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宇。
每到下雪的时候,我就会坐在神殿最高的楼台上,支一方小桌,倚在屋脊上看天地茫茫,清白干净。神侍们在下雪天也会走出来,在下方楼宇院落里,抖一抖梅枝落雪,或者滚一团白色雪球,玩闹嬉笑,身着白衣的神女们都会放下奉神时的虔诚高洁,暂入凡间,笑颜清
丽。
每到午时会有人击鼓,深沉厚重的声音传响在神殿里的每一处角落,鼓响七声,七声内无人喧哗,静静聆听。
鼓歇后,我的几个好友会上来,贪我一杯好酒,洒然大笑,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们总是讨论天地,思辩神谕,仿乎我们头顶的神明正看着我们,用他仁慈深邃的眼神,怜爱着我们这些虔诚信仰着他的奉神者。
奚若洲是我们当中最聪慧,最擅辩的,但往往最擅辩的人最不喜辩,他总是笑看着我们因为一个不解的问题争得不相上下,却不发一言,但是平白喝掉了我无数的好酒。
“若洲神使你来说说,虚谷神使道他等既是神使,便是神的信使,他所言俱是神谕,不可违逆,此话有没有道理?”鲁拙成争不过我,转头问正在贪杯的奚若洲。
“难道不是?”我笑问,“神殿既是天神在这人间的庙宇,我等既是奉神之人,自是聆听神旨,我等所言,怎就不是神谕了?”
“荒唐,那你喜断袖之好,又怜幼童,也是神谕?明明是你自己私心过重,妄改神谕,以谋私利。”“众神之下,你我皆凡人,我将明心向神,奉神无私,而凡人之躯,不过满足凡人所欲,此间二种,并不冲突,就像我们的若洲神使,明明是神殿中人,却爱上了巫族圣女
,别无二样。”我笑看向奚若洲。
巫族是神殿几百年来的死敌,奚若洲这个最得神枢钟爱的神使,却倾心于巫族圣女,实在可笑荒唐,与他相比,我那点癖好都有点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了。奚若洲用他那双一贯如深渊般的眼睛看了看我,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又放下,然后一拢身上的琉璃蓝色的神使长袍,手指划过了袍尾上的朱色孔雀翎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过后他才出声道:“人有私欲,并无不妥,无私欲者,便是神明。我等只是奉神之辈,如同蝼蚁,心向神明,故克欲守己,斩私欲,断妄念,除劣根,向神而生,向神
而往,向神而洁,此乃奉神之道。”
“是吗?”我听着却好笑,支起额头打量着他,“这是你的奉神之道,便叫人家苦等你的归期,苦他人而全自己,这若是奉神之道,那倒也叫人好笑。”
奚若洲便不再说话,我觉得他这个人,太虚伪了。
凡人皆有私欲,这有错之有?
只要我心虔诚无改,私欲不断,又何不可?
他却非要做出副圣人的样子来,实在滑稽。
我便不爱做圣人,我就是喜欢那些漂亮又俊俏的年轻人,喜欢他们光洁细滑的肌肤和眉目含情的媚色,喜欢春光无限,喜欢人间至欢。
这又不影响我奉神至上,生死无悔。
就像月西楼与奚若洲身边的神侍鲁拙成两情相悦,也是私欲,凭什么说他们的私欲是天伦是人道,而我的便是错的?
神枢还未说我有不对之处呢,他们凭什么?我踏进神殿的年岁,比他们都晚一些,我仍记得那年我走到神殿殿门外,看到那庄严耸立的宫殿透出的巍峨肃穆,圣洁浩然,让我膝下发软,心底似有洪钟大吕惊响,荡
涤着我的灵魂,使我全身颤抖,匍匐下跪。
我好像是在一瞬间,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那一跪之后,偶然路过的神枢将我带进了神殿,那时候,时刻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已是奚若洲了。
奚若洲总是含着不多不少的笑意,不急不燥的神色里,透着让人心安,使人心静的宁和悠远,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一个神使该有的样子。
我向着他的样子努力靠近,学着他说话,学着他处事,学着他也含上不多不少的笑意,不急不燥的神色,温润如玉。但我终究只学到了皮相,学不透他的内里,学不透他总是可以与神枢辩论的勇气,学不透他看这个世界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道理,学不透他习武读书总是快人一步,不需
苦熬。
不过好在,神枢对我倒是颇为提携,时常让我与他同进同出,甚至让我与他同吃同住,我便可以日日观摩他,揣测他。
我总想看透他那双如深渊一般的眼睛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不可凝视深渊。
不可凝视深渊。
不可凝视深渊。
如果时光倒转,我一定要提醒当年的自己,不要再去看奚若洲。凡人的嫉妒心让我憎恨他为何总是对于若愚和鲁拙成更温和,更亲切,让我憎恨他为何总是离我三尺远,不深不浅,让我憎恨他为何总能轻而易举地就得到神枢的褒奖,
他却视如轻烟毫不在意。
我的心失衡,我拼了命地要超过他,赢过他,我甚至比他奉神更虔诚,我争着一星半点的胜利,争着神枢多一寸的目光和偏爱,也争着他哪怕一次正视我。
当我偶尔赢过他,他却依旧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似我的努力在他眼中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不值一提。
我的努力换到了神使的琉璃蓝色长袍,与他平起平坐,却未换得他多看一眼的价值。
奚若洲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后来我有很多男宠,他们总有一眉半目,生得像他。
无人知道,在我后半生漫长的煎熬里,最恨不过是自己当年的那所谓私欲。
于是我纵了我的私欲,任我的凡心,也戒了再去凝视深渊的轻狂。
便以凡人之躯,一心侍神。我敢对着天神说,神殿之中再无比我更虔诚之辈,而我不明白,老神枢离世之际,为何要将神枢之位传给奚若洲,明明他是最轻浮之辈,我都未见在神像面前颂唱几会,
也未见过他在祭神台上主侍大祭,那每每都是我去的,何以这神枢之位,便要传给他了?
我更不明白,老神枢并无旧疾,更未遇险,怎么就会突然辞世了。
我一度怀疑,是奚若洲杀了他。
因为老神枢离世前一晚,我亲眼看着他从老神枢的房间里走出来,对着门扉深深拱手弯腰,行礼大拜,久久不起,额头似还有青筋绽起。
每二日清晨,老神枢便与世长辞。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新神枢的第一道神谕,等待着他继承老神枢的意志带领神殿走向更高的辉煌时,他却只是提拔了于若愚和鲁拙成为神使后,就突然闭关,再未现世。
就像他以前一样,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哪怕是神枢之位,他也不在甚在意,空挂了这么个名头,却并无率领神殿,庇佑苍生的意思。
真是荒唐不是吗?
堂堂神枢,撒手不管,一走就是五十多年。
都说他在神息之地里,我却猜想,未必。
不过想来也无用,神殿群龙无首,有过短暂的混乱,神枢不在位,多的是异心而动的人——都有私欲,这是人的本性。而我这个仅仅只屈奚若洲之下的神使,掌得大权,神殿风光得以延续,我为之骄傲,我有信心哪怕是奚若洲这个神枢不在,我也可以让神殿继续傲然于世,受天下人敬仰
。
哪怕我不是神枢,我也可以做到跟神枢一样的事情,证明我并不输他,证明老神枢看错了人。
我常常站在神殿殿门外,感受我的灵魂因为这座宫殿而颤粟,我的膝盖因为这里的圣洁而发软。
万幸,我从未移改过我对这里的忠诚。
此后我的余生,便一直守着神殿,我不忘我因何而踏入此地,不忘因何而灵魂颤抖,我信那日是天神抚我顶,福至心灵,神台清明。
哪怕我用过很多让人不耻的龌龊手段我也觉得无甚不可,神枢不在神殿中,多少人无端生祸心?
彼端的巫族蠢蠢欲动,远处的朔方城狼子野心,近在眼前的神墟敢弑神使,还有一个殷王朝也是暗流汹涌,神殿的辉煌之下是四面楚歌,八方伏危。
我若不手段极端,想法疯狂,何以全神殿?
尔等宵小之徒,何以敢于神殿不敬!
我信我没有错!
直到我遇上方觉浅。
直到我明白她的所图。
我知,我深知,那非她一人所图,那还是奚若洲所图。
殒神。
呵,殒神。
堂堂神枢,天地之间至高的尊者,他竟要亲手毁去神殿!
我这个神殿最忠诚的守卫者,天神最虔诚的侍奉者,面对着他们的摧枯拉朽之势,怆然落泪。不论是王蓬絮被烧死在神殿里,还是王轻候在神息殿中的一席话,都未使我如此恐惧甚至无助过,我坚信着神殿的信仰,无人可以撼动,那是我至死不悔,矢志不渝的忠
诚。
但若是神枢来毁灭我,我当如何?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奚若洲眼见神殿满身污秽,而无动于衷,明白了他作为神枢却五十余年不出世,任由我在神殿用尽极端手段,明白了他留着鲁拙在此地枯守神殿几十
年余,逐渐被排挤出局是为何。
都明白了。
他就是在坐看我,一步步毁掉神殿啊。
众生皆棋,皆是他手中子,我不例外!
我不例外。回首往顾,他知我心性,明我手段,便故意隐世,任由我掌得神殿大权,他料到我会把神殿一步步带向今日之局,为了让神殿傲存于世,我必将引众怒,犯民怨,再以极
端手段镇之,他在等我,制造恐惧。
他未曾叫我去做任何事,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替他做尽所有事,铺好殒神路。
我自以为我在救神殿,却不知,我在一步步,自毁长城,毁神殿。
步步落入他眼中,步步皆在他棋局,我不如他,始终不如他。而他留下鲁拙成的原因不过是,他不能让我将神殿毁得太快,就算是毁灭,他也要慢慢来,一点点耗尽这天下对神殿的信仰和依赖,他将神殿凌迟处死,都不肯给个痛快
!!
所以他要留下一个真正身心干净,看似大愚,却大智的神殿信徒,无关酒色财气,无关风花雪月,洁如飞雪,透似琉璃的神使,那代表着,神殿最后的圣洁。他要我们看着鲁拙成,看着他,就会想一想,神殿的根在哪里,信仰是什么,天神是什么,真正信徒是什么样子,我便会思一思,缓一缓,生起犹豫和迟疑,也守一守心
底的圣洁和不容染暇——便是成全了他奚若洲对神殿的凌迟。
当鲁拙成死去,神殿最后一个干净得不沾尘世晦暗的信徒也死去,那些污秽之物如同我的老年斑爬我的身体一般,也爬满了神殿。我一直知道,鲁拙成不会是神殿叛徒,不会是神墟的大长老,哪怕所有的证据都摆在我面前,我也存疑,因为鲁拙成,怎会背叛神殿?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会使自己成
为神殿的污点。
当我见方觉浅的来信,知道了殷王的真面目,以及他对神殿的所图,也就想通了,是奚若洲让鲁拙成站出来背上此罪名的。
他依旧不会让神殿死去那么痛快,他还没有达他的目的,没有将这世间所有的力量消耗殆尽,他会留着神墟,也就是留着殷朝,继续与我神殿做长久而绝望的互相损耗。
直到我们身上的肉都被一片片割下,只余白骨,也要敲碎了烧成灰。
四方大乱时,我多了很多时间,裹着那件我珍爱了一生的琉璃蓝色神使长袍,坐在神像下面,细想一生,很多地方,都想明白了,想透了。
大势已去,我从五十多年,近六十年前,就踏进了奚若洲的局里,浑然不知。
我也确信了,是他杀了老神枢,因为老神枢绝不会允他这么做,那是一位慈爱宽容的老人,真正的神枢,怜惜苍天,厚爱子民,护佑殷朝,福泽天下。
而奚若洲,为了他的大计,无所不用其极。我算不过一个,为了一局棋,筹谋大半生的人,算不过他,我至死也想不明白神殿为何就应该要消亡,至死也不明白,奚若洲是如何就得出了神殿不该再存立于世的结论
,至死不明。
我只知道,作为神殿神使,虔诚奉神的信徒,当神殿倒塌,当神谕成灰,我也不该再存在。
失去了神殿的信徒,该去信仰谁?
与神殿共生死,方是我的道,哪怕是局中棋子,我也可以成全自己的道。
而我依旧敢对着上天,对着天神说一句,我虚谷,此生未负神殿。他奚若洲,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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