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萱直到回北京时,心情方恢复过来。
她笑眯眯的接受了王家大舅妈和四舅妈的托付, 这次跟陈萱她们去美国的就是大舅妈家的一个孙女和四舅妈家的一个孙女, 俩孩子年纪都不大, 才十五六岁, 还没来得及说亲。再大些的姐姐们不是亲事定了, 就是已经嫁人。王家人很重信义,虽想家里女孩儿跟着魏亲家一家去国美长长见识, 却也不能就为着这个便取消婚事。于是, 都是在没亲事的女孩子里挑的。因家里人口多,适龄的孩子自然不只一个, 王大舅很有主意,与弟弟们商量了一回, 先是挑了手脚勤快、老实稳重的丫头, 再叫几个丫头抓阄,谁抓到谁就去,也省得各家有怨言。

这样很是公道。

最终是大舅和四舅家的孙女抓到了,王家人商量好,就让这两个女孩子跟着去干活。反正有大妹这个做姑姑的, 魏亲家也是一家子厚道人,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个年代的孩子也就是如此了,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像王家已是村里殷实人家, 家里孩子一样要辛苦劳作。再如魏老太爷当年, 都是十来岁就出去学徒, 与东家签下契,从此死走逃亡伤都与自家无关。

相较之下,能让孩子到亲戚家里帮忙做家事,其实比在家种地要轻松许多。

这几天,俩孩子没少被家里爹娘叮咛,让她们去了听话,好好做事,要长本事,有出息。陈萱也挺喜欢俩孩子,就是觉着年纪小些,跟小丫头差不离。陈萱还私下跟老太太说,看是不是有年纪大些的,就是大妹这样婚姻上有些坎儿的也没关系。陈萱并不是嫌人家孩子,是觉着孩子小,舍不得。

魏老太太倒没这种“舍不得”的想法,说陈萱,“你这怎么倒笨了?大妹当年是嫁人后不顺遂,到咱家干活。如今咱们要去美国,亲家这是挑的家里的尖儿。孩子小才好调理哪,没事儿,有我哪,担什么心啊。”魏老太太半点儿不觉着使唤亲戚家的孩子有什么不好,魏老太太觉着这事很正常啊,有好事当然得先想着亲戚啦。王家这亲家又很不错,魏老太太也愿意带俩王家的孩子出去,自家人用着多放心哪。

魏老太太还大包大揽的跟大舅妈、四舅妈说,“这来回一趟船票很贵,这回出去,怕得好几年才能回来。要是外头有合适俩丫头的孩子,我可就给做主啦。”

大舅妈、四舅妈乐的颠儿颠儿的,笑,“老太太的眼光再错不了的。那我们就都托付给老太太了。”又把俩孩子托付了陈萱一回,陈萱不论本事、还是品性,两位舅妈都是十分佩服的。

陈萱一向实在,她说,“待到了北京,我就让大妹教外甥女些洋文,先慢慢学着,离回美国还有些日子。到美国后,先让她们适应环境,只要俩孩子自强自立,舅妈自管放心,我自不能亏待她们。”

俩舅妈更是喜的了不得,觉着陈萱果真是个极靠谱的人。

两位舅妈也再三拜托陈萱对孩子严加管束,很诚恳的说,“要是她们做错事,可千万别姑息,教她们个乖,是为她们好。”

陈萱也点头应了。

其实,王家挑也都是挑性情稳重的孩子。何况,这年头的乡下女孩子,都是自小做家事的。俩孩子一个叫桃花,一个叫桂花,都是自花字上取的,话并不多,稳重有眼力,帮着把行礼搬车上,也要带足水壶水果还有些路上能吃的干粮之物。就是跟家人分离的时候,难免有些离别伤感,好在大妹李氏都是她们的姑姑,魏家也是实在亲戚,于是,两人也就此挥别父母,跟着魏家离开了家乡。

大妹在路上就开始教两个侄女洋文了,先从简单的话学起,每天也不用多学,学一两句,只要记得牢,待到北京后也学了十来句呢。学得慢不怕,积少成多呢。

陈萱回北京后事务就忙了起来,她已经在一流大学做博士后研究课题,这些年在波士顿,陈萱也结交了很多朋友。有许多朋友在国外取得文凭后回家任教,或者是做各自行业的研究。如今陈萱回北京,自然要跟朋友们联系。

魏家这样的买卖人家,一时间竟也有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身的意思。魏家的魏杰魏明魏云不提,这本就是魏家的孩子,就是赵丰赵裕两对小夫妻,也会时常过来,毕竟有些个学术界执牛耳的人物,他们也并不能经常见到。如今,这样的人物已是与陈萱平辈论交,大家谈论着当今的科学,不涉经济不涉政治,只凭科学的魅力,已足以令晚辈们仰慕不已。

最有趣的是魏杰的妻子王氏,王氏是个极机伶的孩子,时常去太婆婆魏老太太身边孝敬。因她有眼力价儿,嘴也乖巧,直把魏老太太奉承的头晕目眩,私下给了她不少好东西。王氏也很因此自得,结果,王氏发现,自己到底还是眼力差些。原以为太婆婆已是了不得了,如今看来,太婆婆只是有钱,这位二婶子却是有“势”啊。

于是,王氏除了太婆婆那里孝敬依旧,又打叠起千百样的机伶来陈萱这里奉承,嘘寒问暖好不周到。

陈萱因为经常看到王氏在她跟前儿来说话,还以为王氏有什么事哪。陈萱把这事儿跟阿年哥说的时候,还说哪,“我倒是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事,又怕年轻孩子脸皮薄,倒叫她不好意思。”

阿年哥的回答言简意赅,“她的事就是想奉承巴结你,没别的事。”

“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子,还特意用巴结谁不成?”

魏年想到这个侄媳妇也好笑,道,“天生这样的圆滑人,随她去吧。阿杰的性子有些个老实了,有这么个媳妇也好,夫妻互补。”

既然没事,陈萱也就没再把王氏放在心上,又有楚教授下帖子请他们夫妻赴约。魏银听说是楚教授的帖子,必要一起去的。

自打文先生离开北京,如今北京的文化界沙龙便当属楚教授的沙龙了。魏心也要跟着一起去,因为她听妈妈、姑姑都说起过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

陈萱也很愿意带闺女去参加,认为孩子们多参加这样的文化沙龙能长见识。她原想要带着魏宇魏宏都一起去,魏宇魏宏却另有事要做,对沙龙兴趣不大。陈萱也便没强求,与魏心道,“你小时候我也常带你去,还有文先生家的沙龙,当年在北京城也是极有名的。可能你不大记得了。”

魏心记忆深刻的都是小时候跟大姑收拾草莓园,大姑收拾,她摘小草莓吃的事了。还有跟大姑一起吃馄饨之类云去,对于沙龙的印象,已经极浅了。不过在波士顿,也有各式各样的聚会,魏心并不陌生。魏心说,“兴许一见面就能想起来哪。”

*********

陈萱平时都是西装裤女式衬衣的打扮多一些,因为是楚先生的沙龙,她特意换了一身水蓝底的暗花旗袍,首饰依旧是一套珍珠首饰。陈萱一向认为,没有比珍珠更适合旗袍的气质了。

魏银则是西式长裙的打扮,至于爱丽丝.魏,她一向是中式长袖绸褂配大长裙的装扮,尤其这孩子自幼偏爱大红大绿明黄亮蓝各种鲜艳色彩,这审美估计是一辈子难改了。陈萱有时跟爱丽丝.魏一起出门,都有人误会魏心是什么电影明星,倒不是爱丽丝.魏如何美貌出众,而是穿这么夸张的,一般都是干演艺行业的。

爱丽丝.魏却是从来不怕人看的,她那性子,恨不能多多的人关注她才好哪。

楚教授是文人,他的沙龙,自然是文人居多。爱丽丝.魏一去,立刻成为焦点。她那种夸张的打扮,楚教授都多看她几眼,陈萱几人跟楚教授寒暄过,介绍爱丽丝.魏给楚教授认识,这丫头,握着楚教授的手直夸赞了楚教授五分钟不止,还很认真的说,“以前我常听我爸妈、我小姑说起您,楚伯伯,我爸妈常跟我说,您的翩然风度,鲜有人及。我真是见您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楚叔叔,您这样好的气质,有什么奥秘和诀窍吗?”

楚教授被她逗的哈哈大笑,楚教授也是四十几许的人了,被小姑娘如此恭维仰慕,顿时龙心大悦,与爱丽丝.魏道,“诀窍奥秘可不能轻传的?”他还逗起小姑娘来。

爱丽丝.魏与楚教授简直如多年未曾见面的老友一般,足聊了有五分钟,爱丽丝.魏才去找楚太太聊天去了。

楚教授笑,“记得上次见这孩子还是她小的时候,一转眼就是大姑娘了。”

魏年谦虚,“聒噪的很,成天叽叽喳喳的。”

“孩子活泼才可爱。”楚教授是很享受小姑娘的仰慕啦。

陈萱魏银都与楚教授坐下来说话,魏银还说,“您可太不够意思啦,只给二哥二嫂下帖子,也不给我下份儿帖子。”

楚教授笑道,“这是我消息不灵通的罪过,只听说魏先生魏太太回国,倘知晓魏小姐也一同回国,我早应该亲自过去拜访。”

楚教授说话,永远会给女性留足面子。能再见到楚教授,魏银心情也是极好,眉眼间都是笑意,“您就是不请我,我也要来。不过不是来看你,我是来看楚嫂子的。”

多年未见,楚教授的沙龙里有许多老面孔已是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面孔。楚教授为魏家三人引荐了不少朋友,有些人其实是大家共同的朋友,因楚教授本身就是流洋一派的名人,所以,他的沙龙里聚集的也多是些留洋回过的学者。

魏家三人这些年亦是没撂下学问,尤其陈萱还在大学做研究,不过,最受欢迎的除了学历最低的爱丽丝.魏外,就是学艺术的魏银了。大家总少不了以貌取人,尽管陈萱相貌气质都不差,但较之魏银那种夺目的美丽还是略有逊色的。如魏银这样美丽的女子已是少见,何况魏银除了美貌外,更不少学识,这就更为罕见了。

当然,魏家一行不论相貌和气质,都是上乘。

楚太太见着魏家人也很高兴,大家不论是谈及旧事,还是说这些年的变化,都是极有话题的。一直在楚教授这里用过午餐,待到傍晚,魏家一行方告辞离去。

楚教授还与陈萱定下了一场在北京大学的演讲,陈萱有些意外,并不是演讲的事意外,陈萱已经去过北京大学的农学院给学生们上过两节课了。只是,陈萱的专业是农学,楚教授是文学院的院长,在陈萱看来,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专业,让她去给文学院的学生演讲,她都不知道要讲什么。

楚教授诚恳道,“魏太太的学习经历,就值得所有向学的人学习。”

陈萱读博士时就做过助理教授,不论是讲课,还是演讲之类的事,她并不发愁。陈萱需要几天准备的时间,楚教授欣然应允。陈萱是那种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当天晚上待孩子们睡后,她就在小炕桌儿上写演讲的稿子,修修改改的,一写就是半宿。

待陈萱熄灯躺下睡觉,魏年问她,“写好了?”

陈萱吓一跳,“阿年哥你还没睡哪。”以为阿年哥已经睡了呢。

“没。”魏年心里很高兴,回乡那几日,妻子的情绪一直不大好,魏年还是喜欢看她这神采弈弈的忙碌模样。魏年把薄被给她搭在身上,“待定好日期后跟我说一声。”

“阿年哥你也要去啊。”

“那是当然,这么荣光的时刻。”

陈萱始终是有些害羞的性子,不好意思的说,“那等我跟楚教授确定下来就跟阿年哥你说。”

夜色很美,今夜是十五,有月光透过窗帘,陈萱眼睛亮晶晶的望向他,魏年弯起唇角,探过头在陈萱唇上轻覆一吻。陈萱刚想说什么,险被爸爸妈妈挤扁脑袋的四宝就哼唧着醒了,迷迷蹬蹬的站起来,软软的说,“爸爸,尿尿。”

魏年长叹,“孩子就是电灯泡啊。”刚想跟媳妇浪漫浪漫。

陈萱轻笑出声,起身拉亮电灯,四宝儿闭着眼睛站在炕上,魏年下去端尿盆,然后一手尿盆,一手小鸟的给儿子对准方位,以免尿外头去。四宝儿尿好后,就继续闭着眼睛倒下睡了,连被爸爸乾坤大挪移的挪到二姐魏宏的身边都不晓得。

小小的四合院里,有圆月高悬,有夏虫鸣唱,夫妻二人没再说别的话,就是这样舒舒服服的在家里的炕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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