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二年, 十月,赵嘉升任朔方郡太守,即将奉皇命北上赴任。
因朔方郡设立不久, 此前营造的城池, 在同匈奴大战中遭到损毁,赵嘉出发之前,特召集百名工匠,并请下圣旨,允他赴任之后,征调当地青壮及牧民修筑城墙要塞。

郡下辖地甚广, 又将徙民屯边, 赵嘉职责甚重,实在忙不过来, 韩嫣主动请命, 出任朔方郡都尉, 随赵嘉一同北上。

两人卸任校尉,之前麾下两万将兵,除调拨的六千步骑,余者俱留长安, 归入曹时和李当户营中。待新选校尉就任, 亲军会再分五营, 拱卫天子京师。

从九月到十月, 魏尚连递奏请, 言精力体力每况愈下, 实不堪郡内军政。魏悦比赵嘉早一步出发,日夜兼程赶往云中。

魏悦出发当日,赵嘉、韩嫣、李当户和曹时出城相送。

几人在城郊话别,以茶汤代酒。

手托杯盏,李当户和曹时同时皱眉,赵嘉和韩嫣对视一眼,其后抬头看天。

上月鲁王、长沙王连传噩耗,震动朝野。

这两位都是刘彻的亲兄弟,长沙王更在南征时出钱出力,立下大功。其后深体圣意,自己出人出钱,在南越开辟柘田,准备大展拳脚。突然间薨逝,实令人措手不及。

鲁王去后,王太子刘光继位。

其年岁尚轻,又不爱读书,整日沉迷乐舞车马,国事一概交给国相,已有昏聩之相。其余王子年岁更小,有的还在襁褓,借朝廷推恩,各得一县或数县地,却无能进行治理。

事情闻于长安,经主父偃奏请,既无能治理,当仅留税收,县内诸事俱交官寺。

论理,此言本该招致反对,偏有鲁王妃出面,使事情的推行异常顺利。

究其原因,并非鲁王妃多么深明大义,坚持和朝廷站在一边,而是鲁王沉迷音乐,宠爱妾和舞姬,爱屋及乌,比起王太子,更喜欢小儿子。

数年下来,鲁王妃受够窝囊气。好不容易熬到鲁王薨,自己儿子嗣位,却要遵照推恩令,分给庶子食邑,怎不令她郁气在胸,怒意难平。

主父偃的奏请,本意是进一步削弱诸侯王及宗室势力,却暗合鲁王妃心意。

于是乎,哪怕存在反对声音,鲁王妃仍力排众议,坚奉圣命。

亲娘已经点头,年少又无心国事的王太子自然不会反对。就这样,原本宠爱在身,几乎能同王妃分庭抗礼的几名妾室,陆续被送出王府,前往亲子封邑。

有朝廷旨意,又有鲁王府在侧,即使王子成年,除每年税收,也无能-插-手-县内诸事。

不过事无绝对。

随着汉帝国对外征伐,疆域不断扩张,若宗室子弟足够争气,才学武力不亚他人,未必不能以战功再封诸侯,功劳足够大,封王亦非虚话。

反过来说,没有这份能耐,最好莫要蹦高,心甘情愿做个吉祥物,安于现状才是本分。

相比沉迷酒色,身体早就垮掉的鲁王,长沙王之事略微复杂。

刘彻不信向来健壮的王兄会突然薨逝,特命当地官员及绣衣使者详查。最终查出,是有越人首领进献美人,和怨恨刘发的国官联手下-毒,当即雷霆震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因刘发之死,刘彻下旨国官斩首,夷三族。诛越人首领,该部男子皆杀,余者尽罚为奴。

案件了结之后,刘发长子刘庸嗣位。余子及翁主各得封邑。因刘发在南越有大量柘田,长女和次女主动上禀,愿将封邑让与兄弟,自请往越地。

刘彻感念亲情,准两人奏请。

两位翁主年纪虽轻,却是聪慧过人,性情果决。

抵达南越之后,采取-铁-血手腕,敢乱者杀,心怀不轨者杀,不从汉令者杀。短短数月时间,杀得当地血流成河,凶名传遍百越。

鉴于这场杀戮,宵小之徒再不敢冒头,匪盗及叛乱之人更是销声匿迹。

同这两位翁主相比,此前逃出汉边,投靠匈奴的刘陵,未免令人不耻。

在押送入京之后,赵嘉再未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刘陵已经身死,而且未按宗室礼仪入葬,史官都未曾录笔。如非在百越杀出凶名的长沙王女,他甚至已经忘记此人。

几人在城外送别,以茶代酒,是因天子悼念兄弟,禁长安市酒一月。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以身试法。何况五人升迁太快,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他们的小辫子,更要倍加小心。

魏悦手持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握拳捶过曹时几人肩头,其后覆上赵嘉前臂,道:“阿多,我在北地候你。”

话落,纵身跃上马背,猛一拽缰绳,战马发出嘶鸣,人立而起。

“保重!”

冷风呼啸,黑色大氅在风中翻飞,掀起同色衬里。

赵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悦一行驰远,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收回目光。

正准备转身离开,脸上突然感到一抹凉意。

抬起头,漫天雪花洒落,洋洋洒洒,覆上巍峨城墙,铺满脚下大地。

长乐宫内,王太后躺在榻上,陷入昏迷,药根本喂不入口,尽数顺着嘴角滑落。阳信和隆虑守在榻边,见状,忙命宫人取来巾帕清水。

“再去煎药。”

不顾刺鼻的气味,隆虑公主坐到王太后身边,仔细擦拭她嘴边的污痕。阳信本想上前,实在受不住药味,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上隆虑的目光,阳信不免有些心虚,咬住下唇,为掩饰愧疚,将远在渔阳的二公主扯了出来。

“母后病成这样,渔阳早该得信,为何还不回来。”

“阿姊。”隆虑公主皱眉,止住阳信的话,“渔阳郡距长安甚远,来回都要时日。母后病情渐有好转,阿姊说话总该留心。”

“我哪里说错了?”阳信不忿。

想到隆虑如今的日子,对比自身,不忿转为怨恨,眸光一利,就要与之争辩。

“行了。”本该陷入昏迷的王太后,不知何时苏醒,睁开双眼,疲惫道,“都住口。”

“母后!”

见她苏醒过来,阳信和隆虑再顾不得争辩,都是面露喜色。

“速召侍医!”

“去禀报陛下!”

宫人宦者急向门外,差点撞上来问安的陈娇。

得知是王太后苏醒,陈娇快步走到榻边,不等开口,突然被阳信一把推开。

“走开,莫要你假装好意!”

“阿姊!”隆虑连忙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被王太后拽住手臂,低头望去,看到王太后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一阵心惊,“母后?!”

陈娇踉跄两步,被同行的许美人扶住。

阳信仍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来,口中道:“若非是你,母后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阿姊,快住手!”

隆虑察觉不对,忙要拉住阳信。

奈何阳信心头积压火气,既有对曹时,也有对刘嫖,同样有对陈娇,突然间爆发,岂是她能拦得住。

长公主突然对皇后动手,形似泼妇一般,殿内的宦者宫人俱被惊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眼前究竟发生什么,登时寒毛倒竖,再顾不得其他,纷纷上前想要拉开阳信。

时至今日,谁不知帝后感情甚笃。而天子对长公主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如果皇后在长乐宫受伤,他们这些殿内伺候的,全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最要命的是,谁能想到大汉的长公主会做出这般举动!

宦者宫人一起涌上,许美人和大长秋早拦在阳信跟前。

隆虑心中焦急,不时看向殿门,王太后冷眼旁观,根本不出声音,仅在视线落到陈娇身上时,才会闪过一抹怨-毒。正是这抹怨-毒让隆虑心惊,从脚底蹿升起寒意。

在她惊疑不定时,天子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目睹殿中混乱,刘彻面现沉怒,大步走上前,握住阳信的手腕,一把将她挥开:“够了!”

声如惊雷,殿内众人似被定格。

短暂凝滞之后,宦者宫人尽数伏跪在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陈娇扶着许美人,站稳之后,用绢帕按住她被刮伤的脖颈。

刘彻看到沾染在两人衣摆的血迹,再看状似疯癫的阳信,以及靠在榻上的王太后,神情冷如寒冰。

隆虑公主站起身,想要开口求情,被刘彻扫过一眼,话堵住喉咙里,到底未能出声。

“皇后先回椒房殿,召侍医。”

“诺。”

待陈娇和许美人离开,刘彻挥退所有宦者宫人,直接走到榻边,母子俩四目相对,一个冰冷,一个漠然。

隆虑试着靠近阳信,却被一把挥开。

思及她方才的样子,直觉很不对劲。两人是亲姊妹,自幼一同长大,她知晓阳信骄纵,却不会鲁莽到如此地步。

究竟是为何?

“母后,”刘彻冷声道,“长姊自三月前常来长乐宫,其后性情愈发暴躁。此前纵仆当街行凶,视律法如无物。今日更状似疯癫,欲伤皇后,母后如何看?”

王太后冷笑一声,转头不语。

隆虑来回看着刘彻和王太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神情愈发惊疑不定。

阳信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眼神甚至有几分呆滞。

“母后不想说?”刘彻背负双手,“也罢。”

有些事情他之前不挑明,是顾念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如今再看,何其可笑。

“送长公主归府,命侍医看诊。”

“闭长乐宫。”

“三姊,归府后,凡出自长乐宫的香料绢帛切莫再用。”

道完这番话,刘彻转身离开,径直迈出殿门,再未回头看上一眼。

隆虑并不愚笨,细思刘彻所言,如遭惊雷。先前因王太后重病生出的愧疚,顷刻被碾得粉碎。压下眼底泪意,向王太后行礼,母女俩的情分就此彻底断绝。

隆虑离开后,阳信也被送走。

王太后独在殿内,视线扫过飘摇的灯火,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阵低笑,笑声逐渐增高,犹如唳啸,整个人近似癫狂。

元朔二年十月,魏悦、赵嘉和韩嫣北上赴任。

同月,阳信长公主重病,隆虑公主被诊出喜脉。

十一月庚午,皇太后崩于长乐宫,入葬景帝阳陵。

伴着墓门合拢,这位先为金王孙妇,后入太子府,最终母凭子贵,成为景帝皇后的女人,终于走完不平凡的一生。

一切是是非非,皆随她一同逝去。

落于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竹简不被翻开,再不会为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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