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壶泥炉上烫红的酒,有的人说它越滚越醇,有的人说它越蒸越干。
……
狄庚霖最后一次见到鱼小满哭,是在他出院的那天。
那天是他一个人出的院,手里提着行李箱,难得地穿得很素地走出医院,仰着下巴微微闭眼,醒着下巴淡淡的新剃下的青色胡茬和看起来还挺明媚的阳光。
医院门口的大马路,一条很长的过街天桥。
阳光很温暖,穿着职业装,款着精致皮包的女人却只身一人,蹲在他们医院的门口马路牙子边,手里握着报告单,嚎啕大哭。不顾路人来来往往又漠然转开的目光。
那时候的鱼小满,哭声里的歇斯底里和痛恸的绝望,是狄庚霖所不能感知的一种悲伤。
后来他知道,鱼小满手里拿的是孕检检测单。
——
当鱼小满一直食欲不振精神恹恹时有呕吐的时候,她微微激动颤抖的心情强忍着没告诉任何人。
带着死灰复燃的一丝新生萌发的绿芽,她彻夜不眠地狂喜。
如果这个世界上除了那枚戒指,简律辰还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给她的话……那就在她肚子里了。
……可是上天一定给人开了最大的一个玩笑。
“是肠胃近期饮食摄入和作息不好,有点肠胃炎。呕吐是比较偏严重的情况了,建议您留院调理几天。”
一张“未怀孕”的诊断书。
让她在彻夜的,狂喜的猜测和惊喜中,一切都在阳光的折射下寸寸湮灭,变成了她的全然的臆想。
原来不是孩子。
原来什么都没有。
简律辰,那个彻底离开她生命的男人,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
狄庚霖当时不远不近地站着,突然觉得打在身上的光并非温暖了。
它带着这个季节最刺骨的冷意,最干燥漫长的寂寥,裹挟着时间尽头穷极一生的风刃,穿过衣领,钻入肌肤,一下下凌迟着,早已渴死到极处,脱水的心。
自此之后,鱼小满的状态,再次地,彻底地陷入黑暗。
家里人都不明白鱼小满为什么又变成了这样。
那个上天开的玩笑,让鱼小满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哭不闹,也不上班,也极少起床。一点点地挥霍着她赖以求生的最后意志。
沈碧玲讲话她不听,鱼长海讲话她不理,鱼清明的询问她不答……那年冬天的风阴沉沉的,鱼小满仿佛在释放她心里所有不输狄庚霖的疲惫,在向所有人宣告她想要一步步走向死亡。
狄庚霖去看她,她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不声不响地靠在床头听歌,面颊憔悴,唇皮脱水,眼神空洞而茫然。
狄庚霖把她抱进怀里,那个怀抱依然宽厚温暖,只是没有属于另外一个人气味和体温。
狄庚霖轻声问她:
“小满,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
鱼小满点点头。
狄庚霖:“你哥说过你比我懂事的。”
“懂事……”鱼小满重复着这两个字,在他怀里伤感地笑起来,声笑着笑着,眼里再次干涸地留下泪来。
“我为什么要懂事啊,我不想懂事……我觉得好辛苦蝴蝶。对,我只是比你虚伪。我其实不想懂事,也不想活,我真的觉得……好辛苦啊……”
鱼小满在他怀里呜呜地哭,狄庚霖只是紧闭着唇线,微微抱紧了她。
“我明明很想死,可是我为什么说都不能说……”鱼小满望着他的目光微微疑惑,眼底的颜色分外悲伤,“早知道,我不想当个好姑娘。”
他为了爱慷慨赴死了,却留下她在世上竭力求生。
“死了很容易,用力地活着才是让人起敬的啊。”
狄庚霖淡淡地笑,摸她的头,低低的嗓音重复给她鱼清明说过的话。
“可我,根本不想当什么让人敬仰的人啊……”鱼小满抬起头来,眼底的黑暗的眼泪汹涌肆意,悲伤无处弥散。
狄庚霖微微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
“谁说不是呢。”
我们已经走到冬天。
冬天那误以为温暖的晨光,才让人绝望。
躺在风口里风干,我从未奢望过受人敬仰。
……
鱼小满的这种蝼蚁之思并不光彩,更加不光可鉴人。
这种生如死灰状态一直持续,直到某一天,秦寿带着几页厚重的文件来找到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来找你,但是阿辰的资产现下已经大部分在你名下了吧?……你还有力气就赶紧回来,那群人想要将GS变卖。”
……
秦寿之前担心过的,从那些董事会的老顽固们背地里暗戳戳地狼狈为奸,刀剑相杀的情景终于坐实,在某一天浮上水面。
GS的资产过大过剩,从前,董事会里没有人明白,一个人是怎么井井有条地将那么大量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简律辰多么优秀他们管不着,大家只是定期看看股市报表,坐在舒适的大沙发上坐着,银行的账户里有进账就好。
但是简律辰不在了,并且伴随着他的死亡消息,GS的股市和内部受到庞大的冲击和动荡。
往常只知道捧着另外一个没有实权,被简律辰碾压的得死死的副总裁想要去制衡简律辰的人,终于知道什么叫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简律辰真的消失了……那些只知道坐在欧洲皮沙发上抽着雪茄的人们,终于开始手足无措。
他们其中有人试图上位,也有人试图结伴独揽大权,还有的依然团结,想要以三个臭皮匠抗衡诸葛亮的方法,成立一个日常事务决策小组……但是没有谁能说服谁,更没人议吃亏,这里依旧是一团乱。
秦寿也是股东中的一员,但是他属于那种局外得不能更局外的股东。
他长期和简律辰厮混,自己有着居功至伟的名设计师头衔,所谓的小股东,也只是偷懒让自己厉害的兄弟顺便养养自己。他从不走入股东们的圈子,也从不在意从不让自己深陷,股东们的会议,他从来爱去不去。
这样乱了好一段时间,大家就终于,都被逼上梁山了。得知那群人最后居然做出这个一个树未倒而猢狲想散的决定时,秦寿终于坐不住,满心的震惊。
秦寿曾经拍案而起,大声地怒声质问在座的所有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这是大家共同作出的决定。”
“既然各自为政,不如分道扬镳。”
“秦寿,你还以为GS是简律辰一个人或者和你两个人的GS吗?”
“这是大家的,大家。”
“你不过是一个设计师而已,再充其量也就是个股东一份子。你要叫嚣,就直接用你手上的投票表决器。”……
——而鱼小满在人生谷底最阴暗的角落的时候,确实是被这个新的悬崖,给强行拉扯出来的。
秦寿带着起草的文件来找她的那天,她瞪大眼,僵硬地愣了好半晌,才从文件里抬头。“他的资产,什么时候给过到我手上?”
鱼清明从秦寿身后走出来,把另外一叠上面盖着简律辰个人签章和鱼小满歪歪扭扭签名的文件递到了她手上。
鱼小满那天,一字不落地从头看到尾。
然后,拿起起草变卖的文件,就往外面走。
赶到GS。
闯进去,却只看见了董事会里一群群雄起义,纷争不休的画面。她猛地将起草协议文件拍在桌面上:“谁要卖掉GS?”
一群人只是愕然诧异地望了她三秒,然后让保安把她带出去。
“你是谁?”
“一个小小的设计部员工。”
“这里什么时候,有你可以说话的地方?”……
秦寿冲进来,将保安打打倒在地,将另外一份转让协议拍在胡桃木的桌面上:
“当然有,她是简律辰的资产转授受益者,她也是目前公司最大的股份持有法人。”
“最大?”
万籁俱静的会议室,这时候董事会里有人站起来,口气嘲讽:“怕不至于吧,除非简总母亲沈夫人手上一点都没有,否则简总的总资产额,不足以达到无条件主席位的资格。
“根据董事会创立之初的规则,只有总资产大于其余所有股东相加总额的股份人,才能直接授命为主席董事长。
“何况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凭哪一点可以说服在座的人,凭什么能力可以胜任GS的董事长?这又不是个家族企业。
“秦主任,你确定鱼小姐手上拿的,是简总全部的资产吗?”……
秦寿愕然。
……原来早有有心人将这些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
当然不是全部的资产……
鱼小满和沈婉秋,这两个女人,在简律辰的心中,比重平分秋色。
只有这个时候,鱼小满和秦寿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他们觉得自己想要离开的GS,同样的在他们心中,是怎样的不可或缺。
——他们其实没人愿意离开,更加不允许它消亡。
那是简律辰亲手创立的东西,代表着他建立的王国,他曾经的梦。现在这些梦里的寄生虫,现在却想要将它瓦解了。
是不是简律辰看见了她这么堕落求死,冥冥之中,动用了最后一根荒谬的稻草?
要不然,这么强大鼎盛的一个企业,没有任何亏损的情况下却一夕之间要被董事会变卖分家,多么可笑!!
……
“你想要短时间内找我融资?”鱼清明放下手里的笔,神情有些讶异。
三天后出现在她面前的鱼小满已经不一样了,覆盖了之前的颓死之气,职业套装高跟鞋,脸上是没有玩笑的急迫,与严肃的一本正经。
是GS的危机又猛然拉扯着她站了起来,让她有了一个绝不能松手和颓然放纵下去的理由。
“对。”
鱼小满点头,坐到他的对面,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这方面的东西我不大懂,我想不到别的可以帮我的人……哥,月底他们就要召开股东投票会议,按照每个人的市场份额确定每个人的票力份额,我目前的票值,是不够的。”
她找不到别的可以求助的人。因为这不是一笔小钱。
狄庚霖家虽然是世交,但是世交的交情还不至于已经能将这种大事动用到小辈身上。
何况GS目前的状况,聪明的人每人会插手进来的,而且狄庚霖还没有接手家里,他无从干扰他的父亲。
沈婉秋?
难道要鱼小满再去开口对她说:你能不能把简律辰留给你的资产吐出来,我现在要保卫他曾经建立的王国和梦想,你把资金先都转给我?
鱼小满能想到的只有鱼清明,她的哥哥。
然而鱼清明收束着眉宇沉吟,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
“恐怕我帮不上你,小满。你不知道简律辰旗下的GS,是个多么特殊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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