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一夜, 天刚蒙蒙亮, 千余汉骑即跃身上马,继续向雁门郡方向进发。
汉军并未清理营地,仅是分成两队, 在马后绑了树枝,一路拖曳前行, 试图扰乱追兵视线。但也清楚, 这样的手段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

事情发展到现在,凡是长脑子的, 都能猜出汉骑前进的方向。

行出数里,两支队伍在一条干涸的河道边汇合。

如斥候所言,越向南行, 游骑出现得越是频繁。据其行动来看,匈奴大军已经相距不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追兵仍被甩在身后, 一时半刻追不上来。这给汉骑提供了宝贵时间, 可以在长时间奔袭后短暂休息,略微喘口气。

纵然是下定决心硬碰硬, 在冲锋过程中, 同样需要讲究策略。

拦路的匈奴至少有两万, 一千出头的汉军,不讲究任何计策, 莽撞的冲上去, 哪怕是神兵天降, 照样会死伤惨重,甚至被一战歼灭。

汉骑抓紧补充食水,为接下来的鏖战做准备。

魏悦和李当户低声商议,该派出多少斥候,才能查明匈奴营盘的薄弱处。

赵嘉打开水囊,咕咚灌下两口清水。滋润过干涩的喉咙,反手抹去嘴边的水渍,眺望边郡方向,霎时间瞳孔紧缩。

“狼烟!”

众人一惊,顺他所指看去,只见地平线处,一道漆黑的烟柱笔直升起,直冲云霄。紧接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

“匈奴寇边!”

狼烟不断升起,魏悦和李当户没有再迟疑,将斥候全部派出,下令全军上马。事到如今,前方纵然是龙潭虎穴、悬崖峭壁,也必须闯上一闯。

斥候奉命先行,没过多久就抓回两名游骑。

从衣着相貌和兵器来看,一人出身本部,另一人则为蛮骑。

匈奴人极是强悍,被绳索捆绑拖拽,犹是表情狰狞,满目凶光。

蛮骑从地上挣扎起来,脖颈被刀锋抵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表情中带着恐惧,不停大声叫嚷,说他愿意归降,只求留他一条性命。

赵嘉打马上前,同魏悦低语几声。后者面露诧异,斟酌片刻,很快做出决定。

匈奴人被砍断头颅,尸体丢在草原上。

汉骑再次上马,魏武和李达各率一队骑兵,由蛮骑引路,前往抓捕游骑。

为完成计划,汉军不再想方设法避开游骑,而是主动迎上前,凭借数量优势,利落地砍人下马,搜集皮袍、皮帽和骨刀。

引路的蛮骑惊恐发现,这些汉人不抢则已,一旦动手抢劫,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凶残。

“没法再向前了。”魏武抄起一件染血的皮袍,嫌弃地抖了两下,到底裹在身上。随后戴上皮帽,佩上弓箭骨刀,不靠近看,赫然是一名魁梧的别部蛮骑。

“大概凑了多少?”赵嘉问道。

“两百出头。”魏武说话时,两百换上皮袍、戴着皮帽的汉骑聚拢到他身后。

“足够了。”赵嘉策马走向魏悦,道,“快马加鞭,不用半日就能抵达雁门郡。我领两队在前,魏武李达假做追赶的别部,部都尉率军在后,趁夜袭入营地。”

“身后的追兵也能用上。”赵嘉抬起左臂,接住飞落金雕,将布条绑在金雕腿上。指腹擦过金雕喙边,不出意外,又有染血的羽毛。

经赵嘉提议,汉骑改变策略,沿途刻意留下痕迹,不再设法摆脱胡骑,反而诱-使对方追上来。

因为金雕的缘故,胡骑的黑鹰放一只死一只。现如今,无法借鹰查探,只能依靠地上的马蹄印,以及大地震动的方向追踪目标。

追着追着,队伍中的谋士察觉到不对,进言万长,汉军之前仔细遮掩痕迹,如今却像是刻意留下,难保其中有诈。

万长却是有恃无恐。

狼烟已经升起,前方就是左谷蠡王的大军。这支汉军战斗力再强,数十倍的兵力拦在面前,胆敢冲上去,照样有死无生。

自己想要争取功劳,就必须加快速度,在这支汉军被左谷蠡王屠灭之前,想办法砍几颗人头,算是对身负的命令有所交代。

如果运气好,正赶上汉军冲锋,还可以从背后发起袭击,到手的功劳或许更大。

在他之前的万长,追了一路都没能拿下目标,反而损兵折将,大军被轻易击溃,自己都死在汉人刀下。

这样的死法简直屈辱!

从战场逃回的骑兵尽被贬为奴隶,万长的家人也被关入羊圈。

和汉朝不同,匈奴人没有成型的法典,从老上到军臣,始终延续冒顿单于制定的规则,对于受惩罚者,要么一刀解决,要么关进羊圈。

万长不想自己也沦落到如此下场。

他要拿下汉骑,随左谷蠡王南下,积累战功,争取成为大当户。

他要率领部落跻身贵种,在王庭中占据一席之地!

“全军加速!”

一脚踹开抓着缰绳不放的谋士,万长下令吹响号角,沿着汉军留下的痕迹,一路向南追去。

匈奴的号角声随风传来,汉骑心中一凛,知晓追兵将至,自己再没有任何退路。

赵嘉检查过引火物,迅速点出百名骑兵。半数出自云中骑,半数是他从县中带出的健仆和更卒。此外,文吏和两名小吏也加入其中,各自覆上双层皮甲,准备和赵嘉一起冲营。

魏悦本想代替他,赵嘉却摇了摇头。

要想踏破匈奴大军的营盘,他为前锋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一旦计划开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生死考验。身为前锋,未必一定比后军更加危险。

“阿多,我和你一起。”卫青蛾策马上前。

赵嘉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前锋的速度必须快,卫青蛾骑术超群,但在速度和配合方面,到底和他挑出来的骑兵有一定差距。

“阿姊留在后军。”赵嘉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深知他的性格,也知计划重要,卫青蛾没有强争,返回队伍中,和活下来的商队成员站在一起,严阵以待,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起风了。”

赵嘉调转马头,率百骑离开队伍。

假做蛮骑的汉军缀在其后。

夕阳西下,冷风平地而起。

流云似火,缭绕半沉的日轮,天边泛起道道红霞。

金雕展翅翱翔在风中,发出响亮的鸣叫。

三百汉骑被霞光笼罩,越行越远。

目送同袍驰远,魏悦和李当户亲自吹向号角,麾下骑兵组成锋矢,拉开一定距离,追在前锋队伍之后。

号角声引来追兵,万长不断催促麾下加速,无论汉军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要追上去,取下对方的人头!

雁门郡外,伊稚斜率领的大军驻扎数日,终于开始发起进攻。

号角声和战鼓声重叠,匈奴骑兵发出怪叫,挥舞着骨朵和短刀,似凶狠的狼群,猛扑向郡边要塞。

借云中郡送来的水泥,郅都组织人手,沿着边界筑造起大片要塞。郡兵藏身要塞之后,以箭矢和毒-烟-筒对抗冲锋的骑兵。

距要塞不远,魁梧的兵卒除掉上衣,挥舞着木锤,砸下一根根木桩。

投石器被接连推出,安放在木桩之间。

五六名壮汉一起拽动绳索,长过十米的木杆被拉动,木兜中的石块和断木飞射而出,呼啸着砸进冲锋的骑兵阵内。

哪怕是被石块和断木的边缘扫过,胡骑也会跌落马下,转眼被马蹄踏死。有十数人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连人带马,当场被压成肉泥。

“再抛!”

“掷巨石!”

几名队率嘶哑着嗓子,策马在投石器前跑动,传达军侯的命令。

巨石和断木如雨飞出,木杆的连接处发出吱嘎声响。

军伍们豁出力气,拼命拉动绳索,肩背和手臂肌肉不断起伏,脖颈鼓起青筋,虎口裂开,手指被勒出血痕。

饶是如此,始终无一人停下动作。

有人双臂颤抖,手指无法抓握,干脆将粗绳缠在腰上,利用身体的重量,一次次带动木杆。腰被勒出血,仍是牙关咬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自己还活着,绝不让匈奴踏进雁门半步!

奈何匈奴的数量实在太多,并且不是一味冲锋,而是仿效汉军,冲到要塞之前,点燃仿制的毒-烟-筒,用绳索飞掷出去。更有胡骑拉开强弓,将燃烧的火箭射入要塞墙内。

匈奴人也会学习,无论性情多么傲慢,自觉不可一世,遇上给自己造成大麻烦的武器,同样会试着仿造。

铁器没有办法,有匠人也没原料。何况这些年来,能抓到的匠人数量越来越少。比起老上单于时期,各别拥有的铁器数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有减少的趋势。

青铜器倒是多了一些。但随着边郡不断收紧绳子,敢向草原输铜的商人不是被抓就是被杀,哪怕是匈奴本部,多数骑兵使用的仍是骨箭。

在云中郡吃过大亏,伊稚斜在撤退时,命人捡回几个没有烧尽的毒-烟-筒。

只是匈奴人不知道-火--药-配方,无论做过几次尝试,都无法达到相同的威力。顶多是搜集一些特殊的干草,点燃后能释放浓烟。

对于这样的结果,伊稚斜自然很不满意。

无奈条件所限,即使威胁砍死所有匠人,仿造不出就是仿造不出。

好在成品不是没有一点作用,猝不及防之下,应该能给汉军造成一定混乱。

这次南下,军臣单于总算脑子清醒一回,知晓不能将人逼迫太甚,没让伊稚斜再去云中郡,而是命他领兵进攻雁门。

虽说左贤王在雁门郡吃了大亏,但在伊稚斜看来,之所以损失惨重,於单的没脑子占了五成。

有了前车之鉴,换成自己,自然要提防汉人放火。甚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带上大量仿制的-毒-烟-筒,就算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也能恶心一下对方。

在匈奴骑兵投掷出-毒-烟-筒之后,汉军很是惊了一下。

短暂的惊讶之后,发现这些木筒只能冒烟,根本不会炸裂,而且燃烧的都是干草,里面没有搀进-毒-药,汉军直接撕开一条衣摆,浸水捂在鼻子上,随手抓起还在冒烟的木筒,飞甩两个又丢了回去。

不能炸又不能烧,粗制滥造,怕个鸟!

随着战斗持续,雁门守军发现,这支匈奴和以往遇见的不同,仿制-毒-烟-筒不算,还推出伐木所制的投石器,并有相当数量的云梯。

无论投石器还是云梯,都无法和汉军所用相比。

然而,自半空飞落的巨石,还是给守军造成一定麻烦。

在夜色-降临,双方鸣金收兵之前,已经有两座要塞被攻破,守军尽数战死,整座建筑被付之一炬。另有三座岌岌可危,若非郅都亲临战场,援军及时赶到,怕是也会遭到相同的命运。

就在守军严防要塞,匈奴退回大营,为明日接战做准备时,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一支百人组成的汉骑自北而来,在汉骑身后,追着两百多胡骑,一边追一边叫喊,很快引起营中的匈奴人注意。

汉军似被追得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匈奴左营。

胡骑紧随而至,哇哇大叫,不断朝汉军射箭。

匈奴人被这一幕弄懵了,压根没有发现,追兵射出的箭存在蹊跷,貌似朝着汉军,实际上都绑着引火物,飞向了附近的帐篷。

等守卫反应过来,已经有不下二十顶帐篷起火。

黑夜中,一座座帐篷烧成火炬,异常醒目。

赵嘉一行仅有三百人,能烧着的帐篷有限,对比整座营盘,更是不值得一提。

然而,未知最能带来恐惧。

火光照样夜空,匈奴骑兵望向左营,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左营内出现短暂混乱,以为是汉军夜袭,不少骑兵抓起武器、跃上战马就准备冲杀。

就在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数百汉骑再次踏破营盘,沿着之前三百人冲出的道路,挥刀杀进营中。

仅是这几百人,尚不至于让匈奴人忌惮。问题是这支骑兵之后,又有大片黑影疾驰而来,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来者的打扮,联系闯入营地的骑兵,匈奴人很快发现“真相”。

“汉军,他们都是汉军!”

“汉军要趁夜袭营!”

“放箭!”

一名千长大吼出声,匈奴人群拥而上,入营的汉军当即陷入苦战。追在汉军身后的胡骑则被箭雨射懵了。包括万长在内,完全不知道,左谷蠡王的军队干嘛要攻击自己。

与此同时,要塞后的汉军得到情报,郅都走上墙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展开金雕带来的一条布帛,认出其上的字迹和私印,当机立断,派三千骑兵出战。

听到熟悉的号角声,袭营的汉骑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生生撕开匈奴的防线。

意识到汉军杀到营内,自己被“两面夹攻”,本部骑兵尚能组织起来,随军出征的别部蛮骑登时陷入慌乱。

“随我冲!”

赵嘉一马当先,不顾周围的敌人,抓起挂在腰间的号角,用力吹响。

混乱中,火盆被踢倒,更多的帐篷被点燃。

汉军就在身边,还有一些伪装成别部,不知数量有多少,惊慌之下,两支蛮骑竟然互相砍杀。

随着混乱加剧,火光冲天,胡骑终于炸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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