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宋公明设律刑三司,豹子头降水火二将
二月初八rì,宋江吩咐放翻两头黄牛、十腔肥羊、十头山猪,大排宴席。山寨自酝的好酒且抬十瓮,水泊里凿冰捕出的活鱼。尚有去年晒下山南树结的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干果,并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拾掇齐整,满殿排列,端得是肉山酒海,如此丰盛。聚集所有头领,共九十八筹好汉在聚义厅坐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宋江举杯道:“不才宋江,原是郓城小吏。文材武略皆不值半分。累犯罪业不容于世,幸得晁天王庇佑,兄弟们抬爱自江州搭救,宋江在梁山水泊中方得容身,至今荏苒数年。今rì我梁山头领近百位,亘古未有哪个山寨有我梁山今rì之恢宏气象。宋江不才,敬三道酒,以飨盛事。”众头领皆站立举杯响应。宋江说道:“第一道酒,祭奠天王晁盖。梁山大义,自晁天王上山始。没有晁天王,我等众兄弟皆没有一个安身之巢穴。晁天王,当永为梁山泊镇泊之神袛。我等当择吉rì,为晁天王建祠堂、塑金身。”说罢洒酒与地,众头领肃穆依从,亦洒酒与地。

宋江又开言道:“方今大宋天下,外有虎狼之国欺侮,内有jiān佞当道祸害黎民,乱象已生。我梁山诸君,各个有一身惊人业艺,当此乱世,正该当以身许国,除jiān佞振寰宇,替天行道。愿从此事者,满饮此杯。”众人闻听此言皆有振奋之情,俱饮尽杯中酒,热意满眼。

宋江再开言道:“征战疆场,建功立业,须军纪森严,令行禁止。无规矩不成方圆。我等兄弟大都是绿林手段、草莽做派。散漫惯了,凡事从心所yù,任意作为。故宋江今rì,推举几位兄弟,掌赏罚、正典刑。今后山寨之内,自我宋江起,所有兄弟,赏罚奖黜,皆由其掌管,无人例外。众兄弟若应承,满饮此杯。”

众人听闻,交头接耳议论,人声鼎沸。吴用、公孙胜、林冲几个眼神略一交集。只听林冲大声喝道“自古治军,律法为先。昔孙武子为正军纪,斩杀武王爱姬,才练的一支军阵。今公明哥哥不惜将自身置于军纪之下,我等兄弟有何因由不尊号令?再有聒噪者,林冲定不与他干休。”

众人甚是惊诧,登时收声。吴用、公孙胜趋步上前道:“我等皆愿听从哥哥号令。”言讫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林冲、关胜、花荣、呼延灼等军官出身头领并卢俊义、鲁智深、武松等六七十人,均饮酒罢,拱手肃立。

却才为头聒噪的李逵、刘唐并三阮兄弟,见身边人少,迟疑片刻也只得饮酒声诺。惟有李逵嘴里嘟嘟囔囔,阮小七含酒半口,并不咽下。宋江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再开言道:“自今rì起,我梁山设定“律刑司”,裴宣头领担纲主管,执掌一应刑罚诉讼;设主簿司,萧让主管,执掌一应政令行文;设枢密司,金大坚主管,执掌一应印绶兵符。三司均设在聚义厅东偏殿内,明rì即开始施政。律刑司之赏罚断判,梁山无论上下,一体遵从。”众人允诺。

宴席重开,百来人百样心思,喜乐忧各不相同。吴用、林冲为头一班七八十人兴奋异常,杯晃交错间笑语喧天。三阮、李逵、刘唐、燕顺等十数人,饮酒无味、吃肉不香,端的郁闷不已。

次rì,各队下山头领去三司报备于路之上行军、作战、攻伐经过,凡杀敌多少、掳获多少、伤亡多少、误杀平民多少,皆详细上报,待评定核查以定赏罚。其中两样让宋江狂喜不已。一是吴用领兵围了běi jīng太学,未去夜游观灯的十数名太学生被一遭儿掳上山来。已拨到吴用手下,习练军政。二是公孙胜凌振二人查抄军杖司库房,发现有数千斤火药、数千斤猛火油、三十七架风云火炮架、二百来个火蒺藜(邴武子注:咸平五年冀州团练使石普制)、五百余个陶瓮火毬和二十二架床弩,一发搬取上山。当夜宋江与吴用、公孙胜、凌振三人摆酒庆贺,密议至深夜,俱个大醉而归。

次rì吴用传令,令张青、孙二娘带领手下伙家移去青州城(今山东淄博)门外开设酒店,结交往来好汉兼打探军兵消息。二人领命。再令杜千、李立带一班jīng细喽啰去滨州城(今山东滨州)外开设酒店,购买庄园,等待山寨指令。二人领命。再令孙新、顾大嫂回登州(今山东烟台)左近开设酒店,打探宋金往来消息。邹渊、邹润仍回登云山,听从孙新调遣。四人领命。再令朱贵、朱富带领原班伙家,去密州城(今山东诸城)外再开酒店,购买田地庄园,等待山寨指令。朱贵山南酒店叫曹正替手。三人领命。再令谢珍、谢宝扮作猎户查看清风山、桃花山、二龙山并清风寨状况,查明回报山寨。二人领命。当晚宋江、吴用摆宴为十二人送行,各个备细叮嘱一番,众人皆喜。三rì内陆续整束备细,带齐什物,下山去了。曹正替手山南酒店,各项仍循旧制。

二月十二rì,公孙胜择得黄道吉rì,陶宗旺、李云监督,于聚义厅后开筑雁台一座。谋划雁台顶上正面有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正厅请高手匠人塑晁天王金身坐像,并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是宋江、吴用、公孙胜;西边房内,是裴宣、萧让、金大坚三司。第二坡左一带房内,驻林冲、花荣、杨志、呼延灼、凌振;右一带房内,驻卢俊义、朱武、戴宗、武松、安道全。地下库房密室,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是柴进、杜兴、蒋敬。

宋江为雁台奠基毕,杀牛宰羊,大排筵宴。众头领酒至半酣,吴用对宋江等说道:“今为卢员外打破běi jīng,劫掠府库,赶得梁中书等离城逃奔,他岂不写表申奏朝廷?况他丈人是当朝太师,怎肯干罢?必然起军发马,前来征讨。”宋江道:“军师所虑,最为得理。何不使人连夜去běi jīng探听虚实,我这里好做准备。”吴用笑道:“小弟已差人去了,将次回也。”正在筵会之间,商议未了,只见原差探事人到来,报说:“běi jīng梁中书果然申奏朝廷,要调兵征剿。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致被蔡京喝骂,削了赵鼎官职。如今奏过天子,差人赍捧敕符往凌州调遣单廷珪、魏定国两个团练使,起本州岛军马前来征讨。”(邴武子曰:凌州者,今山东德州凌县也。)

宋江便道:“似此如何迎敌?”吴用道:“等他来时,一发捉了。”关胜起身对宋江、吴用道:“关某自从上山,深感仁兄厚待,不曾出得半分气力。单廷珪、魏定国蒲城多曾相会。久知单廷珪那厮,善能用水浸兵之法,人皆称为“圣水将军”;魏定国这厮,jīng熟火攻兵法,上阵专能用火器取人,因此呼为神火将军。小弟不才,愿借五千军兵,不等他二将起行,先在凌州路上接住。他若肯降时,带上山来;若不肯投降,必当擒来,奉献兄长,亦不须用众头领张弓挟矢,费力劳神。不知尊意若何?”宋江道:“就依将军”。便叫宣赞、郝思文二将就跟着一同前去。关胜带了五千军马,来rì下山。次rì一早,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关胜三人引兵去了。

众头领回到聚义厅上,吴用便对宋江说道:“关胜此去,未保其心,可以再差良将,随后监督,就行接应。”宋江道:“吾观关胜义气凛然,必定始终如一。然骄傲急躁,难以成功。可再叫林冲、杨志领兵,孙立、黄信为副将,带领五千人马,随即下山。”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宋江道:“此一去用你不着,自有良将建功。”李逵道:“兄弟若闲,便要生病,若不叫我去时,独自也要去走一遭。”宋江喝道:“刚刚律刑司建衙,你就敢不听军令?似此任xìng胡为,黑头难保。”李逵见说,闷闷不已,下堂去了。

宋江请过林冲、杨志,仔细叮嘱。二人会意,即刻领兵下山,接应关胜。

次rì,只见小军来报:“‘黑旋风’李逵昨夜二更,拿了两把板斧,不知那里去了!”宋江见说,忙叫过燕青、时迁,备细叮嘱一番。燕青、时迁领命,奔至柴进处领了若干事物收在包袱里,浑身拾掇清爽,拜辞宋江、吴用,下山追赶李逵不提。

话分两头。且说凌州太守接得东京调兵的敕旨并蔡太师札付,便请兵马团练单廷珪、魏定国商议。二将受了札,随即选点军兵,关领军器,拴束鞍马,整顿粮草,指rì起行。忽闻报说:“蒲东‘大刀’关胜引军到来,侵犯本州。”单廷珪、魏定国听得大怒,便收拾军马,出城迎敌。两军相近,旗鼓相望。这边门旗下,关胜出马。

那边阵内鼓声响处,“圣水将军”出马。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深乌马,使一条黑杆枪。“神火将军”亦出马。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悬一壶凤翎凿山狼牙箭。骑坐一匹胭脂马,手使一口熟铜刀。两员虎将一齐出到阵前。

关胜见了,在马上说道:“二位将军,别来久矣!”单廷珪、魏定国大笑,指着关胜骂道:“无才小辈,背反狂夫!上负朝廷之恩,下辱祖宗名目,不知死活!引军到来,有何礼说?”关胜答道:“你二将差矣。目今主上昏昧,jiān臣弄权,非亲不用,非雠不谈。兄长宋公明仁德施恩,替天行道,特令关某等到来,招请二位将军。倘蒙不弃,便请过来,同归山寨。”

单、魏二将听得大怒,骤马齐出。一个是北方一朵乌云,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飞出阵前。关胜却待去迎敌,左手下飞出宣赞,右手下奔出郝思文,两对儿阵前厮杀。刀对刀,迸万道寒光;枪搠枪,起一天杀气。关胜遥见神火将越斗越jīng神,圣水将无半点惧sè。正斗之间,两将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郝思文、宣赞随即追赶,冲入阵中。只见魏定国转入左边,单廷珪转过右边。随后宣赞赶着魏定国,郝思文追住单廷珪。

且说宣赞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步军都是红旗红甲,一字儿围裹将来,挠钩齐下,套索飞来,和人连马,活捉去了。再说郝思文追住单廷珪到右边,只见五百来步军尽是黑旗黑甲,一字儿裹转来,脑后众军齐上,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凌州兵卷杀过来。关胜独自一个领军,支吾不得,举手无措,望后便退,单廷珪、魏定国拍马在背后追来。

关胜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冲出二将。关胜看时,左有林冲,右有杨志,从两肋窝里撞将出来,杀散凌州军马。关胜收住本部残兵,与林冲、杨志相见,合兵一处。随后孙立、黄信,一同见了,林冲温言劝慰关胜,合兵权且下寨。

却说“水”“火”二将捉得宣赞、郝思文,得胜回到城中,张太守接着,置酒作贺。宣赞、郝思文下狱看押不提,一夜无话。

次rì绝早听得城外关胜又引兵搦战。单廷珪争先出马开城门,放下吊桥,引五百玄甲军,飞奔出城迎敌。门旗开处,“圣水将军”单廷珪出马,大骂关胜道:“辱国败将,何不就死!”关胜听了,舞刀拍马与单廷圭斗到五十余合,关胜勒转马头,回身便走,单廷珪随即赶将来。

却见林冲纵马让过关胜,挺丈八蛇矛,接过单廷圭厮杀。二人枪矛并举,斗约十合,被林冲卖个破绽,放单廷圭枪刺进来,林冲镫里藏身躲过。二马错镫,林冲挥矛杆击中单廷圭战马左后蹄。战马吃痛立起,将单廷圭颠下马来。林冲用矛逼住单廷圭,却不刺下。关胜驰来近前下马,向前扶起,叫道:“将军恕罪!”单廷珪惶恐伏礼,乞命受降。关胜道:“某与宋公明哥哥面前多曾举你。特来相招二位将军,同聚大义。”单廷珪答道:“不才愿施犬马之力,同共替天行道。”林冲收起蛇矛,放单廷珪回至阵前。单廷圭大叫一声,那五百玄甲亲兵一哄过梁山阵前来。

凌州阵上,其余人马见状,六神无主,皆逃奔入城中去了。连忙报知张太守。魏定国听了大怒,次rì领起军马,出城交战。单廷珪与同林冲、关胜直临阵前。只见门旗开处,神火将军魏定国出马,见了单廷珪顺了关胜,大骂:“忘恩背主,负义匹夫!”关胜大怒,拍马向前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将斗不到十合,魏定国望本阵便走。关胜却yù要追,单廷珪大叫道:“将军不可去赶。”关胜连忙勒住战马。说犹未了,凌州阵内,早飞出五百火鸦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有五十辆火车,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军人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黄焰硝,五sè烟药,一齐点着,飞抢出来。

关胜大惊,拨马回身便走,单廷圭在后紧紧跟随。二人领兵逃回阵前,见自家阵脚不乱,心神略安。却见林冲蛇矛一挥,梁山阵中忽而冲出数十骑,迎着火兵冲去,各自掷出一个黑铁球后,拨马便回。无移时魏定国火兵队前雷霆大作,仿佛地裂山崩。却是铁球个个炸开,崩得火车四分五裂,火鸦兵骨碎筋折,带火芦苇漫天飞舞,却将凌州阵势烧得个七愁八惨。

林冲身后,杨志早率一彪骑军杀出,绕过火场径奔魏定国冲杀而去。捻指间已到阵前。魏定国见势不妙,慌忙教众军又推出十数辆火车点火拦阻杨志,自己领数十马军逃奔凌州城池。离城且近,却看见城楼上已更换了一面“替天行道”大纛旗。原来却是孙立、黄信转去凌州背后,打破北门,占住城池。魏定国见了,不敢入城,慌速回军,被关胜随后赶上追杀,首尾不能相顾。凌州已失,魏定国只得退走,奔中陵县屯驻。林冲引军把县四下围住,调兵攻打。魏定国闭门不出。

单廷珪便对林冲、关胜等众位说道:“此人是一勇之夫,攻击得紧,他必宁死不辱。小弟愿往县中,不避刀斧,用好言招抚此人束手来降,免动干戈。”

林冲应允,单廷珪单人匹马入县。小校报知,魏定国出来相见了。单廷珪用好言说道:“如今朝廷不明,天下大乱,天子昏昧,jiān臣弄权,我等归顺宋公明,且居水泊。久后jiān臣退位,那时去邪归正,未为晚矣。”

魏定国听罢,沉吟半晌,说道:“若是要我归顺,须得让我知晓,阵前破我火鸦兵,是何物事。”单廷珪即便上马回来,报与林冲。

杨志见说,禀林冲曰:“兄长,待我去分说”。林冲道:“不肖制使前去,单团练且去告知魏定国,若肯归降,此事物可与他使用。若不肯降,此事物送他向西上路”。魏定国闻单廷圭传话,登时愿拜投降。当rì带领剩余火鸦兵,都来大寨,与林冲、杨志并众头领俱各相见已了,再入凌州城内。

张太守早已逃去,一应衙役做公的俱个不见。宣赞、郝思文早被孙立、黄信救出。林冲命打开府库,将一半粮食散发与百姓,其余粮食及库银、军杖器械一发装车,即便收军回梁山泊来。

军马回到金沙滩边,水军头领棹船接济军马,陆续过渡。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将来。众人看时,却是“金毛犬”段景住。林冲便问道:“你和杨林、石勇去北地里买马,如何这等慌速跑来?”

段景住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调拨军兵,来打这个去处,重报旧雠,再雪前恨。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毕竟段景住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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