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凰阁里静悄悄的。幺离凰梳洗更衣之后,一直站在窗前。
她看着雨中的彼岸花,神情清淡得几乎找不到一丝情绪。
她的眼神遥远没有焦点,飘忽上下的,不知何去何从。
她没有束发,任由长长的黑发垂到了膝弯,缎子般的柔顺,闪烁着深蓝的光华,似乎也裹挟着浅浅的忧郁。
归飞端着一枚玉碗,里面盛着温热的牛乳炖雪蛤。她犹豫不决看看守在门口的蓝鹇。后者轻轻摇摇头,她便无声的叹口气,把汤羹放回了食盒,轻轻放回在桌几上。
没有回头,幺离凰便知道,那两个心思细腻的女子,一直悄悄等在门外。
“下去吧,本宫累了。若皇上来看本宫,就说本宫睡了……”她的声音,在雨水滴落到玉石地的声音中,有些困惑般的模糊不清。
兰见会馆。
温亭羽焦灼的在屋檐下,往复踱步,心情紧张而又烦躁。
黎明前夕,白泽遣人将重伤昏迷的哥舒寒。送到兰见会馆。因为弈乾宫的御医官,都对他的伤束手无策。他的血,几乎流干了。
温亭羽虽然不喜欢哥舒寒,但眼见西凉王身负重伤,暗自心惊。所幸,光熙商会的圣手神医叶之凡,正在汴京寻找一种特殊药材。他便用商会秘密烟火信号,即刻将这位老神医急召至兰见会馆。然而,哪怕叶之凡,见到如此严重的外伤,也蹙眉摇头不已。只能咬牙道,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叶之凡为哥舒寒清理伤口,缝合敷药,再包扎好布巾,又为他熬制了伤药。无奈哥舒寒牙关紧咬,已经灌不进去半分药汤了。待白泽从弈乾宫赶回来,这位大常的无敌战神已奄奄一息了。
白泽运行大量真气,勉强护住哥舒寒的心脉,又为他几次施针治疗。但他气息却还是时有时无,灰白的脸颊上笼罩着死亡的颓败。
“按理说,十三体内有重明之血,虽然他心脉受损,但应该能恢复。不对劲,蒙云赫,十三最近有无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白泽的额头,已经开始微微冒汗,有些始料未及。
“有,自从两年前,王爷因神志不清,在桃花山误伤王妃之后。他闷闷不乐,可又一直找不到因由。来汴京之前,王爷令医官配置了一味猛药。据说,这种药能让王爷保持清醒,但也会让他浑身无力,内功仅剩十分之一。属下也不知道是什么药,但去救王妃那一夜,王爷心急便将剩下的药全服用了。”蒙云赫狠狠挠着头,焦灼道。
“果然如此,十三疯了。他一定通过增强魂降反噬,来控制体内凶兽的觉醒。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如今,魂降反噬之力与凶兽精魂在他体内纠缠不休,斗得你死我活。本座只能将从裴绰约身上抽取的九道恶魂,强行输入十三体内。希望通过莲心咒精华,能够助力十三突破瓶颈,控制体内梼杌。如果他能掌控凶兽之力,自然能压抑魂降反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白泽叹息一声,他取出自己的碧玉葫芦,若有所思。
“对了,先生。前不久,亭羽机缘巧合,偶得白桃之王。据说可治愈艰险内伤……来人,把那个冰库里的锦盒速速取来。”温亭羽眼眸之中,突然充满了期待:“这对西凉王的治疗,想必能有助力之益吧?”
白泽眼神深邃,无奈之中透着一丝强作欢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三是否能安然度劫,只能看天意……”
“如果,如果王妃亲自医治,王爷的伤会不会,痊愈的机会就能大一些?”蒙云赫突然拽住了白泽的衣袖,急切道。
“蒙云赫,如今再无西凉王妃明月夜,你说的那个人叫幺离凰,是大燕凰后。本座……求过她……但她拒绝。”白泽苦笑。
“不可能,王妃一定不知道王爷的伤这么重。属下即刻进宫,去求王妃施以援手,她若不答应,属下就一直跪到她答应。她最心软,最善良,不会见死不救。”蒙云赫眼圈蓦然红了。他咬紧嘴唇,就要往屋外冲去。
“蒙云赫,不许胡闹。十三的伤,耽误不得,你们要即刻帮本座,准备净魂之物。再晚,十三必死无疑!”白泽眼神犀利,斩钉截铁。
“王爷!”蒙云赫噗通一下,便跪在哥舒寒的床前。
他泪流满面,乞求道:“王爷,您千万要挺住。王爷若没了,蒙云赫一心追随主子。”
“温亭羽,去给本座准备九朵青莲、无根净水、红绳、银铃、朱砂、黄符纸……”白泽望着哭得像个小孩子一般蒙云赫,无奈的摇摇头,自嘲道:“至于这桃子,净魂之后,若能吃得下药汤,大概就是奇迹了……”
温亭羽立刻吩咐侍卫,准备一众物品。不多久,便一一备好,送进了房间来。还有那白桃之王,也被放在锦盒中,从冰库取了过来。
“先生,真不用再去请一次凰后吗?”温亭羽低语,他似乎犹豫不决:“或者,本宫以大常特使身份,向燕皇求个恩典?若西凉王……伤重不治,皇上便自此缺了左膀右臂,大常江山必然动荡不安。兹事重大,不可冒险。”
“温亭羽,这些话你出自真心吗?本座听说,你们曾为情敌……”白泽用金盆中的温水净手,语气温和,但内容犀利。
温亭羽一愣,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遂黑透亮,明朗道:“请先生尽力救治西凉王。光熙商会为此不惜代价!亭羽相信,无论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深藏于心的善与真,不会变。月夜若在,也会全力救人……”
“不错……温大人果然慈悲依旧。”温亭羽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众人惊诧,纷纷回头。
只见幺离凰一人独来,她打着一把银白油纸伞,神情淡漠,脚步轻缓。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银绯红云锦裙袍,长长的黑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系着金色丝绦。绣着赤红罂粟花的银缎鞋履,微微沾了些泥水,想必走得很急……
“月夜……温亭羽,拜见凰后!”温亭羽慌乱之中,蓦然改口。他深深鞠礼,客气道:“您终于,还是来了。”
“本宫若不来救人,白泽法师恐怕……会日日诅咒本宫毒妇心狠吧……”幺离凰不吝鄙夷,她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兰见会馆的侍女。
“不敢,不敢……敢问这东华九州,何人敢对凰后不敬?岂不会死成渣渣而不自知?”白泽唇角旋起一抹哂笑,心中暗暗如释重负。
“哼哼,先生可不如温大人,坦率真诚,心无旁骛。温大人放心,本宫不会见死不救……今日人情,就当对大人当日暗鸦山相助的答谢吧。”幺离凰匆匆走过温亭羽,自然而然朝他温和一笑。后者的心狠狠颤抖了几个呼吸,遂而又温暖起。
白泽摊手一笑,无可奈何:“本座也刚刚助力凰后,解决了纵鬼杀人的悬案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商郁臣逃了,纯钧劫狱成功。他们混在美多公主的车队中,离开了汴京。赤霄已经亲自带军一路追缉。”幺离凰淡淡道,一边也用金盆中的温水净手。
众人皆愣,心中如坠大石。
“出去,别窝在这里碍事。”幺离凰微微蹙眉,一脚踢在蒙云赫的后腰上。后者正趴在哥舒寒的病床前,哭得几乎断了气。
蒙云赫惊喜回头,一双眼睛已像白兔子的红眼珠般。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嗫喏道:“属下不是在做梦吧?王妃……您终于来救王爷了……太好了。属下就知道,您不会对王爷无情无义。”
“叉出去!”幺离凰眼神凛然,声音冷寒:“不想本宫失手治死人,闲杂人等都滚出去,不许喧嚣!”
蒙云赫本能的停止哭泣,连滚带爬的就跑出了房间。温亭羽走在最后,他倒退着,轻轻把房门关闭。
白泽动作敏捷的,将红绳与铃铛纷纷系在哥舒寒的手指、手腕、脚腕、发根、脖颈与胸口等处。又系上用朱砂写在黄符纸的符咒与招魂铃。他把九枝青莲放在哥舒寒的心胸之处。又将无根净水轻轻擦拭了哥舒寒的口目耳各处。
“净魂,由本座施法。疗伤,便要劳烦凰后。还有,请凰后在十三身旁护法……”白泽将青玉葫芦捧到手中,他盘腿坐在床前蒲团上,双目闭阖合。
他淡淡道:“若净魂不成功,凰后务必要用战龙诀,毁尽恶魂。”
“怎么算不成功?又如何毁灭恶魂?”幺离凰微微蹙眉,不悦道:“本宫又不懂道法。”
“十三不喘气了,便是不成功。”白泽不吝调侃,睁开一只眼眸,似笑非笑:“怎么毁?简单,连人带魂,烧成灰就成了。”
“你!”幺离凰咬牙切齿,狠狠道:“若如此,本宫会将你们一起烧成灰,确保万无一失!”
“最毒妇人心,凰后当仁不让。”白泽撇嘴,他复而闭上眼眸,开始念念有词。
幺离凰紧张的盯着那蠢蠢欲动的青玉葫芦,随着咒语的一遍又一遍催化。突然之间,从葫芦中冲出九道青黑色的旋风,裹挟着冷笑、尖叫与咆哮,在屋顶处凌厉的掠过与盘旋。阴冷的薄雾与呛人的腐朽味道,从旋风中抖落下来,紧紧纠缠着房间里的人。
就在那股子邪风狞笑着,即将触摸到幺离凰衣袖之上,白泽手中的拂尘一扬。那九道妖风仿佛被掐住要害一般,声嘶力竭的尖叫着。它们被青色莲花释放出的蓝色光芒牵引着,艰难的挣扎,齐齐飞向哥舒寒的心胸。
当第一道妖风,挣扎不及被莲光吸入了哥舒寒的身体,他的整个人便开始迸裂出奇异的火焰。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及白色光焰,依次燃烧,逐渐凝聚成巨大的异色光球。
白泽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热汗,他加快口中咒语的默念。
那只奇异的光球便缓缓渗入了哥舒寒胸膛。他虽然依旧在昏厥之中,但手脚开始机械的混乱动弹着。就像一个被操纵的傀儡。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几乎要跌下病榻。
白泽睁开碧色眼眸,他一跃而起,跳到哥舒寒身边。他将所剩的无根净水全部倒在自己的掌心,又用掌心紧紧压在哥舒寒心脏的伤口上。他大声的诵念着净魂咒。
哥舒寒似乎痛苦异常,他突然睁开眼睛,大声嘶吼着,仿佛痛不欲生。一缕缕黑雾从他的七窍之中,缓缓飞入碧玉葫芦之中。
“痛,好痛苦……”哥舒寒颤抖着嘴唇,整个人都剧烈的挣扎起来。他发出了毛骨悚然的低沉咆哮。白泽只好双手按在他心胸的封印之处,神情紧张而坚决。
幺离凰再也隐忍不住,她拽住哥舒寒的手臂,紧紧按住。他的身体又凉又热,散发着非人类的剧烈震颤。
“莫寒,坚持住。”她在他耳畔,大声呼喊着。
听见她的声音,他的身体似乎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的动作迟缓了几个呼吸。白泽趁此机会,将光球最后一小部分也完全推入了哥舒寒身体。他终于不再挣扎了,又恢复到了深深的昏迷之中。但他肌肤开始变得透明,甚至可以看到,那九色光球游走在他身体中的回旋与纠结。
忽然之间,白泽惊呼一声,被一头从哥舒寒身体里,猛然跃出的巨大光兽,弹到了墙壁上。
这头长得很像老虎的巨兽,十分威武雄壮。它浑身散发着异彩,有着灵动的遂黑眼眸。它抖一抖身上漂亮的长毛发,仰天发出霹雳一般的嘶吼,露出巨大而锋利的獠牙。它阴森森的盯着白泽,前爪不高兴的刨着地。它身后摇晃着几丈长的尾巴,不耐烦的拍打着青石地,发出砰砰巨响。
“梼杌,我是白泽!“白泽用衣袖擦擦额上的汗水,有气无力道:“吃了我,你会……拉稀……”
那头巨兽眯起眼眸,哼了一声。它转头,看见了依旧拉着哥舒寒手臂的幺离凰。四目相对,那头巨兽的表情瞬息万变,有惊涛骇浪的愤怒涌过,却又被寒冷潮水般的悲伤,缓缓漫过。终归,它的眼神充满了恋恋不舍。它深深的叹了口气,悄然无声的踱步过来。它低下硕大的脑袋,锋利的獠牙从她耳畔划过。
幺离凰紧紧攥住另一只拳头,心中已暗暗催动战龙诀。但那巨兽却只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她发顶。便转身化为一道异彩之光,再次飞入了哥舒寒体内。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幺离凰愣住了。发丝上,依稀还有那巨兽舔过的温度。竟然,停留着浓烈的眷恋。
“谢天谢地,本座不用担心被凰后烧成灰了。净魂已经完成,本座要去喝茶压惊。剩下的,便交给凰后了。”白泽伸了个懒腰,他疲惫的从墙角爬起来,掸掸衣衫,尽量风淡云轻道。
“他怎么还没有醒来。身体还这么热?”幺离凰有些慌乱。她摸了摸哥舒寒的身体,他可见的肌肤都已炙红滚烫,简直像烧熟了的虾米。
“凰后,白泽又不是医官。十三受了这么重的伤,伤口发炎自然会发烧啊……你被吓傻了不成?疗伤吧。”白泽拿起碧玉葫芦,悠哉悠哉往门外走去。
“混蛋,你是救人还是杀人?滚……”幺离凰眼见哥舒寒的伤口再次迸裂,又流出鲜血来。她心生怒意,她顺手扔过去一个竹枕。
白泽反应迅速,赶紧关门躲过,溜之大吉。
房间里,只剩下幺离凰和高烧昏迷中的哥舒寒。
她望着他,昏睡中的男人,长而厚重的睫毛,在眼眸下形成了扇子般的阴影。他的呼吸艰难而急促,原本红艳艳的唇瓣如今苍白而干涸。这艳若冥王的无敌战神,此时此刻,不过一个脆弱的生病孩童。
幺离凰微微一愣,她的心一阵一阵的滞痛着。她压制着自己难以言书的情愫,迟疑了几个呼吸。她开始为他诊脉,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她为他熬药,又一遍一遍的用冰水浸泡的布巾,放在他额头上,为他降温。
哥舒寒昏睡着,温度却一点没能降下来。幺离凰用过金针、冰敷、按摩等法,依旧没有半分效果。她又用白桃之王做药引,熬了疗伤的药汤,但却无法灌入他的喉咙。
他的牙关一直紧咬,即便用金匙勉强撬开。他也无法自行咽下药汤。她又怕灌狠了再呛死他。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非但没有退烧,他甚至开始高热到痉挛不已。
多次硬灌,药汤撒了幺离凰一身一脸。她气急败坏的捏住他下颌,狠狠道:“见鬼,让你这混蛋,去死好了。”
“十七……”哥舒寒微微睁开了双眸,但也稍纵即逝,他只清醒了那么两个呼吸间,便又昏过去。
趁此机会,幺离凰不假思索,她含住一口药汤,吻住他唇瓣。他本能的稍微回应,药汤竟然丝丝缕缕咽了下去。
……
雨,依旧下着,下个不停。
幺离凰推开房门,面无表情,她冷冰冰的看了看,等在外面的蒙云赫与温亭羽,淡淡道:“退烧了。”
幺离凰径直走过去,接过侍女手中的油纸伞,优雅的撑开。她走入了雨幕之中,脚步又稳又疾。
“本宫开了药,你们按时喂他……汴京雨寒,请西凉王尽早回长安休养吧……还有,不要告诉他,本宫来过……”她的声音,又冷静又清晰。
蒙云赫还想去追,却被温亭羽一把拦住。
白泽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十三突破此劫,想必功力势必大增。咱们,都早些回宫复命吧。”
幺离凰独自一人,走出兰见会馆。她的车舆就停在外面等。
风帘一挑,一个颀长而彪悍的赤红身影,跃下马车。他手中撑着一把更大的油纸伞。
赤霄,他的笑容温熙如阳光。雨丝交织在他的身后,突然闪闪发亮。
“我……”幺离凰愣住了,她停住脚步,欲言又止。
赤霄却一把将她揽到自己伞下,宠溺而温柔道:“好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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