,身后一个人贴上来,结结实实把她搂了个满怀。

她悚然一惊尖叫起来,那手从她胸口挪到嘴上,顺势在鼻尖上捏了一把,“叫什么?我是你爷们儿!”

她惊魂未定,挣扎着缩到床角上,虎着脸问:“你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把角门卸了?”

皇帝悻悻坐起来,“我翻院墙进来的,当年翻前门楼子都跟玩儿似的,这么点子宫墙,轻轻一跃就过来了。”

锦书目瞪口呆,一个皇帝翻墙入室,传出去什么名声?他竟是面子里子都不顾了!

他的眼神游移,颇有点心虚的样儿,“都怨你,好好的为什么不接驾?朕是皇帝,你把朕挡在门外,朕明儿视朝臣工们怎么瞧我?说我不中用,叫婆娘罚在外头不许入园子?”

锦书别过脸不为所动,指着门道:“你趁早给我走!我说过不叫你来的,你也知道自己是皇帝,还让我轰你么?”

皇帝老神在在,靠着床架子抱胸道:“我不走,今儿就睡这里。”

锦书倏地红了脸,咬着唇想,这是个什么皇帝?没见过这么赖的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扭身道:“那我和蝈蝈儿睡去。”

皇帝一条腿伸过来挡住她的去路,眼里闪着灼灼的光,“你也不许走!我舍了老脸翻墙进你屋子,闹得偷女人贼似的,你就这么把我撂下,算什么事儿?”

“我又没叫你进我屋子!”她梗起了脖子,“你不知道我还恼着?这是送上门来寻不自在!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踢你了!”

“你踢我我也不走!”皇帝觍脸笑道,“我就喜欢你使小性儿的样子,可人疼的!”

又是这种没正形儿的荤话!如今这皇帝就像个踹不烂砍不断的滚刀肉,那股子积糊劲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锦书叉腰坐床尾,皇帝气定神闲的倚在床头,中间横梗了一条缎面薄被,楚河汉界般的各据一方。

僵持了约摸一盏茶时候,皇帝开始蠢蠢欲动,他悄悄往前挪了点儿,“锦书,媳妇儿,你过来些,叫朕好好瞧瞧。”

锦书甫听他叫媳妇儿,心跳漏了一两拍。回了神立马转过脸去,哼了一声道:“别灌迷魂汤,我心硬,不顶用的。”皇

帝拧了拧眉,“你还为那件事不快活?我说了,我没拿你当敦敬贵妃,她是她,你是你,我还不至于糊涂得连人都分不清。”他脸上一本正经,手却不老实的抓上她的脚踝,边在那滑不溜丢的小腿肚上抚摸,边痛心疾首地说:“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年轻人荒唐也是有的,那会子少不更事,看见皇考贵妃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齐全的人物了……你听说过你姑爸的事儿么?还记得她吗?”

锦书思绪跟着他转,喃喃道:“我只在明治十年的万寿节上见过她一面,时候隔得太久,我那阵儿只有四岁,小毛丫头记得什么,依稀一个轮廓罢了……你干什么?”那毛手愈发没了边儿了,这会子穿得少,薄薄的一件宫绸中衣,倒给这人钻了空子。锦书眼一瞪,往那手背上使劲拧了一下子。

皇帝嘶地吸口冷气,嘟囔着,“我自己的媳妇儿还碰不得了?”

锦书乜了他一眼,“奴才不敢。您媳妇儿上圆明园养病去了。”

皇帝沉下嘴角,想说什么,顿了一下又忍住了,只笑道:“你别嘴硬,我那天听见你说的话了,你不知道我多高兴!今儿原不敢上你这儿来,忌惮着你要发作,可一想起那些,我又有了底气儿。”他又往前靠了靠,“人都说烈女怕缠郎,朕今番就试试。你爱我,这是我的胆儿,我今儿赖着你,死也不怕。你想叫我撒手,没门儿!”

锦书心里泛酸,是啊,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给他助涨了气焰,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认定了她不能把他怎么样,想来招惹,就爬院子翻围墙,把她当什么了?

她微微抽泣,转过身擦眼泪,“再热的心也有死的时候,你缠也没用。皇上万金之躯,何苦到我这儿撞木钟?我给不了您好脸子,您让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兴许还能多活几天。东西六宫盼着您的人多了,您移驾别处去吧!”

皇帝顶风欺身上来搂住她,轻拢慢捻着在她耳边嗡哝有声,“贪多嚼不烂,治世为人都是这个道理。我要是在乎那些人,还厚着脸皮上你这儿来?碰一鼻子灰有意思么?亲亲……你想我不想?”

锦书心头急跳,他力气大,躲又没处躲,推又推不开,忙摒腿拢胸,恼怒道:“你再不老成我可发火了。”

皇帝笑了笑,“你又要打我巴掌?成啊,你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递过来,由着主子娘娘撒气儿。”才说完,转头就把她推到,压住了低首细细地吻起来。

她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拿手推他,“好无赖样式!糖瓜似的黏牙……快走开!”

皇帝是风月场上的积年,很有些非常手段。她抱怨归她抱怨,他也不言声儿,一味地埋头苦干。

锦书像浪头里的一条船,巅峰谷底地来回跌宕。再强硬的心肠也经不起他这么没脸没皮的纠缠,他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

“澜舟……”她捧起他的脸,泪眼迷蒙,“你待我有几分真心?究竟是爱我,还是爱皇考皇贵妃?”

他吻她的脸颊,温热的嘴唇,结实的肌体,紧紧和她纠缠在一起。

“你这么傻。”他声音柔软,“非叫我说,自己一点儿都不明白么?我心里琢磨,姻缘真是天定的,或许前头有皇考皇贵妃作铺陈,就是为了十几年后遇见你。原本我以为坐在金銮殿里,这一辈子就完满了。可江山在手,朝政冗杂,我累得气儿都不想喘,想想自个儿还不及农户,算个什么?”他微有些哽,“咱们不容易,你别使性子,别赶我走。我在你跟前不是皇帝,你福大量大,以前的事全忘了才好。世上哪有和自己爷们儿结一辈子仇的?仔细作养身子,我再尽些力,盼着今年年下能怀个小子,那才像一家子呢!”

她扑哧一笑,搂着他道:“嘴脸!什么‘尽些力’,真正是爷们儿家,样样放在嘴上说。”

“那有什么!天底下人求子,这档口上哪个不是以命相搏的?闺房里的话,只两口子说,外人不知道罢了。”

“你这人好啰嗦样儿。”她在他耳垂上轻一啮,绵软无力的长叹,“以往端架子板脸子,宫里个个说你正经,敢情是装出来的……”

皇帝情正浓,低声道:“爷们儿办大事……面上庄严,私底下哪个是正经的?”

锦书浑身无力,半昏半醒地嗯了声,脑子生了锈没法子运转,也想不起前两天有多怨多恨,只贪恋他的温暖。依附着他,人生才得完整,倘或不小心丢了,那么漫漫浮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天高月小,树影婆娑。毓庆宫正殿里,容嫔却在灯下枯坐——

百思不得其解,慕容锦书有什么好的,值得皇帝爱得那样儿!为她连亲儿子都不要了,不是魔怔了是什么?原说大英后宫雨露均沾,如今这规矩早就废除了。六宫虚设,问问贵人主子们,哪个不是一肚子的火气?自己才是最冤枉的,并没有进幸,却叫敬事房记档。皇帝拿她当枪使,他眼里只有后身院里那位,别人对他来说,连颗草芥子都不值!

蔡嬷嬷撩了帘子往继徳堂方向看,灯火不明的,皇帝进了殿门也没见点个亮。都这时辰了,估摸着早就翻牌子临幸了,自己主子痴情,守着烛火苦熬,真个儿叫人心疼的。瞧瞧那碗酽茶,泡得药汁子似的,八成是又苦又涩,亏她还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造孽透了的。

“主子,夜深了,还是安置吧!”蔡嬷嬷把茶壶摆进托盘里,觑着容嫔的脸色道,“您年轻轻的看开些才好,何必自苦呢?来日方长,再好的花儿也有谢的一天。您守着这位份,家里老爷、涵大爷都在任上,一个掌管弘文院,一个统理国子监,娘家根基好,您还怕什么?”

容嫔摇了摇头,“虽说老子娘有势自己体面,也要皇上当事儿才行。你掰手指头算,宫里除了那位,哪位小主儿是野路子上来的?万岁爷不是等闲人,才建内阁那会子要能臣辅佐,盼着汉人死谏,祈人死战。如今乾坤大定,犯不着姻亲上作文章,就撂开手去,给加官加俸禄,年底分赏养廉银子,国库里论车的出。老子兄弟外头官场上足了意儿,谁还在乎闺女姊妹过得好不好?横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图个家里出了位娘娘的好名声,比着不逊别人,也就是了。”

容嫔平时话不多,蔡嬷嬷听着她絮絮叨叨发了半天的牢骚,知道她是心里不受用坏了,却也没办法,只道:“您别这么说,万岁爷早晚会想起来您的,宫里乌泱泱的美人儿,就凭她一个前朝公主想独揽圣眷?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咱们耐着点儿性子,我瞧万岁爷对屋里人也不尽然绝情。就说贤主子那儿,昨儿还看见李总管从库里领了燕窝去瞧呢!”

容嫔一哂,“贤妃肚子里有龙种,那是宇文家的子孙,自然是要紧的。”她垂眼叹息,皇帝对屋里人仁慈,自己哪里算是他的屋里人?那天侍寝,她在燕禧堂傻等了两个时辰,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嬷嬷不知道罢了。

蔡嬷嬷在她边上坐下,低声道:“正是这话,太医院严太医天天地来给那位请脉,我听说她有信期里的毛病,这阵儿正吃药。那种病症最是难治的,任你药山往下推,横竖是泥牛入海。后宫里头前十年看圣眷,后十年瞧的就是孩子。有了皇子,后半辈子不用急,就她那种的,哪天万岁爷厌了,还有什么?”蔡嬷嬷眼角的皱纹快乐的揉到了一起,“主子,她就是块儿盐碱地,万岁爷下再多的种,施再多的肥,都是枉然。咱们给敬事房塞点儿银子,叫牌子往上首递递,万岁爷还能天天临幸她?宫里没了皇后,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她们不能坐视不理,巴巴瞧着万岁爷废黜六宫,专房专宠?下绊子的人多了,咱们擎等着,细心地打扮,好好的作养,风水轮流转,您命里有三子呢,急什么!”

急什么?容嫔拢眉道:“你没瞧见万岁爷为她成了什么样儿?金尊玉贵的帝王,走不成门就翻墙头,荒唐得没了边儿……慕容锦书是拿太子爷的一生换来的,得来不易极了,情深得到了那地步,你快别指望万岁爷能放下她!”

蔡嬷嬷有些泄气,摊着手道:“这么的就拿她没法子了?”

容嫔起身往寝宫里去,边走边道:“只有瞧太后娘娘了,这两天逢着先帝爷生祭,寿安宫里做法事,那头忙,暂且没什么示下,等手头的事撂下了,总还有一番动静的。”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那个宝答应怎么和谨嫔那么像?里头有什么缘故么?是沾着亲?”

蔡嬷嬷忙着拨安息香,应道:“慕容家成了绝户,宗亲一个没剩,想是没什么牵扯吧!主子怎么问这个?”

这倒奇了,世上还有这么像的两个人?不光脸盘儿身形,说话的声气儿都肖似。这里头大约是有关联的,难道前皇室不单只有一个帝姬吗?

“明儿你悄悄上军机处找老爷,让他打发人查查那位宝答应的出身。”容嫔的嘴角绽出阴冷的花,歪在榻上沉吟,“打蛇得打七寸,通嫔她们捻酸,在太皇太后跟前揭她的短,不过隔靴搔痒。她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慈宁宫那儿看顾她,太皇太后瞧着万岁爷,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扳不倒她,叫她痛上一痛,也解我心头之恨。”

宝答应位份低,又不得圣眷荣宠,收拾她可比对付谨嫔容易得多。谨嫔面上平和,似乎是无懈可击的,但若是宝答应成了她的软肋,那要拿捏还不是手到擒来?

蔡嬷嬷应个是,正感慨自己主子小小年纪心思缜密,容嫔狞声一哼,又道:“你听说过‘情深不寿’么?越是爱得深,越是不得长久。杀人哪里用得上刀剑?凭她怎么宠冠六宫,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蔡嬷嬷一凛,复笑道:“果然是主子精明,当初入宫的要是玉姐儿,这会子还能剩下骨头渣滓吗!”

容嫔斜乜了蔡嬷嬷一眼,“你仔细祸从口出,什么话不该说,还要我教你?咱们离了学士府,你还和以前一样的说话直隆通儿,就算我吃你奶长大,回头不念旧情,我也有法子现开销了你。”

蔡嬷嬷干咽了唾沫,赔笑道:“我是看没有外人,一不防头把话兜了出来,好姑奶奶千万担待我。”

容嫔冷笑,“担待你原是应该的,可再出前儿那桩事,我就是个菩萨也保不住你。你别瞧万岁爷儒雅就错把他当善茬儿,我常听说他手黑,你图嘴上痛快诋毁嫔妃,回头下大狱、活烹、点天灯,那罪可受大了。”

蔡嬷嬷悸栗栗屈腿蹲安,磕巴着说:“奴……奴才省得,再没下次了。”

容嫔仰在竹篾包的引枕上喟然长叹,“我这人,输就输在心气儿高。庶出的丫头没站脚的地儿,我为我自己挣脸子,叫我娘扬眉吐气,以为替了玉姐儿,进宫侍候主子爷就齐全了。现在闹得这样……”说着背过身去,渐次沉寂下来,没了声息。

鸡起五更,皇帝自小练出的看家本事,前夜再疲累,次日一早准点自然就醒了。

两日一朝是才登基那会儿定下的规矩,一日在太和殿升座儿,一日在养心殿接膳牌子召见臣工。今儿正逢视朝,他不言声起身披衣,回头看锦书,一弯雪白的臂压在黄缎丝被上,脸颊红扑扑的,睡得像个孩子。

他站在床前挪不动步子,李玉贵在帷幔后轻轻唤万岁爷,准备伺候穿戴梳洗。他嗯了声打发了,索性蹲坐在脚踏上,探身伸脖亲她的鼻子。

她嘴角的笑靥加深,梨窝儿盛了酒似的熏人欲醉。一探胳膊钩住他的颈子,糯声道:“天亮了?今儿有早朝?”

皇帝笑着道是,又调侃着说:“你再睡会子养养神,昨儿累坏了,难为你小胳膊小腿儿的,没把这毓庆宫工字殿闹塌半边。”

锦书一窒,大大的窘起来,抱怨道:“我原说忒不像话,是你说的,云雨之声大雅,这会子又来笑我!”

皇帝直起身子穿金龙褂,边抿嘴笑道:“朕听着就是大雅,谁敢驳斥朕?”

锦书下地来给他更衣,他亲亲她的脸,顺带在腰上捏了一把,“像是长了点子肉。”转脸叫李玉贵。

李玉贵耷着眼皮垂手进来,紧走一步打千儿道:“奴才在。”

皇帝说:“给宫膳房的厨子打赏。去问问你主子娘娘的三餐是谁打典的,传个口谕过去,让好生伺候着,娘娘长一两肉就给他加一两银子的月俸。”

李玉贵暗里吐舌头,皇帝清华郁懋的尊崇,料理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也不含糊哩!这声“主子娘娘”从金口里出来可不简单,看来锦书又要晋位份了。皇后的位置虽没腾出来,不过这回的名号也差不离了,少不得是个贵妃的衔儿。

锦书接过团龙纱罩给他披上,应道:“你别这么的,一两换一两,大伙儿都算得出我长了多少肉,白惹人笑话。”

皇帝拿青盐漱了口,坐在床沿用参汤,一面道:“谁敢笑?我就爱你长肉,摸上去一把骨头什么趣儿?宅门里头还讲究养胖丫头呢,朕的心尖儿弄得披甲人母夜叉似的,朕也扫脸。”抬眼看她,她歪着头站在槛窗下,一缕晨曦从窗口照进来,她身上的中衣极薄,隔着日影映照,娉婷柔弱,当真是纤腰一把。他笑了笑,“升个座儿时候不长,你歇会儿,回头我再过来。”

“万岁爷又打算把养心殿搬到毓庆宫来了?”她垂首揉弄衣带,“您有政务要办,窝在我这儿,臣工们有本参奏也不方便。”

皇帝撂了盖盅站起来牵她的手,“你就纵些性子吧!我是叫你多歇着,我前脚走,你后脚上养心殿去,路上也耗气力。你不知道,我如今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说罢抬她下巴嘬了个嘴儿。

“没正形儿!”锦书红着脸推他的手,替他整了整腰上吉服带,“臣子们看着的,您是智珠在手的人,没得让人背后闲话。老婆子嚼舌头,可是气得死人的。”

这分明就是夫妻絮叨说家常,难为皇帝还有这甜嘴滑舌的功夫,外间议事房里侍立的李玉贵和长满寿酸倒了牙,对着望了一眼,咧嘴傻笑。廊子下的典仪太监掏出怀表看,已然到了卯时牌,还不见皇帝出来,不由有些焦躁。不好扯嗓子叫,便在菱花屉子上弹了个栗子,指了指日头,示意里头的人通传。

长满寿攮了李玉贵一下,往里间努了努嘴。总管的名头不能白挂,俸禄也不是白拿的,通常人憎鬼恶的事儿都由他们这号人干。李玉贵无奈地跨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万岁爷,是时候了,午门落了钥,大人们都往朝房点卯了,请万岁爷起驾吧!”

皇帝随口应了声“知道了”,配上正珠朝珠,戴上万丝生丝缨冠,转眼就是九五至尊的做派。敛尽了脸上的笑容,淡淡道,“你在云锦宫候着,回头朕有恩旨给你。”

锦书抚膝蹲身应个是,披了罩衣送到宫门前,看着皇帝上了三十六抬御辇往太和殿去,又在廊子下站了一阵。

到底节令儿到了,正是头伏天里,清早的风里带了燥意,响晴的天气太阳露了脸,愈发的闷热起来。

蝈蝈儿撑了把伞来给她遮挡,笑道:“主子仔细了,这嫩豆腐似的肉皮儿晒伤了了不得。日头升了筷子高了,回去吧!膳房送了早膳过来,都是清淡的,绿豆小米粥、玉米面贴饼子、香拌搅瓜丝儿,还有宫制的紫姜,是给主子开胃的。”

锦书转身回惇本殿,抚了抚后脖子说:“像是落了枕,头有点儿痛。你瞧我眼睛里头有血丝没有?眼里涩得慌呢!”

蝈蝈儿掩嘴窃笑,“想是昨儿夜里没歇好,小别胜新婚,真一点儿不假,万岁爷缠得厉害么?八成是累得够呛,不过您脸色倒真是好,怪滋润的样儿。”

锦书捏她的脸,嗔道:“亏你还是没出阁的姑娘,这话也敢说,我都替你臊!快说,是不是想配小女婿了?你点个头,我给你主张,出籍找个好爷们儿配出去,也享享主子奶奶的福。”

蝈蝈儿吃吃地笑,“嫁男人什么好的?还不如这会儿轻省。”一头引路,一头又道,“万岁爷说有恩旨呢,我料着九成是晋位的上谕。恭喜主子了,这可算是平步青云了。”

锦书缓缓摇着扇子道:“晋不晋位的是后话,让我安逸活着才是正经。他那头要是颁了上谕,我也受着,到底两个人在一处……蝈蝈儿,我是个贪的人,我也求名分,也想得他的专宠,你说我是不是不足了些?”

蝈蝈儿看她苦恼的样儿忙开解,“主子这话不对,情字上头谁是足意儿的呢?自然是爱了还要再爱,宠了还要更宠。别说咱们宫里,就是外头大家子也是这样式的。您太在乎万岁爷,在乎极了就想独占。您是人,不是菩萨,菩萨才没私心呢!妒一妒也是人之常情,您越妒,万岁爷越喜欢。”

“混说!”锦书抿嘴笑,“越说越不着调,仔细让人听见一状告到太皇太后跟前去!”

蝈蝈儿不应她,使了眼色让她看前头。锦书调转视线瞧过去,前面睡莲池旁站着个宫装美人,绛色的杭绸,那样饱满的颜色,衬得人如芙蓉般热烈鲜亮。

容嫔捏着帕子笑得极优雅,温声道:“圣驾荣返了?姐姐福泽真是深厚哪!我那儿有鲜釀的梅露,叫厨子做了梅花汤团,姐姐赏脸用些个,也好赎一赎我上回的罪过。”

锦书尚未搭话,蝈蝈儿便接口道:“难为容主子一片情儿,咱们主子肠胃不好,吃不得糯的东西,回头要泛酸水的。”

容嫔瞧都不瞧蝈蝈儿一眼,上前携了锦书的手,眼里是可怜巴巴的神色,嗫嚅道:“我知道姐姐还为前几天的事恼我,我管束下人不严,犯了姐姐的驾,我罪该万死。姐姐不待见我也是应当的,就是打我两下撒气儿,我也没有二话。”她眼眶子泛了红,转脸拿手绢掖,又不无感慨地说,“姐姐也知道,蔡嬷嬷是从小奶大我的,我感念她,也敬她,少不得惯了她一些。奶妈子名分上是下人,实际上抵得上半个娘。向来只有她教导我,没有我越过次序去说她的道理。今儿她上内务府领月钱去了,我才瞅准了机会来给姐姐赔不是的,要是她在,我也不好出来。我还是那句话,求姐姐好歹好歹瞧我的薄面儿,别为下人伤了咱们的情分。咱们一个院儿里住着,该当比亲姊妹还要亲的,下回梅姐姐,宝小主儿来,姐姐也带上我吧!”她腼腆的低头揉衣角,小声道,“我看你们聚在一处眼热得很,就是不好意思觍脸凑趣儿。”

锦书微讶地打量容嫔,暗道这人太不简单了,她这份韬光养晦的能耐令人心惊,前一刻咬着钢牙和你对峙,转个脸儿就能笑容满面的和你套近乎。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来恁么深沉的心机?

她也换了个笑脸子,和煦道:“妹妹这么说太见外了,您愿意和我们扎堆儿玩,谁还能嫌弃您不成?只管来就是了!不过我们聚在一处的时候不多,横竖各有各的忙处。上回说赶趟儿斗雀牌的,等凑了人,我再来请你。”她眯眼笑着在她手上一拍,“谢谢您惦记我,情儿我领了,今儿团子就不吃了。蝈蝈儿说得没错,我胃不好,吃糯米做的点心容易积食,等下回我做东,请妹妹吃筵席吧!”

容嫔脸上讪讪的,心里计较这位谨嫔也不是善茬儿,听那几句应对很有些城府,不由重新审视起她来——

她不爱浓妆艳抹,自有一股天成的秀气。头上只斜插了根挽发的扇头簪,乌发如云,眉目平和,着一身烟青色的潞绸,静静立在池畔,素淡得像株新荷。

从头回见她起她就是那样子,待人客气,面上笑模样,办事仔细周全,难得的不焦不躁的脾气。这种人随和,却轻易走不近,一旦走近了,也许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可惜了,这深深的宫苑,哪里装得下单纯的东西?个个想拔尖,个个想冒头,瞧谁挡横就下死劲往下踩。女人云集的地方是非多,能挣个一席之地多不容易,这位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谨嫔娘娘,难道就是无欲无求的吗?

“既这么,那我就等您的好信儿吧!入了宫娘家亲戚都断了路,就算见着面也是君臣的礼数,还不如咱们姐们儿亲近,往后求姐姐拂照我。”容嫔谦和的让了让,“说了这么会子话,姐姐想是乏了,您自便吧!”

锦书笑了笑,“日头毒,那边的洗墨池都晒裂了,妹妹也别在外头久留,回头中了暑气伤身子的。”说罢一颔首,绕过睡莲池朝继徳堂去了。

蝈蝈儿嘀咕,“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姐姐妹妹叫得亲热,私底下算盘珠儿拨得噼啪响。主子您性善,别叫她骗了才好。”

锦书出了一头的汗,抬腿进了明间儿,脆脆绞帕子来净脸,底下宫女抬了小炕桌来伺候早膳,她喝了一口才道:“别操心她的事儿了,我先头说的洗墨池裂了,回头上内务府去报一声,叫他们打发工匠来修。”又对春桃道,“井里湃上西瓜,等万岁爷来了呈上来。”

春桃应个是,掩嘴儿笑道:“主子娘娘如今真成了管家婆子了,样样儿的费心张罗。”

锦书慢慢用了一碗粥,小宫女倒温茶漱了口,歪在美人榻上叹了一声,“太子爷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问万岁爷,他也不说,我心里真是不受用。想想我这会儿悠闲,却害得他那样,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是命数,也无可奈何,您别往自个儿身上揽。”脆脆来给她掖眼泪,边说,“快别哭,万岁爷散了朝来,瞧您眼睛肿了,又要不自在了。”

几个人正喁喁闲话,内务府太监到了门上,捏着嗓子道:“有赏。”

锦书忙下地接迎,后面苏拉太监抬了好几个盒子进来,颁赏的蓝顶子唱歌似的念单子,“着赏谨嫔慕容氏,白狐皮十二张、东珠十颗、赤金盘螭璎珞圈一套、金镶宝头面两盒、端研二十方、玉如意两对、鹿胎膏六盒、两尺四寸玉观音一尊、彩银一千两、金瓜子儿六袋……谨主子领旨谢恩哪!”

锦书泥首行礼,“万岁。”

谙达太监上来搀扶,笑道:“主子大禧,奴才给主子道贺了。主子擎等着,奴才这是第一拨,后头还有恩旨呢!”说罢又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道,“奴才原不该透露上谕的,既然是主子您,也没什么了。听说那道谕本该皇后娘娘发懿旨的,万岁爷这回命内务府直接请了大印,嘿嘿……谨主子可是贵不可言哪!”

晋位的事不言自明了的,锦书只恬淡一笑,转脸吩咐蝈蝈儿打赏,太监们千恩万谢辞了出去。屋子里的人正要清点尺头,崔贵祥门上进来了,严谨打个千儿,哈腰道:“请谨主子安。老佛爷传小主儿过慈宁宫问话呢!”

锦书蹲福叫了声干爸爸,太皇太后那里传了崔贵祥亲自来颁口谕,想来事情大大的不妙。

她心里嗵嗵急跳,一时没了主张,惶惶道:“老祖宗那儿是什么意思?”

崔贵祥眼里晦暗一片,蹙眉道:“太皇太后倒没下硬旨,只是皇太后在慈宁宫呢,脸色铁青,怕是憋着一口气要发作出来。”他转脸对锦书跟前伺候的人道,“春桃姑娘别愣着,瞧时候万岁爷该散朝了,你赶紧上太和殿边上的巷子里搬救兵去。和李玉贵说,谨主子有难,叫他往万岁爷面前递话儿,请主子爷立时往慈宁宫去。”

锦书被吓得腿发软,面上只强作了镇定,对崔贵祥道:“干爸爸,依着您看,我这回怎么应对才好?”

崔贵祥是极力维护锦书的,只可惜人微言轻,就是太皇太后跟前,也不过只是稍微的插上两句嘴,并不能左右主子的想法。

他歪着头搓手,眼角的皱纹都攒到了一起,沉声道:“皇太后是咬紧了后槽牙的,横竖铁了心要治你。这回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了,你可千万仔细,皇太后不是等闲人,吃斋念佛,未必就积德行善。她在南苑王府是出了名的白脸姨娘,奸雄似的人物,当年的敦敬皇贵妃隐约就栽在她手里。她心里对慕容家有疙瘩,对你也不会留情,你千万警醒着点儿,好生提防她。太皇太后疼你,你是知道的。如今不过口头心里撒不开太子爷,连带着也恨你。可她老人家善性儿,你别怕她拿话呲达你,脸皮子要厚,受得住打骂,千万别显山露水的,瞅准了抱着她的腿求她,把先皇贵妃顶在头上也使得。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念旧,和皇贵妃婆媳感情又好,你哭天抹泪的念叨皇贵妃,难保她就心软了。”

锦书怔忡着道是,稍收拾了就跟着上了肩舆,一路朝慈宁宫逶迤而去。

进了慈宁门上中路,远远就看见明间里头太皇太后往南正襟危坐着,她垂下头脚下加紧上了台阶入殿,迈进门槛就跪在金砖地上磕头,“奴才给老祖宗请安,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座上哼了一声,不叫起喀。锦书胸口发紧,心都攥了起来,刚才进殿下意识瞧了一眼,太皇太后左面是脸色灰败的皇太后,右面是拉着脸子挺腰而立的塔嬷嬷,气氛庄严肃穆,恍惚到了三堂会审的刑部衙门。

皇太后瞥一眼跪在锦书身后的人,冷淡道:“蝈蝈儿出去,审你主子,和你没什么相干。你到廊子下候着,哪儿都不许去,听从我这里差遣。”

蝈蝈儿迟疑着看锦书,前面人脊背窄窄的,微微地轻颤,像暴风雨里飘摇易碎的花。她万分的丢不下手,深深磕了头道:“求太后老佛爷别叫奴才出去,奴才要陪着我们主子。”

太后也不多话,瞪眼睛呵斥,“你好有忠心,却是用错了地方。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出去!”

蝈蝈儿吓得一噤,只得应个是,敛裙站起来退出了明间。

太皇太后声音里带着利剑似的,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慕容锦书,你可知罪?”

锦书不禁一颤,俯首道:“老祖宗圣明,奴才寝食难安,日夜煎熬,奴才知罪。”

皇太后发狠道:“知罪就好!额涅,这贱婢草一样的人,竟带累了我的东篱,这份仇恨怎么算?”说着哽咽着哭起来,“我的心肝宝贝,这会子过得半人半鬼,全是叫她害的!请额涅为东篱做主,拿这贱婢的血来偿还东篱!”

太皇太后悲从中来,不由也捂着帕子哭不可遏。殿下跪着的锦书愈发心惊,只听太皇太后道:“我早知道她是个妖孽,是替慕容家报仇来了。恨只恨我当时手太软,才弄得今天这惨淡样儿。锦书,你当真是一点良心也没有,亏得我那样疼你!你有气儿就冲着我老婆子来,太子待你一片赤诚,你怎么忍心害他呢!”

锦书心里也有愧,一时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止了哭道:“老祖宗,奴才真个儿羞死了。奴才不知道太子爷用情这样深,原当奴才册封了他能作罢的,可没想到……奴才绝没有要害他的心啊,请老祖宗明鉴。”

太后啐道:“你巧言令色,真该拔了你的舌头!你倒是会和稀泥,寥寥几句就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你游移在他们父子之间,可恶可恨透顶!你是存着心的,挑唆他们父子的关系,扳倒一个是一个,下头该轮着皇帝了是不是?”

锦书急躁起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濡湿了鬓角的发。

“奴才万万不敢。”她膝行了两步,趴在太皇太后脚踏边碰头,边道:“老祖宗,您是知道的,奴才对万岁爷的心天地可鉴。奴才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歹念,万岁爷是奴才的命,伤了他,我自己也是活不成的。您前头劝过奴才的那些话,奴才铭记在心,几时都不敢忘。如今到了这地步,奴才的心思全在万岁爷身上,若说我要害他,岂不是要冤死奴才么!”

“你安生给我住嘴!”皇太后拔高了嗓门,“万岁爷是你的命,这样逾越的话亏你也敢说!孙献忠,给我掌嘴,狠狠地打!”

锦书浑身一激灵,宫里有规矩,女人不让打脸,除非是做了下贱的事。连宫女受罚都不传掌刮,她是晋了位的妃嫔,这么做就是明摆着说她连奴才都不如。

门前侍立的孙献忠接了主子的懿旨就要上前,叫崔贵祥悄悄拉了一下顿住了。崔贵祥垂头逼手出列,冲太皇太后稽首回话,“老佛爷三思啊,这皮爪篱赏不得,关乎万岁爷的体面!谨嫔娘娘是万岁爷的枕边人,万岁爷怎么挂怀您也瞧见过的。”又对皇太后赔笑,“太后主子息怒,为她伤了母子情分倒不好,万一万岁爷问起来,主子也为难不是?”

皇太后脸色煞白,冷笑道:“她横竖是个死,还能走得出这慈宁宫吗?”

锦书怔忡抬起头来,泪莹莹看着太皇太后,哀声道:“老祖宗,老祖宗,奴才死不足惜,唯放不下您和万岁爷。您要叫我死,我绝没有一丝犹疑,只求您给万岁爷带了话儿,就说请主子保重圣躬,奴才来生再报他的恩德……奴才不怕死,死了好去见我仙游的姑爸,好好和她说道说道我心里的苦。”

她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太皇太后愣愣看着藻井有些踌躇了。她突然提起合德帝姬,倒像当头棒喝把她敲醒了。

这事草率不得!要赐死她简单,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她碾成齑粉。可她死了之后呢?自己是伤心透了,才忘了先帝和敦敬皇贵妃的例子。太子蒙尘已经没法子改变,失去一个,难道还要搭上一个吗?皇帝要是有个好歹,社稷就要动荡,这满朝文武都是血水里滚出来的,只有皇帝能镇得住他们,仓促拥立一个嗣皇帝,真正臣服的有几个?这会子只顾撒气,弄死了她,后头只怕要大祸临头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瞧着皇太后道:“兹事体大,咱们从长计议的好。”

皇太后那头和太皇太后想法不一样,提起敦敬皇贵妃,恨得人直打颤,厉声道:“姑侄两都是狐狸精托生的,这祸害不除,迟早要颠覆大英!额涅切不要妇人之仁,社稷乃是重器,难道要毁在她手里么?您不处置,就交给奴才来办,不杀可以,挑了手筋脚筋,扔到北五所里锁着,由得她自生自灭去。”

锦书被吓得丧了魂,抱着太皇太后的腿呜咽,“老祖宗,您救救奴才……”

真真是令人发指,谁料得到一个吃斋念佛的人能有这样狠的心肠?连太皇太后也怔住了,惊道:“不成!你也不怕造孽,哪里来的这么黑心的想头!”

皇太后是横下一条心了,拍着炕桌站起来,原本富态团团如明月的脸拉得老长,指着锦书,尾指上数寸长的镶宝护甲剧烈的颤动着,“喊外头慎刑司的人来,把这贱婢给我拖下去,照我适才的话办。熬得过去是她的造化,熬不过去也别怨人,都是她的命不好!”

正殿里的人都吓得四肢发软,皇太后平时虽不问事,到底是皇帝生母,天底下功劳最大的人,谁也小觑她不得。

寿安宫总管不见太皇太后发话,怯怯嗻了一声领旨退出正殿去,崔贵祥慌了神,打着摆子跟出来,太阳明晃晃照着青砖地,他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失魂落魄地喃喃,“了不得,要出大事!这可怎么好……”

往宫门前一瞥,慎刑司王保带着四个太监过了影壁,直扑慈宁宫正殿而来。他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恶虎似的上了台阶。

蝈蝈儿面无人色,退到墙根下借力靠着,焦急往门上瞧,哭道:“春桃怎么办的事……万岁爷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就晚了……”

正泗泪横流,远处门腋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举着黄澄澄的令牌边跑边喊,“如朕亲临……如朕亲临……”

崔贵祥大大松一口气,忙进殿通传,“主子,万岁爷有旨意!”

锦书早就被王保等人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倒在地上只顾抽噎,崔贵祥跪到太后跟前叩头,叠声道:“太后主子,少安毋躁,万岁爷有旨意了。”

皇太后红着眼,冲发怔的王保骂道:“你这杀才,还等什么?皇帝还能给他亲娘颁旨不成?该干什么照旧干你的,出了事自然有我顶着。”

太皇太后立起来高喝,“太后,你犯了痰气吗?公然违旨,你反了!”

太后全然不为所动,昂着头说:“他还能废了我这生母?真要这样,他皇帝名声就臭不可闻了!”

菱花门上举牌太监跑进来,俯腰子喘了半天,断断续续道:“主子爷有特旨……给众太监宫人的旨……金口曰:哪个狗胆包天的敢动谨嫔一手指头,朕他娘的灭他全家……钦此。”

太监依葫芦画瓢把原话复述一遍,众人听得心惊,这是逼得急透了,皇帝向来儒雅,从没有外头混账行子常使的粗口。这旨意颁得也妙,念着人伦不能朝祖母和母亲下死令儿,却给底下伺候的人套紧箍咒。

殿里的王保领众人伏地磕头接旨,暗忖倒霉催的,这回捅了大娄子,上回是犯在太子爷手里,这回得罪的是万岁爷,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九成玄乎,午时就得打发人上家报信儿,让家里人来收尸了。

他打着哆嗦,脸白得象纸。手脚并用着爬到锦书身边解麻绳松绑,瘟头瘟脑的哀求,“谨主子,奴才对不住您了,奴才这就给您松开。您行行好替奴才求个情儿,奴才家有七十岁老母,守了四十年的寡,油都熬干了……万岁爷要杀奴才一家子……只叫杀奴才一个吧!好主子……善心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福泽海样儿深哪……”

刚才捆绑时下了死劲儿的整治她,胳膊叫他们拧得脱了臼,这会子动都没法子动。锦书死里逃生般的大喘两口气,缓过神来觉得肩头被人大锤子砸烂了一样,痛得眼泪汪汪的,压根儿就没力气应他。

上谕颁了不久皇帝急赤白脸地赶来了,圣驾往殿柱旁一站,也不请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朕来得还巧啊,再晚点儿,她该成肉泥了。”

说着弯腰去抱锦书,谁知一触,她就针扎似的叫起来,哭着说胳膊折了。他愕然去摸她的肩头,骨头棒子果真是不在原位置上了。

“你别怕,我替你接上。”皇帝看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心痛难当,引她在杌子上落座,勉强笑道,“不是大事儿,接上就好了。”

太皇太后侧目看皇帝仔细替锦书接骨,他一个眼神一举一动,都是深入骨髓里的疼惜,不到那个份上哪里有这样的刻肌刻骨?心里不由得长叹,冤孽啊,他们两个好得那样,谁能有那本事拆开他们?太后要棒打鸳鸯,就算儿子是她生的,要做皇帝的主只怕也不可能。

锦书咬牙忍得人打颤,隐约听见“咔”的一声,想是骨头复了位,登时一气儿松懈下来,才发现身上衣裳被汗浸透了,槛窗上的风一吹寒浸浸的。别过脸,委屈的闷头倚着他,再不肯抬头了。

皇帝憋了半天的火气发作起来,一脚冲王保踢了过去,“狗东西,你长行市了?来几个人把他叉出去,扔到滴水下扒了裤子打,打死了算完!”

王保哭丧着号起来,“主子……超生,奴才冤枉啊!主子饶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奉命行事啊……”

鬼哭般的告饶声在殿里回旋,那厢皇太后坐不住了,拍案道:“皇帝,你眼里还有没有老祖宗?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你在长辈面前这架势,可不是打我的脸?我十月怀胎养了你,就换回来你的怨恨?你九五之尊,知不知道孝字几笔几划?”

皇帝只低头道:“母亲息怒,儿子自当是孝敬您的,只是奇怪,前头有鸽子刘,后头有侍膳杨太监,都是活生生的筏子,竟没有人怵,朕是百思不解的。”他转眼看廊子下挂的鹦鹉架子,慢慢道,“从前是杀鸡给猴儿看,现下就是杀猴儿给鸡看,鸡也不怕。朕这内廷真是乱,规矩体统全没了,得好好整顿才是。”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一时听他云里雾里的,也闹不清他琢磨的是什么。

他脸色平静,只道:“朕让内务府拟了诏,已经报宗人府上玉牒,锦书晋位皇贵妃。中宫出缺,章贵妃三月里又薨了,没人主持后宫,朕也放不开手脚办事儿。”眼见皇太后要掣肘,他抢先一步道,“先头朝中也有人置喙,朕摘了他的顶戴花翎下到大狱里醒神儿去了,朕要叫他们知道,朕的家事儿容不得他们指手画脚。自从金川平定后,朝政稳定下来,朕脾气收敛了不少,倒闹得众人把朕当软蛋,以为朕连个鹌鹑都不敢杀了。”他阴沉地笑,“把朕惹急了,朕也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请皇祖母和额涅顾念些朕的名声吧!”

这些话像尖刀样的捅人心窝子,两位老主子打翻了五味瓶儿很不是滋味,太皇太后倒也罢了,皇太后却是一千一万个不称意儿。她的嘴角微往下耷拉,直视着皇帝道:“皇后还在位上,你如今绕过她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和老祖宗都健在,你这么的,忒视祖宗家法于无物了。”

皇帝眼里有阴寒的波光,偏头笑道:“额涅这话很是,只是儿子圣旨已经发了,这程子要废,就请额涅发懿旨废吧!”

自古也没有这个道理,皇帝的旨意颁了,皇太后另发懿旨驳斥,那不是成了吕后么?皇太后给儿子回了个倒噎气,瘫坐在圈椅里哧哧的喘,手指发疟疾似的斗起来,指着皇帝道:“好!真是我的好儿子!”

皇帝拧眉道:“额涅,锦书不是皇考皇贵妃,她有儿子护着,儿子绝不叫任何人动她分毫。”又冲太皇太后俯首,“皇祖母,当年皇考迎娶合德帝姬为嫡妃,孙儿给不了锦书那殊荣,只能给她个副后的衔儿,请皇祖母成全孙儿。”

太皇太后怅然点头,“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我老了,心神乏累,眼神也不济了,上回说往清漪园的,后来遇着了东篱出了这档子事儿,就给耽搁下了。赶明儿打发人送我过园子里吧,我到了那儿心境儿也能开阔些个。至于你们……”她眼里黯淡无光,瞧了眼锦书,“好自为之吧!我也盼着你们好,别再出幺蛾子了,踏实过日子才是正经。”

锦书离了皇帝蹲福,“老祖宗放心,奴才一定尽心伺候主子。您上清漪园,奴才给您扶轿去,得了闲儿也去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困乏道:“你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扶轿用不上你,你留神侍候你主子,强似在我跟前尽孝。”又对皇帝道,“你晋锦书的位份,我料着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一下儿就让她统管后宫,着实也难为她。以往宫中内务都是通嫔帮衬着皇后,这回给她晋个贵嫔,还是让她和淑妃协理吧!通嫔是老人儿,缘故知道的也多,况且她家县主配太子的事儿黄了,对她也是个补偿。”

皇帝见太皇太后句句都是为锦书着想,心里很是感念,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躬了躬身道:“就依着皇祖母的意思办。”

太皇太后瞥了瞥兀自愣神的太后,知道皇帝先前那话刺伤了她。甭管她以前使了什么心眼子扳倒了合德帝姬,就冲她是皇帝生母这一点,自己心里有怨恨也只得装傻充愣的蒙混过去。眼下皇帝已近而立之年,对老辈子里的恩怨也摸得透了,怎么会不知道他母亲使的那些手段,所以那句“锦书不是皇考皇贵妃”,就要了太后的命了。

太皇太后拨着伽楠念珠道:“东西六宫好几个都太监、副都太监都有了年纪,换一拨年轻干练的掌事儿吧!锦书宫里的总管也得换,那个丘八不成,不稳当,皮得猴儿顶灯似的,别说下等嫔妃们,就是个有脸面的嬷嬷女官,抬起脚来都比他头高。副后近前的人要镇得住风浪,皇后往圆明园去,金迎福没跟去,把他拨给锦书吧,我瞧妥当。”

皇帝迟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只是金迎福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孙儿怕有闪失……”

真个儿是宝贝心肝,百样替她张罗,怕这怕那的小心保护着。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皇帝如今像足了先帝爷了。都说女人待人认真,执着劲儿几辈子都撂不开手的,可男人到了这关口也是一样儿。

“这个不用怕,金迎福打小儿进了南苑王府,和崔是换庚帖把兄弟。人也聪明伶俐,太监最会审时度势,到哪山唱哪山头的歌。皇后倒了台,他原该进内务府挂牌子供虚职的,你这会子重用他,他一定感激你,自然是兢兢业业的。”太皇太后抬了抬手,“成了,都散了吧!折腾这半天,我也乏了。”

殿里众人行礼,塔嬷嬷扶着太皇太后缓缓起身,往偏殿寝宫里去了。

皇帝回身看太后,先前那些话说得过了些,儿子和娘总是贴心的,太后无上尊崇,保养又得当,人调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样,今儿受了打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似的。皇帝瞧了心里也难受,百般挣扎着,放下面子上前给太后跪下了,拉着她的裙裾,温声喊“额涅”。

太后一颤,方回过神来,转过脸掖了掖眼睛,“你起来,你是皇帝,跪着像什么话。”

“儿子到天边都是额涅生的,给额涅下跪是应当应分的。”皇帝去拉太后的手,“额涅,儿子在您面前是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您好歹别和儿子计较,伤了身子儿子心疼。”

太后的嘴角沉了沉,赌气道:“你说得好听,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个什么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今儿我算见识了。”

锦书忙在一旁磕头,“太后主子,奴才往后一定孝顺您老人家,奴才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训斥奴才。”

皇太后一哼,“皇贵妃言重了,我可不敢训斥你,让皇帝知道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锦书尴尬的地看一眼皇帝,他只安抚一笑,也不在这上头纠缠,只道:“额涅以往多宽的心境儿,又慈又善菩萨似的。是儿子不好,给额涅和皇祖母添了那么多的困扰,儿子着实的过意不去,额涅再不原谅儿子,儿子晚上连眼都没法子合了。头前儿那些事虽叫人伤心,好在总算都过去了,额涅就看着东齐他们吧!东篱在那里也都安好,他身边有冯禄和容升伺候着,请额涅放心。额涅还像从前那样颐养着,儿子还没在您跟前尽够孝,往后时时去给您问安,额涅别嫌儿子啰嗦才好。”突而话锋一转,笑道,“倘或额涅在宫里住腻味了,儿子送您往园子里去也使得。和皇祖母一道住清漪园,还是另往玉泉山静明园,由得额涅挑吧!”

皇太后颇意外地打量皇帝,他嘴上说得花好稻好,竟是打着算盘要把她送出宫去!是嫌她多余,怕她在宫里接茬难为他的心尖子吧?打发了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好个孝顺儿子,手段果然比他父亲精明一千倍去!

太后站起来,抬头挺胸人站得笔直,“难为你一片孝心为我打算,儿子是娘身上的肉,你琢磨着把我当佛爷供的心我都领了。可惜我这人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不愿意挪窝,我在寿安宫住了十来年,换了园子怕认床睡不着,你不用替我操那个心。”说罢转身招跟前嬷嬷扶着,雍容威仪的朝慈宁门上去了。

皇帝背着手目送太后,又气又好笑的一哂。太后胸有城府之严,要摆布确实得花费一番功夫。目下权且这样吧,毕竟天家骨肉亲情,真要闹起家务来不好看相。

他回头瞧锦书,她怯生生站在熏香鼎子旁,眼睛淳亮得像雨后枝头的水滴。皇帝心头的阴霾霎时就消散了,过去抚抚她的肩头,“胳膊还疼么?能举得起来么?”

她点了点头,“接上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脱臼过,大了想想有点可怕,亏得你会,凑手就合上缝了。”

他抿嘴浅笑,牵起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

她应了,温顺的跟他出了正殿。

廊庑下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见他们跨出门槛齐齐磕头,“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给贵主儿道喜。”

这些人原来都是在一处当差的,处得姐妹一样,打打闹闹随意惯了的。现在身份变了,锦书看着他们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也说不出的感慨。

皇帝不言声儿,只在一边旁观。锦书让大伙儿起来,又去扶崔贵祥,感激道:“今儿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声干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记,往后我孝顺您,还像从前似的侍候您。”

崔贵祥连连摆手,红着眼眶道:“奴才万万不敢,贵主儿如今不同了,是统御六宫的正经主子。奴才算个什么,您别管奴才叫干爸爸,奴才担当不起,怕折寿,也给贵主儿脸上抹黑。”

锦书笑了笑,“我落魄的时候您护着我,眼下我得了高枝儿倒忘了您,那我成什么人了!”又道,“您上清漪园去保重身子骨,我宫里撂了手就去瞧您。”

崔贵祥一连应了好几个“哎”,垂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摇着草虾扇子吩咐长满寿,“你过内务府传个口谕,今儿给慈宁宫里的人打赏发利市,也让大家沾沾你主子娘娘的喜兴儿……崔总管发双份儿的,难为他一直把贵主子放在心上。”

长满寿应了,狗颠儿的撒欢跑出去传旨意了。众人谢了恩起来纷纷给锦书道喜,皇帝难得有耐心地等她和几个要好姐妹叙旧,一个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极目远眺——

天极蓝,蓝得吸人心魄。远处殿宇层层堆叠,一片连一片的歇山顶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疲累了这几天,总算能放下担子歇一歇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容易到了这一步,可惜是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得来的,还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这个就叫他伤心。

女孩们低声交谈,慈宁宫伺候的宫女们带着谦恭的表情,锦书还是以前的做派,不骄不躁的掩口浅笑。不知说了什么,回头瞧他一眼,眼波婉转柔美,是对最亲密的人才有的关切。皇帝寻着了安慰,悄悄在一边打量她,才发现她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然依旧谨慎,却不是如履薄冰的惴惴不安,脸上有了从容,褪了青涩,恍惚现出安逸少妇才有的和乐来。

皇帝喜滋滋地拿扇子轻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头的果子,恰巧长到了那个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档口。长眉秀目,丽质天成,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

她过来碰了碰他的袖子,脸上笑盈盈的蹲福,“奴才逾矩了,叫主子等了这半天。可是热坏了?瞧这一脑门子汗!”说着把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双手呈上去。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问:“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辇在外头等着呢。今儿你受了惊,好好的歇一歇,回头少不得有各宫的人来见礼,还有皇子皇女们,够你受累的了。”

她嗯了声,敛裙随他出宫门上了凉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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