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荒漠,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起伏的沙丘。沙丘之后, 则是陡峭嶙峋的岩山。
傍晚十分, 大军抵达岩山, 选择避风处扎营。伙夫忙着埋锅造饭,众人准备休整一夜, 明日再启程。

自来到岩山,刘陵的脸色一直不好。常会透过车栏,望向营地左侧。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片状岩山, 正是大军西进时,发现门客埋骨之处。

经过简单商议,魏悦和李当户值守上半夜,之后是曹时和韩嫣。

赵嘉一路行来, 既要关注后勤,又要负责前锋探路, 肩上的胆子委实不轻。四人看在眼中,都让他好生休息,不用担心发生意外。

“全军埋锅造饭, 夜间保持篝火不灭。荒漠中有狼群,小心为上。”

尽管十分疲惫,赵嘉仍没着急进帐, 带卫青等人巡视过营盘, 安顿好携带的物资和黄金, 转身走向关押刘陵的囚车。

刘陵身为汉高祖血脉, 私离边郡, 投靠匈奴,犯下重罪。以刘彻的性情,定不会轻饶,回到长安之后,必会取她性命。大概是料到自己的下场,沿途之上,刘陵一直无声无息,保持沉默,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赵嘉停在囚车前,命军伍打开车门。

“陵翁主,请移步。”

赵嘉连说三声,刘陵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陵翁主,”赵嘉抬起右臂,拦住不耐烦的公孙敖和赵破奴,淡然道,“请移步。”

同样的话,没有太大起伏的语调,却让刘陵生生打个激灵,终于抬起头。

“去何处?”

刘陵大半日未饮水,声音沙哑,头发纠结成一团,面上尽是沙尘。唯独一双眸子,仍暗藏几分狡诈。

“认人。”

赵嘉侧身让开,示意刘陵下车。

后者垂下眼眸,到底握住车栏,缓慢站起身,迈步移下囚车。

大概是维持相同的姿势太久,刘陵双腿发麻,有些不听使唤。落地时,刘陵一个踉跄,就要向身侧栽倒。

赵嘉反应极快,迅速侧身让开,无意伸手去扶。

卫青和赵信各持刀鞘,十分巧妙地抵住刘陵,使她避免栽倒,同样够不着赵嘉半分衣角。

“请吧。”

实在看不惯这位王女行事,哪怕是脾气相对温和的卫青,也带出明显的厌恶之色。提防她再起幺蛾子,索性和赵信示意,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彻底同赵嘉隔开。刀鞘距刘陵不远,稍有不对,立刻能让她吃个教训。

来到岩山下,门客的尸体已被移出,相距数步远,两名军伍正架起柴堆。

长途跋涉,天气又热,尸体无法长久携带。

如战死的同袍,门客的尸体也将被焚烧,骨灰盛装起来,和剪下的发及随身物品一同带回边郡。等到查明他的身份籍贯,再送回乡中安葬。

因荒漠气候干燥,尸体又埋在岩山下,腐烂算不上严重,轮廓仍能依稀辨认。

看到门客的尸体,刘陵瞳孔紧缩,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白得吓人。

“陵翁主是否认得他?”赵嘉转过头,双眸凝视刘陵。

“不、不认识!”刘陵白着脸,矢口否认。

“陵翁主最好再想一想。”赵嘉一字一句道,“此人身怀木牌,上书淮南王府字样。陵翁主果真不认得?”

刘陵咬紧牙关,仍是摇头否认。

“嘉无妨实言,纵然翁主不说,待回到国内,也能查明此人身份,不过是耗些时间。也不妨告知翁主,嘉不缺让翁主开口的手段。”

赵嘉语气淡然,刘陵却清楚感受到压力,比先前更甚。

“翁主果真不愿说?”

“他是王府门客。”扛不住压力,刘陵喑哑开口,“姓张,名岸,出身涿郡。先帝前三年入王府,侍奉家君。家君去后,以庶人身追随家兄,此前同赴五原郡。”

“我离开五原,本想前往西域,中途遇到匈奴,被掠。”

“知其在楼兰,向匈奴举荐。他假装投靠,随军西行,沿途留下标记。”

“匈奴发现此事,对他鞭笞拷打,在马后拖行两日。”

“抵达此处,他终支持不住。临终犹言,汉子不同胡寇为伍,遂首汉而亡。”

说完这番话,刘陵仿佛失去全身力气,直接瘫软在地。又像是搬开压在心头的大石,神情放松,终得以解脱。

赵嘉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刘陵一眼,任由她跌坐在地。迈步走上前,抽-出匕首,割下门客一缕发,用布包裹好。

卫青和赵信抬起门客的尸体,架上柴堆,以火把点燃。

橘红的火舌蔓延飞卷,夹杂团团蓝焰。

黑烟腾起,一名文吏上前,除掉发冠,披散开头发,双足用力踏地,口中唱出悠长的调子:“魂归来兮,魂归乡兮,祭祝!”

荒漠中无法备足祭牲,公孙敖猎来落单的野狼,以狼首祭魂。

待柴堆燃尽,火光熄灭,门客的骨灰被仔细收敛,刘陵又被送回囚车。

车门合拢,刘陵环抱双膝,缩在囚车一角,脸埋在双臂间,想要哭一场,却无论如何淌不出半滴眼泪。

夜间起风,呼啸卷过岩山,仿佛野兽凄厉的嚎叫。

天明时分,远处传来阵阵驼铃声,赵嘉被吵醒,打着哈欠走出帐篷。问过值守的军伍,方知是西域商队经过。

这支队伍规模不小,商人、护卫和奴仆加起来,足有六百余人。其中有两人做安息打扮,除了绢帛、柘糖和精盐,还带有二十多名出身西域的胡姬。

隐约猜出两人做的是什么买卖,赵嘉唤来通译,让他试着同对方接触。

“将军放心,仆一定将事情办好!”

通译拍着胸脯,郑重作出保证。利用通晓语言的优势,很快同商队众人打成一片,为日后搜集匠人的计划,成功迈出第一步。

用过饭食,大军拔营东归。

商队则就此分开,一部分继续西行,另一部分转道向北,准备去做蛮族生意。

借由通译之口,知晓安息和大夏爆发战争,附庸的小国和部落陆续被卷入,商队众人反应不一,有人认为战争爆发,抓住机会,必然能狠狠捞上一把,其中就有被赵嘉关注的两名安息人。

另外一些则认为,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开战的又是两个大国,贸然闯进去,难保不会发生意外。赚钱固然重要,自己的命更重要。命都没了,赚再多又有何用。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不提商队的小插曲,汉军启程之后,参考赵嘉绘制的地图,制定出路线,连续行军超过半月,从将官到士兵,除非必要,近乎没怎么离开马背。

经过长途跋涉,大军终于走出荒漠,顺着两条并行的河道,来到大宛边界。

“前方就是大宛。”李当户折起马鞭,指向高耸的夯土城墙,口中道,“此去数月,大宛王答应的战马应该备妥。”

发现自西而来的汉军,城墙上的守卫登时一阵慌乱,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头皮发麻。

汉军过境时发生的一切,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想忘都忘不掉。

两名派去交涉的将军,去的时候信誓旦旦,很是威风,回来就只剩两颗头颅,实是众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宛国王大方给出战马,并且额外附送半个国库,和这两颗人头有莫大关系。

最初,国王和国师起初还想硬抗,一边派人交涉,一边暗中调集军队。不想被人头砸过来,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像是扎破的皮球,眨眼就扁。

有血淋淋的例子在,见到归来的汉军,大宛没有任何抵抗,直接打开城门,迎接汉军入城。

满脑袋冷汗的大宛贵族发现,比起先前的队伍,这支大军更为恐怖,浑身上下弥漫煞气,靠近十步之内,脊背都开始发凉。

这种可怕的感觉,简直像面对一群凶兽,稍有哪里不对,下一刻就会被咬断喉咙。

“将军,请。”

想起挖坑的乌孙,大宛国王恨得牙痒。同贵族一起发誓,等到送走这些杀神,立刻集结重兵,给这群挖坑的好看!

汉军过境大宛,取三万匹战马的消息,风传西域各国。

据可靠消息,大宛上下极是仰慕汉朝,送出战马不算,还哭着喊着献上大批黄金玉石。如果汉军不要,国王和大臣就抱头大哭,哭到对方收下为止。

风闻此事,乌孙国王和大臣面面相觑,顿觉有些棘手。康居和各西域小国也是咬着后槽牙,心里一阵阵发苦。

之前不是送过一波,怎么又送?

最重要的是,大宛送了,他们送还是不送?

答案显而易见。

在匈奴统治西域时期,没少发生类似的事,各国简直品得不能再品。

汉朝的作风的确和匈奴有所区别,但是,想在巨人的鼻息下生存,总得有些眼色。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抖机灵,百分百是活腻了,想要体验一下脑袋搬家的爽感。

于是乎,在离开大宛之后,汉军一路走,一路被进献金银玉石,珍珠香料,谷物牛羊,各色特产。

赵嘉计划中的武-装-游-行,可谓是大获成功。

待到大军离开,大宛不及对乌孙发兵,就被西域各国围攻,差点被揍趴在地。

西域各国难得如此团结,撸袖子的理由也很充分:大宛搞这一出,逼得他们必须跟进,国库现在能跑马,粮仓能饿死老鼠!这口气不出,觉都睡不好!

大宛也很憋屈,实在被揍急了,直接扯嗓子高吼:汉军西归时,携带的黄金宝石装满百多辆大车,这都是哪来的,不是进献就是灭国!

“别说你们不知道!”

大宛国王骑在马上,用刀指着对面联军,气急败坏一阵大吼,话里意思很明白,大宛根本没得选择,灭国还是送钱,只能选一个!

骂得对面哑火,大宛国王又调转-炮-口,对准乌孙一阵狂喷。乌孙国王被骂得气血上头,一样开启嘴炮,在两军阵前展开一场激辩。

辩不出高下,大宛乌孙索性开打。

打到一半,发现其他人都在观望,没有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们要占渔翁之利,交战双方怒气飙升,竟合伙对着小国军队一阵乱砍。

一场混战下来,西域各国元气大伤,大宛乌孙更结成死仇。

谁也打不赢谁,大宛和乌孙的国力不断消耗,小国想要浑水摸鱼,又会被双方联手收拾。

日复一日,情况愈发糟糕。

在西亚和中亚打成一锅粥时,西域也是鸡飞狗跳,丝毫不得安宁。发展到后来,各国再不想打下去,都盼着天降神兵,拍死乌孙和大宛才好。

汉朝透出设置西域都护府的口风,各小国如遇光明,争相派出使节,诚恳请求汉天子,务必尽早派人来,为大家主持公道!

在万众期待中,元朔三年,西域都护府正式设立。西域都护走马上任,率军进驻西域,非但没像匈奴一般受到抵触,需以武力镇压,反而受到各国热烈欢迎。

据史官记载,汉骑过境时,西域各国百姓夹道,壸浆箪食,载歌载舞,蔚为壮观。

作为源头的五营亲军,尚不知西域各国将掀起一场混战。军中上下归心似箭,离开楼兰后,正不断加速,向边郡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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