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辙那几句话也就是客气客气,避免气氛过于暧昧尴尬。
不过没想到的是,陆幽幽对此的反应,却是欲言又止,似乎内心很是挣扎。

这一下子反而把顾辙整不会了,还以为自己伤了对方的心,连忙轻咳一声:“咳,其实,商务上的问题你想聊也可以,不过我不保证我的意见正确。”

陆幽幽连忙抹了一下眼角,展演笑道:“别误会,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情忽然提起,总觉得有点家丑外扬。”

随后,她用尽量平缓自然的语调,把她家最近这一两个月新遇到的困境,跟顾辙大致陈述了一下。

陆家的公司,是从陆谨明的名字里取的字,叫“明远国际”,前些年主要是做普通的化纤面料外贸。

“去年年初国家加入wto后,我爸这两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技术产业升级,摆脱传统化纤面料的价格战,给美津浓供货。但是这个进程,不是被他生病打断了么。

今年下半年,我们几乎止步不前,只能守成。高端运动品牌所需的高吸汗、高透气、高保暖面料,渐渐被同城的申州马老板追上来了。

他们本来是做纯针织棉纺起家的,后来为了面料性能,才渐渐转化纤混纺。所以论产品质量、舒适性、品控,他们本来就有一定的转型优势,我们只是在成本上有优势。研发不出独门的新面料,不出一两年就会被马老板的高价货挤垮的。

我妈主持公司这几个月,又不懂太多,也没魄力,就想着旧产能守成、简单扩张规模,继续加大原有成熟低端产品,别让钱和团队闲下来。

但后来发现这条路也很难走通,不少竞争对手知道我爸病重,都趁机扩张挤占,不惜成本打价格战,还挤我们的上游供应商来料源头。

隔壁秀州的桐昆今年下半年扩张了三条涤纶长丝生产线,把原本给我们供原料的供应商的扩张产能都吃光了。现在发展到省城这边的道远化纤也插进来一脚,瓜分我们的上游供应商资源。”

“等等,我有点没听明白。”顾辙连忙示意对方停一下,让他好好捋捋,

“你们做化纤面料的公司,上游供应商有什么好卡的?难道还存在拿着钱买不到原材料的情况?现在的市场都这么开放了,什么东西买不到。”

陆幽幽扭过头去,叹息了一声:“生意场上没那么简单的,你说的是理论情况。我们这些化纤企业,需要大量进货dmt(对苯二甲酸二甲酯)和乙二醇、甘油之类的原料。

这些都是石油炼化企业的副产品,所以化纤产业基地往往都临近石化基地,便于拿到运输最便捷、运价最低的货源。

尤其是肯跟炼化企业签订长期战略合作、带有一定期货属性的供货合同,承诺在对应石化产品富余的时候兜底采购,才能拿到最好的价格——这些我原来也不知道,都是这几个月被逼着赶鸭子上架,现学才知道的。

从明州到秀州,周边几个地级市的化纤产业之所以这么发达,跟我们明州镇洋区的镇洋炼化存在,是分不开的——我们都得跟他们签订长期稳定供货协议的,所以前些年成本一直有优势。

过去这几年,镇洋炼化扩产了,石化副产品多了,我们才好跟着扩产。如果镇洋炼化扩产的新产能被友商吞下,我们要去外地另找供应商,成本就高了。”

陆幽幽提到镇洋炼化的时候,语气中闪过了一丝不甘心和愤怒。

顾辙也是明州本地人,他当然知道镇洋炼化这种巨头的强大,那可是后世国内两大顶级炼化巨头、两桶油旗下的核心企业。

在国内石油炼化领域,素来有北辽东,南镇洋之说,都是年产数千万吨的炼油巨头,辽东炼化要供京津冀,镇洋炼化则要供江浙沪。

而炼化巨头本身的扩产,也是与周边省市的汽车增量、燃油消耗增量有关的。近年来江浙沪汽车一年比一年多,油耗也稳步攀升,炼油企业当然也要扩张产能。多出来的廉价副产品刚好便宜了临近的化纤企业。

不过,陆幽幽的表情和语气,却让顾辙觉得有一些不正常,为什么她提到这个供应商、合作伙伴时,语气会显得悲愤呢?

顾辙心中微微警觉,关心道:“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内幕?”

陆幽幽绷了一会儿表情,最后还是没绷住,把头埋到餐巾里,双手抓着自己的马尾辫,说道:

“那几家竞争对手,我趁着我爸住院,托关系走门路,加上正常商业谈判,把炼化今明两年扩张产能的富余dmt之类传统主流化纤原材料包圆了。

那边看我爸可能不行了,也不太热心在我们家下注,反正卖给谁不是卖。国家刚加入wto放松了配额限制,这两年正是化纤出口增长的高速期,新增多少都容易卖完的。

危急之下,原本跟我爸业务关系挺不错的镇洋炼化塑化事业部的市场总监、原先我还喊他陈叔的,结果他家也来落井下石。”

顾辙顿时有些感同身受,他最恨老朋友背后捅刀的行径了,连忙追问:“那个陈总监干了什么?”

陆幽幽抬起头来,凄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他月中的时候,带着他儿子到我家做客拜访,跟我妈聊了很久。话里话外,无非是向我妈施压,希望寒假里让我去跟他儿子相亲呗。”

顾辙心中已经气极反笑,好算计啊。原本是强势供应商和弱势客户的关系,这下倒好,趁着客户老板切肝住院、坊间传言好不了,就立刻想来联姻,直接把对方吞了。

虽然那位“陈总监”供职的炼化巨头,净资产达150亿,但是他本人毕竟只是给国资打工的,只是其中一个事业部里的销售部负责人。

相比之下,陆谨明尽管才三千万净资产,却是实打实自己家的,自己当老板。他还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央企部门总监想要联姻民企老板,倒也完全正常。

不过顾辙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再说他也知道后世石油系统倒下的人也不少,这种上下其手的家伙,说不定后来就倒在历史长河中了。

顾辙只要说服陆家的“明远国际”不畏强权、不再扩充低端产能,也就不用怕对方拿着“炼化巨头未来两年扩张产能的副产品卖给谁”来要挟了。

反正之前已经签订的长期战略合作协议,是不可能随随便便撕毁的,已经要给明远国际稳定供的那部分货,是不能少的,否则明远国际可以打官司要求补差价损失。

原本顾辙还只是拿了陆幽幽的一块十几万的手表、所以为陆幽幽出一点技术转型升级的策划。现在,他更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要的女人,而做这一切了。

顾辙:“幽幽,你完全不用担心这种事情,你爸本来就想要转型升级的,扩张低端产能这种事儿,不只是你母亲在你爸住院期间临时起意么。

所以,只要把你爸的技术升级计划继续推进下去,完全可以不鸟那些蝇营狗苟的家伙的。这样吧,你详细说说,你爸原本设想的产品升级路线有哪几条,我帮你参谋参谋,给你一个充分的理由,到时候你也可以去说服你母亲。”

陆幽幽终于破涕为笑,她知道顾辙肯定有办法的,她铺垫了那么多困境,也不是为了别的,她只是不想被逼跟其他男人相亲:

“那我就给你看一下,这几条产品升级路线、以及生产线引进计划,是我爸住院之前,就初步做过方案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完成最终的考察和调研,就去做手术了。

我看你挺懂材料化学的,虽然材料化学也是个很广的门类,隔行如隔山,但你肯定比我妈和我要懂。有你把关,也不至于被下面的技术人员脑子一热的想法给带偏了。”

陆幽幽说着,从随身包包里拿出几份文件给顾辙看。

顾辙扫了一眼,都是一些比做简单涤纶腈纶那些低端化纤要高级一些的技术方案,也都能绕开大家扎堆抢购的原材料瓶颈。

具体细节没什么好赘述的,因为大部分在顾辙眼里都是垃圾,或者说只是换汤不换药的小打小闹微升级。

不过,沙里拣金拣久了,也难免淘到个别优质干货。

顾辙把陆家人做的全部技术升级企划案看完后,指着其中一份,颇为赞许地说:“这个方案倒是不错,我觉得有前途。当然,我不是说你计划上这几步本身就能有前途,但是,配合上我的一些后续研发,绝对会有前途。”

陆幽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凑过来看:“引进使用聚丙烯为原材料的熔喷无纺布生产线?这个东西我爸倒是也有考虑过,比pet做的无纺布更加透气保暖。

一开始我爸想用这东西,给美津浓供寒冷季节的运动员田径服面料。运动员哪怕冬天都不能穿太厚、不能穿全身,还要薄,聚丙烯的无纺布确实隔热更好。

但是,这玩意儿透汗和潮气很差吧?汗水都聚在里面了,就算可以改良,也改不到太好。我爸这次去扶桑的时候,跟美津浓的人谈判,知道他们很看重这个性能,如果没有质变的话,他们宁可买申洲马老板的贵面料。”

顾辙智珠在握地一笑:“只用聚丙烯来熔喷布,当然会不透潮,这我会不知道?熔喷布口罩不就这个毛病,戴得太紧稍微一会儿连眼镜上都是水雾了。

不过,我敢劝你下一步扩产引进这个,自然有后手。我可以想办法不止用聚丙烯,确保成品面料的水能渗出去,就是会很贵。”

顾辙前世的专业,跟化纤没什么交集,但是熔喷布的相关技术,他还真是了解不少。

一方面,熔喷的工艺,在3d打印上也会用到,而顾辙对3d打印这些增材工艺科技,是涉猎非常深远的,这是他前世的主业。

熔喷布和3d柔性打印最大的区别,只是在于熔喷布的热熔喷嘴是乱喷的,而3d打印是精密控制着喷的。

说白了把柔性3d打印的控制环节丢掉、直接乱喷就是熔喷布机了,技术含量低得多。顾辙连高端的都掌握了,对于高端工艺中的某一个简单模块,当然也能掌握。

而另一方面,顾辙之所以对这个技术特别熟,也跟他重生前的时事热点有关——2020年代的增材工艺专家,多多少少都会关注一下口罩材料技术的升级。

他前世也是一时技痒,经常会看到相关前沿论文和专利文件,所以记住了2021年、东海大学几位材料科学家搞出来的一个能够让熔喷布口罩单向透水的新材料技术。

这玩意儿拿回到即将到来的2003年,绝对是运动服保暖透气吸汗材料方面的天顶星科技了。美津浓算什么,只要将来名头打出来,耐克阿迪也得抢着买。

而且顾辙忽然想到,就算他暂时没太多空闲帮陆幽幽推进他家的生意的科技,而是仅仅先把熔喷布生产线引进来、只生产传统聚丙烯口罩熔喷布,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也可以不愁销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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