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军市开市之日,天未亮,赵嘉就被虎伯唤起身。
火盆燃烧一夜,盆底只剩余烬,很快被虎伯端了出去。风从门缝透入,即使隔着屏风,赵嘉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恨不能把兽皮被再裹回身上。

“郎君,先用些粟粥。”

等赵嘉咬牙净面漱口,虎伯送上一碗粟粥,两张烤得外层焦黄、内里暄软的热饼。仆妇制的饼都是发面,在云中郡算是独一份。只是目下边民多以粟米和大豆为主食,除了卫家和太守府,发面饼的做法尚未推广,也没有那个条件。

用过早饭,赵嘉重新穿上短褐,套上狼皮短袄。

虎伯观察天候,认为今日不会下雪,至少不会下大雪。但风依旧冷,甚至比雪大时更冷。

赵嘉特地在短褐内加了一件羊皮制的背心,皮靴内也垫了羊毛。在地上跳了两下,觉得浑身都带了热气,这才令健仆备马,前往距村寨大概十五里的畜场。

送赵嘉离开后,虎伯关上木门,架好门栓,前往用来生豆芽的偏屋。

屋内仅开有一扇小窗,木门也稍显低矮,哪怕是白日,也难免有些昏暗。

之前的摆设已被移走,地上放着两只水缸,水缸边是五六只陶盆。盆中装有之前泡好的大豆,有的已经发芽,有的却已经腐烂。

仆妇拿起一方沾水的细布,仔细盖在冒出尖牙的大豆上。随后将腐烂的端起来,准备连陶盆一起送出屋外。

“出芽了?”虎伯让开门口,容仆妇通过。

“出了四盆,剩下的都烂了,可惜这些大豆。”仆妇将陶盆抬到虎伯面前。直径超过半米的陶盆,加上大半盆的水和豆子,分量不轻,仆妇却是轻轻松松,好似没多少分量。

“这是加水的?”

“对。”

虎伯看一眼盆内,又仔细看过出芽的,对仆妇点点头。

“再多泡些大豆,寻有裂缝的陶盆,到库房去取细布。你仔细看管,这事成了,我会同郎君说,让你儿跟在季豹身边学习本事。”

仆妇满脸欣喜,连声道谢。

“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这法子是郎君所授,非得郎君许可,不可道与他人。郎君心善,我已半截身子入土,没有诸多忌讳。谁敢吃里扒外,我定不容其性命!”

仆妇脸色微白,喜色渐消。

“你无话同我说?”

“我……”仆妇咬咬牙,终于道出其继舅登门,话里话外打探畜场和家中之事。她觉得不对,全都含糊过去。但也将事情隐瞒下来,没有告知他人。

“确实如此,无半句虚言?”

“奴绝不敢!”仆妇脸色更白。

“如再有此类事,不可隐瞒!”

仆妇连连应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却知晓前事已经揭过,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至于继舅那里,她已经无心去管。想到对方可能牵累自己一家,一股怒意从胸中腾起,如果对方再敢登门,绝对会让良人大棒子打出去!又非她亲母兄弟,断了关系也好!

虎伯满意点头,令仆妇仔细照管豆芽,自己往前院制作木牍。

赵嘉有意让乡人以工换粮,口头约定总不稳妥,仔细定下章程,记录到木牍上,届时依木牍换取粟菽,自是一目了然。

新任沙陵县令来者不善,赵嘉不想节外生枝,麻烦能免则免,省得给人抓住小辫子。

虎伯和仆妇在家中忙碌时,赵嘉已策马来到畜场。

赵功曹杀敌有功,得赏不更爵位,并有田亩四顷。赵嘉经过实际考察,划出一多半用来饲养牛羊,剩下的分成三块,分别种植粟米、大豆和小麦。

汉朝的一大亩约在四百六十平方米左右,一顷地一百亩,四顷地就有十八万多平方米,相当于二十五六个足球场。

数字落在纸上,未必有太大感觉,真正策马沿着边界跑上一圈,赵嘉才赫然发现,不大不小,自己也能排入地主行列。

不过土地多归多,出产却实在一般。

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农人,在现有的条件下,劳心劳力整年,粟米亩产也仅有两到三石,年景不好,甚至连两石都达不到。以后世的计量方法,平均下来根本达不到三百斤。

赵嘉再不关注农业,也知道后世的杂交水稻亩产可以达到一千五百多斤,哪怕是小米,亩产也有七八百斤,最高甚至接近千斤。

这样巨大的差距,让赵嘉牙酸的同时,也彻底明白了古代的农人有多艰苦。同样的,没有改进农具和耕种方式之前,想要大规模提高亩产量无疑是天方夜谭。

相对而言,以云中郡的气候和环境,发展畜牧业要强上不少。

在统计过亲爹留下的土地,从虎伯处了解过自己可以动用的资源之后,赵嘉果断放弃种田,选择养牛养羊。

幸运的是,他有忠仆擅长畜牧,更对牲畜患病有一定了解。在赵嘉创建畜场的过程中,这名叫熊伯的老人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耗费四年时间,终于等到牛羊出栏,赵嘉以为自己有了本钱,如改造农具、采用牛耕、扩大养殖等计划可以陆续提上日程,哪里想到,事情刚刚有了起色,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摘果子。

对赵嘉而言,简直就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畜场外建有围栏,赵嘉抵达时,熊伯和看管畜场的村人已经守在围栏入口。在他们身后,大批的牛羊被驱赶到一起,随时可以放出围栏,驱赶着送往云中城。

“郎君!”

数名青壮举起火把,五六名健妇手持弓箭。另有三四名健壮的老者站在一旁,见到赵嘉,一同行礼。

赵嘉翻身下马,走到熊伯身前。

后者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胡须都是一片花白,身形却依旧健硕。肩膀宽厚,脖颈极粗,手臂和胸膛上的腱子肉足以羡煞年轻人。往赵嘉跟前一站,活脱脱一座人形铁塔。

“日前有生面孔在畜场附近出没,郎君可收到消息?”熊伯问道。

赵嘉点点头,目光四下里扫过,问道:“对其意图可有眉目?”

熊伯咧嘴一笑,现出锋利的犬牙,更像是一头凶兽。

“正想告知郎君,那些歹人被我抓了,就关在羊圈里。刚抽了一顿鞭子,还没来得及问,郎君就来了。”

“抓了?”赵嘉愕然。

“抓了。”熊伯点头。

“他们很可能是县令所遣。”

“郎君是说新来的沙陵县令?”

赵嘉颔首。

“既如此,问完话之后,我会料理干净,必不让人发现首尾。”熊伯笑道。观其情态话语,半点不将张县令放在眼里。

赵嘉斟酌片刻,默许了熊伯的做法。

在张县令眼里,他不过是区区蝼蚁,随时都能一脚踩死。他要做的是设法保全自己,不被剥皮拆肉敲骨吸髓,哪还有闲心去可怜旁人。人家准备给他下刀,他还犹犹豫豫,分明是想要找死!

想明白之后,赵嘉跟着熊伯走入围栏,来到捆绑贼人的地方。

天寒地冻,呼出的气都能冻成冰渣,两个身材中等、相貌不甚起眼的汉子被扒掉外衣,绑在栓牛羊的柱子上。

两人的前胸后背都有数道鞭痕,鼓起青紫色的檩子。大概是时间还不长,虽然冻得发抖,精神头却相当不错,看到赵嘉出现,眼底都射出凶光。

赵嘉微微皱眉,熊伯嘿了一声,立即有两个青壮上前,分别手持一条长鞭,对着贼人狠狠的抽了下去。

“你们何人所派,在畜场外鬼鬼祟祟,究竟意欲何为?”鞭子告一段落,赵嘉问道。

贼人不吭声,青壮要再挥鞭,熊伯摇摇头,示意提两桶水来。

看到水桶,两人的神情明显变了。

熊伯单手提桶,走到两人跟前,二话不说,将水泼在其中一人身上。不到两息,贼人的脸色就开始发青,嘴唇发紫,胸前覆上一层薄冰。

“看到没有?”熊伯对另一个贼人道,“不老实说,继续嘴硬,下面就轮到你!”

话落,提起另一只水桶,做势欲泼。

“我说,我说!”看到同伴的惨状,贼人终于崩溃。

“是张县令派我二人前来!”

“新任沙陵县令?”

“是。”既然已经开口,贼人再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知全部道出。

“县令命我二人查清牧场边界和牛羊数量。我等日前上报,县令便令我等查找田封。”

田封?

赵嘉脸色微变,他隐约猜到对方想干什么了。

“县令言,我等一旦找到田封,立刻当场损毁,在他处仿造另立。”

听到贼人的话,赵嘉脸色难看,熊伯等人也是咬牙切齿,神情大变。

汉承秦制,划分田亩之后,会在田地四角垒砌土石,条件许可的话,还会围绕边缘挖掘沟渠或者是搭建矮墙,视为田地的边界。

擅自改动田封位置,就是触犯法律。

边郡地广人稀,田亩划定之后,一般仅是垒砌土石了事,基本也没谁会去费事侵占旁人的土地。

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擅自移动田封,被对方借题发挥,强行扣上罪名,虽不至于像前朝一样受刑,被收回土地或是囚上一年半载,可能性却是不小。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赵嘉再次将田封垒好,张县令照样有千百种办法给他扣上罪名。

这个计划根本没多少技术含量,甚至漏洞百出,完全一想就通。偏偏对方有县令官印,坐实证据就能一言定他生死。

对方需要的只是借口,一个下手的契机。

只要动作快,赶在赵嘉对外求助之前将事情盖棺定论,魏太守出面都是无用。何况在张通看来,堂堂边郡太守,未必会为一个宾客之子大动干戈。

他背后可是站着代国相!

灌夫不能亲自插手边郡,但有“魏尚公然违法,掩护罪犯”的把柄,定然也不会轻易放过。

难怪要丈量土地,而且还是近期!

赵嘉狠狠磨牙。

让贼人探查牛羊数量,可以清楚知道圈养获利。收回土地之后,抓捕熊伯和他手下健仆,获取圈养牛羊和驯养耕牛的办法,不需要全部,单将一样上报灌夫,由其来运作,里子面子就全有了。

以此“大功”,张通必然会调离边郡,再不受魏太守管辖。临行必会再踩他一脚,将他彻底弄死,再不留半点祸患。

想到这里,赵嘉用力搓了两下脸。

看样子,这位县令明显是要强摘果子,真心不要脸皮了!

等等!

赵嘉突然一个激灵,对众人道:“熊伯,立刻让人去查看田封,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就绝不会只派两个人!”

熊伯应诺,青壮和健妇全部上马,向四周分散开去。

赵嘉吩咐健仆驱赶牛羊,往军市同商人交易,自己骑上骏马,打算先一步赶往城中,往魏太守府上拜会。

对方如此明目张胆,连费些心思的计谋都不愿想,分明是视他如蝼蚁,当他好欺!

真让对方得逞,他的赵字就倒过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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