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走后好一会儿,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打开文件夹。信件和电报多是慈济同美国的长老会、各个合作医院间的公事往来,并无特别,只有一封信件是她的导师写给她的。她仔细看着信,除了信中照例关心她的工作和学业,最后提及了本应来沪接管慈济的Dr.Johnson已然病愈,鉴于她在此处的出色表现,他们的意见是由她继续承担这份职责。但他们同时也尊重她的意愿……静漪反复看着这封信。
也许是这几个月她同导师和前同事之间往来的信件中偶尔对自己的境况有所提及,他们也了解她的处境,才会有这样的安排。是去是留此时取决于她。
静漪将信件和电报都收拾好,听到敲门声,说:“请进。”
“院长,密斯梅让我来告诉您,有客人来访。”来的是个模样清秀的小秘书,梅艳春的副手白薇烨。
“是杜夫人吗?”静漪看了下表,问道。
“并不是。”白薇面有豫色,见静漪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面上泛红,“来客只要求与您面谈。密斯梅说由她来打发走,您就别出面了。但是我看那客人有些难缠,仿佛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静漪微微皱眉沃。
梅艳春做事素来分寸极佳,既是如此安排必有她的道理。这一日来她遭遇的意外情况已经目不暇给,倒是也不在乎多这一桩。
“什么样的人?”静漪将文件夹拿在手中,磕在桌案上。
白薇见问,便说:“其中一位是很精干的样子……他不说话,可是我看他不像是中国人。”
静漪沉吟片刻,说:“我过去看看再说。”
“程院长……”白薇想要阻止静漪,但见她从容镇定,况且自打她来了这里工作,也没有见到过程静漪博士何时、对什么有过畏惧和恐慌。
静漪对她微笑点头,出了会议室。
下楼之后还未走到会客室,就听到一阵嘈杂。她看清是楼下值更的工友带着同伴上来的,见了她,都站下来。
静漪明白过来,是小梅请了工友上来,显然是预备先礼后兵了。她也不知为何,竟微笑了。
工友们见她如此,踌躇不知该不该闯进办公室门去。静漪温和地请他们在此稍候片刻。白薇快走两步,替她开了房门。
正与来客周·旋的梅艳春见静漪回来,先是微怔,接着便镇定下来。她刚要开口,静漪便将手上的文件夹交给她,说:“这些文件你快些整理吧。另外替我安排下,明后两天的午餐,给我约名单上那几位先生。”
“是。”梅艳春接了文件夹,望着静漪,不动声色地给她递了个眼神。“这两位是东京帝国医药的经理阿部春马先生,和他的翻译莫先生。”
静漪这才转脸望了这两位已经站起来的客人,温和地道:“我是程静漪。让两位久等了,请坐。”
她语气虽温和,目光却如电,在来客周身一转,便看出他们果然如白薇方才同她形容的——其中一位不像中国人的,应是上午陪同藤野晴子到她的公馆拜访的那位令她觉得眼熟的男子。全身上下不止有着日本人那特别的精干锐利的气质,还有难以掩饰的军人做派,连站立都是笔直的,更不要提看到她目光移向自己时,那下意识的一点头,极其利落;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应当是他的翻译……静漪这一打量,心中有数,笑容便更温和些。
静漪坐下来,这两位客人才先后落座。静漪对白薇说:“给我也来一杯咖啡……如今沪上物价飞涨,能请客人喝一杯咖啡,都算是奢侈。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两位见谅。不知两位忽然来访,所为何事?”
那位莫翻译看了看阿部春马,说:“阿部先生是帝国医药在华负责人。此次前来拜访程先生,是想谋求帝国医药同慈济医院的合作。慈济医院是沪上非常有名医院,程先生作为医院的领导者也是非常受尊敬的,阿部先生希望帝国医药能有这个荣幸同程先生合作。帝国医药不仅在日本,在全亚洲也是首屈一指的医药公司……”
静漪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莫翻译也就暂且说到了这里。
静漪说:“医院对药品和器械的采购,有专门的机构裁决和审查。阿部先生既然有诚意同慈济合作,那不妨有点耐心,我自会交待秘书转交相关的资料。只要帝国医药能够通过审查,就有机会同慈济长期合作。”
她一边说,莫翻译一边低声向阿部春马翻译。
她泰然自若地看着阿部春马的反应——他听的很认真,且看上去对她如此官方口气的回答,毫不意外……他听完莫的翻译,抬眼正望了她,点头。
只是一瞬,静漪觉得他看似温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冽。这就是这一丝冷冽,让她猛的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何会觉得他眼熟。
那莫翻译想要继续说什么,阿部春马摆摆手,说:“帝国医药除了想同慈济进行前述合作,还有其他方面的合作意向。程院长,慈济是教会医院,在这里工作的绝大部分医生都来自美国和欧洲,慈济的许多支援也来自于美国教会和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我们对慈济还是很了解的。”
此时白薇敲门进来送咖啡,他顿了顿,看着静漪。
静漪不动声色地请他继续。
“帝国医药除了医药制造,也有著名的帝国医院。想必以程院长对中国医疗界的了解,不难得知帝国医药近些年来在中国设立了两所医院,经营的都很不错。我们在上海也将设立医院。帝国医药也想促成慈济与将来的帝国医药上海分部的合作。”阿部春马说。
白薇进来将咖啡给静漪放到面前,等她吩咐了才站到一旁。
静漪端了咖啡轻啜一口,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帝国医药和帝国医院都是天皇下诏指定同军方深切合作的。仅仅这一项,帝国医药的盈利便可远超同行,为何胃口还是这么大?阿部先生中国话说的这么好,想必应该听过一句中国的老话吧。”
“怎样讲?”阿部春马问道。
“贪心不足蛇吞象。”静漪微笑道。咖啡杯在小碟中被她手指轻巧转动,“慈济全体同仁专心治病救人,对于如何盈利、扩张势力、吞并机构,并无兴趣。”
阿部春马亦微笑,点头道:“难怪程先生会一口回绝第四战区的支援征召。”
“阿部先生对慈济的了解不可谓不深。”静漪放下咖啡杯,道。
“程先生对我们也并非一无所知。”阿部春马也道,“不过据我所知,程先生虽然拒绝向军方提供支援,还是在暗中提供帮助的。这只是耳闻,不知事实究竟如何?”
静漪被他冷而利的目光锁定,秀眉微微一挑,道:“我刚刚才对阿部先生说明,慈济全体同仁秉承的是治病救人的精神,对政治、军事毫无兴趣。倒是阿部先生一介商人,对此经营之外的事情为何如此费心?阿部先生究竟是来谈合作的可能性,还是另有所图?阿部先生不妨明示。否则道不同者,不相为谋。阿部先生还是省了费这心思的好,也免得浪费两下里的宝贵时间。”
静漪字字句句说的清楚。
她已然知道这阿部春马来意定然不善,必须更加小心应对。即便是这样,她心头瞬间被激起的怒火仍然在她克制之下越燃越旺,大有露在脸上的趋势。
“程先生,我既然来了,当然是有诚意合作。在未进入帝国医药之前,我曾经做过随军医生,对这些讯息自然比旁人更留意些。”阿部春马说。他看了静漪,声音和缓许多,道:“陶太太贵人多忘事。我与陶太太也有数面之缘,陶太太是不记得了?”
他忽然由称呼程先生,转而称呼了陶太太,除了静漪,在场的莫翻译和白薇也都一愣,谁也不曾想这两位还有过交往。
静漪听他如此说,也道:“此时两国交兵,以阿部先生资深的军方身份,更虑及外子此时浴血奋战之境况,交情还是不攀的好。阿部先生以为如何?”
阿部春马足足愣了有几秒钟,才说:“陶太太您很诚实。看来慈济是不会同帝国医药合作的了。”
“帝国医药在日占区采用倾销的方式挤垮中国以及外国医药的行为,我也有所耳闻。若能避免合作,自当避免。”静漪直言道。
“陶太太您现在在做的事,会给医院和您自己都带来很大的危险。”阿部春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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