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回—金钱豹潜伏石门冶,百炼刀赌斗乌兹刀
话说李逵在东岳庙露了行迹,被人认出,连同史进、武松被擎天柱任原带徒弟围住。李逵冲回客店取了双斧,返身杀回人群。任原徒弟们不过是手持哨棒而已,哪里挡得住李逵这个杀神一冲,忙不迭四散逃开,被李逵几步冲到任原身后。那李逵在郁保四身上吃过亏,此番再遇巨人已是心下有数。先大吼一声,赚那任原转身。好个黑旋风,合身一纵蹿起半人高,高举双斧死命剁下。任原只来得及举右臂一档,血光迸溅处,哄然倒下。原来一斧中臂、一斧正中眉心。

任原一倒,众徒弟皆惊呆了。武松、史进乘机冲出人群,拽着李逵再返回客店。先去房内取了器械包裹,再到后院牵出马匹,拽到街上跳上去狠抽一鞭,狂奔出镇,一道烟奔出二三十里,才下马歇息。歇息一程,三人再不敢生事,寻个溪水刷洗了甲上血迹,彼此对了口词,约定此事回去均不可提起,否则烂口剜舌。誓毕上马,半rì后追上梁山队伍。

这里任原徒儿报予作公的,再得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三人早去得远了。官兵胆怯懈怠,哪个敢来追。待众徒弟看觑任原时,头面俱被砍开,血流一地,早死得透了。弟子们无奈,烧化了着人送骨灰回太原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那汤隆在梁山泊洄洬湾工场内,带领全山挑选出的一百筹铁作匠人,锻造刀枪器械、盔头甲片、箭镞、马掌等什物,已是忙得团团乱转。再按凌振索求,试制火炮铁架部件,打了要改、再打再改;复复反反、薅恼不已。更兼山上并无多余铁料,只得将缴获的铁制破损军械、粗重铁家什等锻打改造,根本不够应用。正烦恼间,接到萧让处转来宋江将令,命他带数十名匠人去莱芜监细作。汤隆接令喜出望外,不觉大笑几声。这边厢的动静,早惊动了郑天寿。见汤隆面带喜sè,一把扭住,抵死问个究竟。汤隆无奈,只得说了。郑天寿闻言大恼,叫嚷“如何不派俺的差事?”撒开手转身出冶铁作,转过洄洬亭,直奔前山去找卢俊义。出寨门时宋万喊他,郑天寿气鼓鼓地,头都不回。

到得聚义厅,却见卢俊义在座,下首坐着朱武。郑天寿对卢俊义抱拳道:“天寿闻听宋江哥哥颁下将领,命汤隆带人去莱芜监细作,俺这一枝匠人公明哥哥怕是忘记。故来央告泊主哥哥,也让俺这一枝人马替山寨出力。”朱武道:“公明哥哥颁下将令,叫汤隆带人去莱芜监,却教你留下,必有深意。天寿兄弟,刚刚小可正与泊主哥哥商议,汤隆去了洄洬湾匠作监如何维持?正商议如何襄助汝cāo持,汝便来了。”

郑天寿听朱武如此说,心下慢慢安稳。又道:“禀军师哥哥,俺与汤隆各带一队匠人,各有所长。俺这队匠人兼做金银铜铁锡这般五金之行,铸造作为主;汤隆哥哥只作生熟铁艺,锻工作为主。而山寨之上并无选矿炼铁之事。俺思忖,此番下山,该着各队分一半人留守、一半人下山,更为妥当。”

朱武听得郑天寿之言,觉得亦有道理。与卢俊义对视一下,开言道:“小可知莱芜古称牟国,后归于鲁,乃赢邑。齐桓公长勺之战,即在于此。那时即冶铁,称做赢铁,大行天下。故齐国以盐铁两项致富称霸。”

郑天寿道:“俺自幼习练打银,曾到过莱芜监。乃是至道三年(西历九九七年),承后周之冶铁监旧址而设,下置铜务冶、铁务冶,共‘三坑十八冶’,匠户千余,采矿者达数千人。朝廷所收铁税,每年在三十万斤以上的总有四处,莱芜监原额三十九万斤,全大宋乃第三处。山寨造炮、造器械、造农具,皆短缺不得铁料,匠人也是那里的强煞。二位哥哥就准了小弟这一遭,下山走这一趟,必有斩获,教二位哥哥欢喜。”

卢俊义、朱武被郑天寿缠得无奈,只得再同萧让商议,再拟一纸将令,教汤隆与郑天寿各带数十个jīng细匠人,一道下山去莱芜监,应募存身。二人带队下山,欢欢喜喜去到汶水渡口,雇船至泰安府上岸,转道去莱芜县。一路无话,这一rì到得石门冶。风景如何,但见:

南北各一峰,悬崖峭壁。间着一条路,石门之名。冶丁众多,炉火成片;红光映天,夜如昼间。采矿洞、选矿滩、冶炼窖,蚁行忙碌;冶铸炉、坩土坑、木炭窑,蜂巢罗列。铁件外搬,车马兵役往来络绎;犹焉城池,人人皆谓铁冶都城。三十三天玄修地,六十四卦老君炉。

汤隆谓众人道:“俺闻听这石门冶,乃是莱芜监最大的冶铁所在,俺们这百十人,可分作两拨。天寿兄弟自带一哨人,去铜务冶习练五金铸造之术;俺带一哨人去鉄务冶,专一偷学锻打技艺。今rì是八月二十,咱们就此别过,各自设法安身,打探诸般事项。待十月初五rì午时,俺两队各着数人来在这石门峰下通气,以待公明哥哥消息。”众人答应,散去应募安身不提。

却说汤隆,别了郑天寿后,自思领着一筹铁匠,去铁务冶看觑应募。向路边一赶路老者陪个小心,唱个喏道:“不敢动问老丈,俺几个乡下来,想去铁务冶支吾差事,却不识道路。”老者道:“铁务冶却不在这里,须到鲁郡南文字村,距此五七十里。你等若是要找活计养身,为头还是俺这石门最好。冶户们哪家还不能添个五七人使用?”汤隆谢过老汉,回身与手下匠作们道:“这老汉说得有理,我们须得散成十数伙,各自去趁长工短打。只须个把月,山寨兵到,我等举事。休忘十月初五之约。”众人应了,散去各处勾当。

再说汤隆,思忖一番,还是要去鉄务冶看觑一番。便叫留了两个伴当,都将周身结束清爽,腰上栓了包袱,提条哨棒,拽开步子往南文字村便行。三人于路颇看了些风景。行不到三十里,转过一片树林,眼前闪处老大一片庄园。庄门倒是不高,也没甚门楼,却阔至五丈多,乃是对开黑漆铁门,门上俱是蘑菇头铁钉。左侧一架巨大无俦的风车在那里自去转着,露出墙外。右侧竟有假山也似大小一座土砌窑炉,上有烟囱,冒着滚滚浓烟,间或喷出暗红火光。满园内传出嘈杂人声并铁器撞击之声。

汤隆心内甚是惊奇,从来没见如此气派的冶所。便走几步yù去门前搭话。忽然听门内数声吆喝,大铁门咯吱吱向外推开,一队骡马太平车子涌了过来。车上尽堆着数百簇新铁锭,毎锭城砖般大小,用粗索捆牢,压得车轴刺耳价响。汤隆三人忙退到路旁,等车队过去。怕不有一顿饭光景,马车才过完。其后,又有一队驴驮走出,挨挨蹭蹭过去,又是半晌。

这边走出二人,推着庄门正待关闭,汤隆抢步上前,陪个小心道:“有劳上下,俺三个是打铁出身,特来贵地寻趁些生活。贵处可有门路?”那门子上下打量一下三人道:“可巧主人家曾言,锻房匠作不足。只不知你三人技艺如何?”汤隆道:“原在家乡时,也曾打造些农具器皿,尚能应付用度。”门子道:“主人家要验看哩,端得手艺好时,俺这里工钱通石门冶最高。”说罢引三人进院。

进得冶所,三人只觉得眼光不甚够用。为着处处透着新鲜、处处从未见过。左边的风车近观更显高大,却见风车底下是一排竹棚。这边一车车大块矿石推进去,那边一车车石粉推出来——原来是用风车之力粉碎矿石。院外看见的窑炉,此刻正在冶炼生铁,热浪袭人。数十人赤着身子,只着兜裆布,上下前后价忙碌。中间一条石板路,尽头连着一排巨大库房,有几个人正在打扫——想必刚刚出去的车队驴驮,便是搬空了这排库房。门子将三人领到库房内一排隔间外,叫三人等候,自进去回话,半晌跟着门子,走出一人。怎生摸样,但见:

高鼻深眼眶,碧睛褐卷发。头扣小蓝帽,足登黄皮靴。一匹蓝绸,裁就短褂肥裤;十两黄金,打做粗链巨镯。原本是波斯犹太,大宋称蓝帽回回。中等身材约七尺,三十仈jiǔ年纪。

那门子道:“这是俺主人家,汉名艾田。全莱芜监无人不识,都唤做‘赛陶朱’,如此豪富。”汤隆趋步上前唱喏道:“小可们久闻员外大名,yù来贵地讨生活,万望员外作成。”那艾田拱手回礼,一开口却是十足十的东京官话:“休恁地生分,凡铁作之人,都是兄弟,全凭技艺糊口尔。”言罢引众人再到二进院落。却只见东西两厢,各是一排高大瓦房,于内又是一群群匠人进出。

艾田将三人引到左手第一间,却见又一个年老些的波斯人,出门对艾田施礼。艾田对那人用波斯语道:“此三人自称成手铁匠,你自去验看,若中意便留你处,不中意时客气送出便是。”艾田言罢,对汤隆等拱一拱手,转身朝三进院落去了。后见到的那个波斯人,招呼汤隆三人进房。只见房内颇为宽大,沿四壁摆放着十数套打铁家什,仈jiǔ人各自忙碌。那人道:“俺唤作艾虎,与主人家都是波斯人,居住东京已历五代,祖传铁作为生。现主人家到此开设冶铁作,十数年好生兴旺。俺这缎房,支应各种器物,最是考较手艺。汝等既来应募,便显露手艺一番,以定去留。”

汤隆对艾虎一拱手,脱缚了上身,系了围裙。走到一套家什前,伸手取过钢钳,夹起一块生铁,放进炉火中煅烧。两个伴当也结束停当,一个去拉风箱,一个去照料炉火。无移时生铁赤红,汤隆左手执钢钳夹着那铁料置錾子上,右手执锤点敲。两个伴当各执大锤,按着汤隆的锤路锻打。赤红铁料随着三人敲打,面团般圆了扁、扁了圆;缎一会儿再烧一会儿;折纸般叠个不休。约莫大半个时辰,汤隆锤震錾子一声,那二人停手。却见汤隆将打好的刀坯在刀口处沾了些自带的干料,又入炉烧了片刻,整个丢入淬火池。“嗤”的一响,白烟大做。

伴当过来夹出刀坯,自去打磨。汤隆擦一擦汗水,向艾虎拱手道:“小可亦是祖传技艺,不知可入得尊驾法眼。”艾虎道:“足下之锻工,已臻化境。似此百炼钢缎法,寻常工匠非数rì不能完成。足下三人竟只需大半时辰,已是神乎其技。待验看钢口,若中式堪用,当可称锻造圣手矣。”汤隆笑道:“休先谬赞,却待试刀。”再候片刻,伴当打磨已毕,捧予艾虎。但见那刀:

四尺长,三指宽。炽火炎炉,铄铁挺英。垂华纷之葳蕤,流翠采之清泠。扇景风以激气,飞光鉴于天庭。逾南越之巨阙,超西楚之太阿。

艾虎将刀坯刀刃向上,在砧板上安稳。随手自料堆里取一铁棒击下,铁棒一掠而过,无声无响,却已断成两截。再教取一把朴刀来砍,仍是断成两截。艾虎大喜道:“足下这刀,惟有主人用镔铁自锻成的乌兹钢刀可胜之,确乎神技!”汤隆一听,不喜反怒,道:“端得有甚乌兹刀,胜过俺这百炼刀?”艾虎道:“何必诳你,主人家已多时不再锻造,但胜过足下,却不在话下。”汤隆心下不服,便与艾虎商议了工钱,留下做工,以图与艾田比试技艺。

不觉已是十月初五,汤隆遣一个伴当去石门峰接洽众人,回报道:“公明哥哥初定十月初十,兵进莱芜监,教众人指引道路,封官仓、锁拿冶户,尽夺其器械库存,发付济南府供守城之用。”汤隆思量,似这等冶铁工坊,莱芜监仍有十数家。大军一到,玉石俱焚,百十年太平时节积攒下的兴旺局势,翻为画饼,岂不惜哉。心下踌躇不已。

次rì,那艾田又发一批铁锭出库,自前院经过锻房。汤隆去院中拦住艾田,唱个喏道:“闻听主人家是锻造圣手,惯会打造镔铁乌兹钢刀。小可锻造的百炼刀,自忖天下无敌。可否请主人家将出一柄乌兹宝刀,与小可所锻之百炼钢刀,一试高下?”

二进缎造作内,有三百余个锻工,听闻汤隆要与主人家比试钢刀,一遭儿涌到当街,插科打诨、猛敲边鼓,喧哄撺掇这艾田与汤隆比试。艾田骨子里也是个匠人,手艺高低,看得最重。赌斗钢刀之事,最是技痒。便打发小厮去后宅,捧出一把刀来,状如弯月。刀面如何,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chūn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如丰城狱内飞来;紫气横空,似楚昭梦中收得。

汤隆手持新打就的一柄百炼刀,艾田持这柄乌兹弯刀,各自吐个门户。汤隆喝一声:“来,来,来!”便使刀向艾田劈面剁来。

有分教:方圆一片冶铁圃,目下排成小战场。毕竟二人赌斗,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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