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阴的,雪并未如期地落了下来。
卫渠低头走进慕王府,冬日的风后劲十足,凛冽刺骨,他加快步子,绕过假山,穿过回廊,来到王府的会客厅前。

推门而入的刹那,才发现屋里竟已来了不少人,都是同朝为官的臣子,除去几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尚书和将军,还有几位虽是眼熟却说不出名字的官员。大家或坐或站,面无表情,都在等待同一个的到来。慕王这一回来,便是毫不避讳地招来了在朝中暗地培植多年的羽翼,莫非三王之争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卫渠眉间处深深皱折,低头走了进去,面对迎面投来的几道目光,颔首点头做了招呼。

“卫太医,你也来了。”兵部尚书袁启看到卫渠的到来,踱步上前打了声招呼。

卫渠同这位尚书大人私下颇是熟稔,拱手做揖,行过礼后,神色间闪烁不定。一番耳语寒暄后,卫渠挑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在这会客厅中,论官阶,他是最小的了,何况还只是个候医请脉的太医。

这慕王府,大伙儿还都是头一回进来,可此会没有人脸上出现本应有的雀跃新鲜,反倒是无一例外的焦虑和凝重。这让卫渠心里莫名地像是悬起了一块石头,不安且沉重,毕竟这皇帝时日无多的事,朝中鲜有人知,而他便是这秘密的知情者。

“让诸位久等了。”清雅似玉的声音从门庭处传来,分明是在冬日,却让闻听之人陡生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众人急忙起身,人未至却是礼先行。

容墨踏进会客厅中,灰色的大氅,终年不变的月白色锦袍,金丝银线的靴履,推门而入的瞬间,雪竹的清怡幽香卷着微醉的酒意溢满了空气。

脸上的疏朗浅笑,容墨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这么大冷天将大家都叫过来,希望诸位不要对本王有所怨念才是!”

“不敢!”众人颔首齐声。

容墨微微一笑,等他雅逸悠然地坐好时,侍仆已将腾着热气的茶水注入各人桌前的茶盏,茶香袅娜,和着五鼎香炉里燃着淡淡白烟,紧张的气氛在须臾之间竟是消散了些许。

看到大家均是不自觉地有些拘谨,容墨首先拿过茶盏,自已先轻抿了口, 而后眼光瞟向末首的卫渠,随后笑谑道:“听说半月前卫太医的家中又添了一个胖小子,这份贺礼本王先且欠着,日后定当补上!”

卫渠恭身,对着主位上的容墨一揖到底:“谢慕王惦记,卑职的家事不足挂齿,怎敢劳烦殿下费心!”

容墨嘴角弯上浅浅的度,瞳眸中却是波澜不兴,淡然环视座下大臣,徐徐开口道:“今日能坐到这里的,都是这些年对本王忠心不二地心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这剑拔弩张的阶段,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和大意。成王败寇,皆只一瞬,各位都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此,所以,本人说什么也要笑到最后。”

略显清泠的声音驱散了屋里的些许暖意,氤氲的雾气拂过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影影绰绰间有些虚幻不真起来。

卫渠眼光一闪,悄悄抬眸看了正座上的男子,细密的貂毛轻轻贴着他光洁的下颚,为天人般的绝世容颜平添几分柔美。他的五官三成像皇上,七成像清妃,精致无比,雌雄难辨,但当那眸子冷冷望过来时,清冽威仪不逊于当今圣上。

在他记忆中,皇四子自小受宠,在随清妃迁居冷宫前,皇上甚至带着他在崇贤殿处理朝政。才思敏捷,睿智果断,皇上不止一次地以惊才绝艳来形容他,当时的荣宠程度比先太子更胜一筹。只是,后来……

数位大臣同时抬眼,面面相觑片刻,都知道到了明确立场和忠心的时候,纷纷起身,附言道:“愿为慕王效犬马之劳!”

容墨明若流星的双眸淡淡地看着齐齐出声的众人,良久,将目光不着痕迹地收回,淡淡吐出一个“嗯”字。

“如今朝中派系之争愈发尖锐,越快动手对殿下越有利。殿下的载誉归来动摇了很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文臣武将,对拖久了,人心说不定又要变了……”见容墨开门见山地坦露心迹,袁启不免大起胆来,顺势进言道。

容墨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抬眸,意味深长道:“本王需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袁启眼珠一转,“起兵非朝夕可定,再快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尚书大人是让本王……宫变?” 容墨眸中沉淀了些许利芒,扫了一眼长身微揖的袁启。

卫渠心神一凛,不免为好友捏了把汗,他知道皇上时日无多了,可袁启未必知道,慕王如此说来不过是试探在座之人的某些反应,袁启此举,是否太过极端和激进了?毕竟慕王的心思,是出了名的幽深难测,一个不好,会错了意,最后落得的结果就难说了……人家可是连心的父子啊,这反与不反,终归都是辗转反侧间的事,而他们这些幕僚,多些听从,少些主张,也就罢了。

“下官只是想着如今情势由暗转明,不如……”袁启被容墨这一反问弄得有些慌乱, 忐忑地观察着上座之人,想看清他雍容优雅的表象下到底掩藏着什么,却发现除了那一抹不达眼底的笑,他什么也没看清。

“尚书大人,本王好看么?” 容墨似笑非笑地看着袁启,眸中掠过凛色,一闪而逝。

这种人,有的时候好用,能够出其不意,但有的时候则会带来祸患。

本来是个引人发笑的问题,却是无人敢笑出声来。

袁启敛了敛有些散乱的心神,尽显平静道:“慕王容色冠绝天下,为世间男子之最!”

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这尚书大人今日是酒喝多了么?没有男人喜欢被人当众夸赞漂亮,尤其是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他那小女人也这么说过……身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香味,想起一夜的温存,心里竟被抹上了一股奇异的柔软。

容墨忽然浅浅地笑了,笑开的刹那,眸中如许的犀芒消散,似赞似喟道,“袁大人真是风趣!”

“左相大人私放高额贷款一事诸位查得如何了? ”就在众人微微愣神之际,那清雅温润的又复尔响起,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悠然。

户部的一位官员赶紧起身作揖道:“回慕王,已证据确凿,只差最后一步了……民间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均是屡禁不止,可这左相不是简简单单的放贷这么简单,以借钱人房屋、田地、产业作为抵押,因无法归还而没收产业所带来的后果,令人堪忧!”

那人神色颇为凝重,说到一半又抬头看了座上之人一眼。

“收取贿赂,不过是把钱财从一个口袋转进另一个口袋,或者把朝廷的银两装进自己的口袋。左相以非法放贷私自敛财,剥夺的却是负债百姓的产业。百姓只要有个栖身之所,能够维持生计,就能忍受;如若饥寒交迫,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本王担忧的是社稷的安危,‘邸舍相望,为患遍天下’,已不是单一的贪纵枉法的事了!” 容墨先是轻不可闻的一声淡叹,随即又略勾薄唇, 墨玉似的瞳中映出寒光错影,冷澈如同幽潭。

“左相在朝中门生广布,又有虞贵妃在背后撑腰,想要借此事连根拔起,绝非易事……”户部侍郎江暮年略一沉吟,敛容禀道。虞贵妃之所以能和皇后分庭抗礼多年,除了仗着皇上的宠爱,与左相的暗中勾结亦是分不开的。

“江侍郎所言不差,虎口拔牙,本王也不想被咬到, 可若这行径怕是要触动了父皇的底线,就另当别论了。没有哪个君王喜欢后宫干政,尤其是这种权相和宠妃通同一气的! ”

容墨目露一丝赞赏,不改温泽,含笑睨着江暮年。此人刚涉入官场不久,年纪不大,却是老成持重,从容敏锐,倒是个可塑之才。

江暮年像是受到鼓励般,又倾了倾身,继续说道:“下官斗胆,削弱虞妃势力,若能联手皇后,必定事倍功半!”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均是倒抽一口冷气。

这慕王母子当年和皇后娘娘的那点恩怨,他们虽不是详知始末,却也是知晓一二。

那一年帝都出了太多的大事,太子离奇地死了,清妃触怒圣颜,被贬至冷宫,连一向受皇上喜爱的四皇子也受到牵连,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君王侧。

太子的死,成了当朝的迷案,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太子的死与清妃脱不了干系,也有说法是有人故意混淆圣听,借此打压清妃母子。

出乎意料,慕王只是低头浅啜了口茶,随后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 脸上挂着雍雅的浅笑,轻声道了句,“与本王所想一致……”

四座皆惊,除了为这位年轻的侍郎暗自称奇,亦是不得不感叹于慕王幽深难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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