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容易,像程苏的亲事, 听魏年说, 程父少时丧父丧母, 都是长姐程姑妈一手带大。程姑妈出嫁时都带着这个弟弟,不忍心让弟弟在叔伯家过日子, 怕弟弟受委屈。程姑丈也是个极好的人,待小舅子跟儿子一般, 程父小时候能认几个字, 就是程姑丈出钱让他读的私塾, 虽然私熟也没读出名堂,可后来,程父来北京城闯荡,硬是靠自己本事娶了警察局长家的外甥女,现在程父自己在警局也是个头儿。
程苏这亲事,就是程父在程苏一出生时就定下的。

别看程苏狠话放的响, 他要是敢离婚,程父就得剥了他的皮。

反正,也不知是程太太自从在陈萱这里学了梳妆打扮的一套本事后就信心大增, 还是程苏见着妻子脾气能略回转, 如今打扮的也颇能带出门去。主要是, 程太太与陈萱交好后, 立刻在魏银的劝说下摒弃了身上的裙袄绣鞋, 改穿旗袍高跟鞋了。为人也时尚许多, 再加上程太太相貌不错, 别看一发威就是坐地炮的泼妇样,认真说起来,程太太是个小巧玲珑的体态,还是那种特显年纪小的圆脸,身量不胖不瘦,且正是青春的好年华,程苏很是不瞎,程太太还能俯身赔个不是,好言好语的央着程苏教她识字。小夫妻正是年轻的时候,一时好一时歹的,刚成亲时也不见这么甜密。

就是程母也乐见媳妇改些性子,便是因此花些钱,也是愿意的,程家又不差钱。

程苏因觉着对不住魏年夫妻,夫妻俩和好后,还置办了份礼物过来,一则是赔礼,二则就是感谢陈萱,总算把他那母老虎的媳妇兼表姐给劝住了。程苏还私下同陈萱打听可是有什么秘诀。陈萱好笑,倒了茶水给程苏端上来,“这能有什么秘诀,我倒是听弟妹说了不少你们之间的事。程兄弟你既然问我,有件事,想给程兄弟你提个醒儿。”

“嫂子你只管说。”

“程兄弟,我刚来北京城的时候,不及弟妹的一半儿。乡下女人,都是把男人当天一样的。弟妹的脾气,发作的时候不大好,你肯定也吃了不少苦,生了不少气。不过,你要是想降伏她,有一招就够了。”

“嫂子你快跟我说一说,要是能叫她学来嫂子你一半的讲理,我谢天谢地。”

“你只要多夸夸她就行了。”陈萱说,“在她面前,只夸她,不要夸任何别的女子。”

“可她没这么好,非叫人夸,岂不是让我说违心话?”这年代的男人,可不是能曲就女人的。

“程兄弟你这样的机伶人,怎么转不过弯儿了。”陈萱不紧不慢的说,“就是弟妹有哪里不大好,你也不要直接说她不如人,她是个好强的人。你要说,凭弟妹的聪明,应该能做得更好,这样,她就会往好里做。哪怕她有一点儿进步,你也要赞美她。你得知道她的不容易,你想让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要去引导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也要让他知道你的辛苦,知道你的不容易,这样,她才会体贴你,为你着想。”

程苏对陈萱真是心服口服,私下直说魏年有福气,魏年问陈萱,“你怎么跟阿苏说的。”

陈萱递给魏年一本书,书相当的新,翻开来有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印鉴,“按书上说的,给程兄弟讲了讲。”而后,陈萱补充一句,“程兄弟应该多读一读书。”

陈萱因为给程苏和程太太解决了夫妻矛盾,在程家很得了个好名声。

过年时来程家拜年,程父程母待夫妻俩都挺热络,就是程家过来的人多,夫妻俩略坐一略,也就告辞了。倒是年后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陈萱有些气愤。

这事,还要从魏银说起。

魏银是姑娘家,老北京的俗理,姑娘家只要不出嫁,过年就不必出门拜年的。

魏银在家没事,而且,年下又不能动针线。魏银朋友不多,便想去找秦姑娘说话,她这一去,险没吓死,秦姑娘病的七晕八素,这么大冷的天,屋里冰洞一般,秦姑娘整个人在炕上,炕洞里的柴早熄了,一丝热乎气儿没有,秦姑娘烧的热炭团似的。要不是魏银恰好过去,非出大事不可。

房东太太也吓一跳,在一边儿给自己辩解,“这两天我家来拜年的亲戚不断,我也没注意。哎哎哎,幸亏没出事啊,我也不敢把房租给他们了,这要万一有个好歹,可算怎么着。”

魏银顾不得与房东太太歪缠,也不敢挪动秦姑娘,从荷包里拿出两块大洋给房东太太,“去同仁堂请大夫,秦姑娘有个好歹,你肯定说不清楚!”

房东太太同样担心秦姑娘有个好歹,坏自家风水,连忙接了钱去请了大夫来。好在,秦姑娘就是风寒,发烧。大夫来后,魏银已经从房东家拿了柴炭,把炕烧起来了。大夫开了药,魏银让房东太太抓药、煎药,当然,这些都是钱里说了。房东太太倒也识趣,还煮了一锅熬稀米粥,同魏银说,“吃药前肚子里得先进食。”房东太太把秦姑娘揽着身子抱起来,魏银给她喂饭,秦姑娘闭着眼睛不张嘴。房东太太叹气念叨道,“你就吃吧,那无情无义的走了,你作践死自己有什么用。”她好像还知道一点儿内情。

听到这话,秦姑娘眼角滚出一颗眼泪,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凄切的哽咽,才开始喝稀饭。

喝过饭,又吃过药。

秦姑娘躺在逐渐温暖的炕上,房东太太提了壶热水进来,想着秦姑娘虽是个穷的,魏银却是大户,又从自己屋里换出床新被子给秦姑娘盖了,方识趣的出去。魏银心下猜度着劝秦殊,“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就为着个男人?”

“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秦殊声音极轻,气若游丝,那一丝气力中却仿佛承载着千万斤的失望与失落,连眼中神采也变得迷惘散乱,“年三十晚上,我们一起吃了年夜饭。初一早上他就不见了,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阿银,我背着家里跑出来,与家里一刀两断,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就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真是不值啊……不值……”

魏银也不知要如何安慰秦殊,突然间有个急智,劝秦殊,“这样的小人,还好识破的早,要是过个十年二十年才识清他这面目,还不如现在苦一苦,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谁还没有走眼的时候。”

秦殊一声长叹。

秦殊的出身,纵她自己没说过,魏银也觉着,秦殊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秦殊却能在经济不好的时候,主动去织毛衣、手套的挣钱,还帮着她想了许多帽子衣裳的新款式。起码,不是不劳而获的人。魏银平时没多少朋友,与秦殊相处的投缘,两个小姑娘就成了朋友。魏银宽解了秦殊许多话,看秦殊睡下了,才去房东太太屋里。

房东太太悄悄同魏银说,“年前还见那男的人,年后突然就不见了。秦太太哭了好半日,后来也不见她出来,我以为她心里不痛快,也没去扰她。哪里晓得她就病了,要是知道她病了,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宅子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哎,这叫个什么男人哪!”又神秘兮兮的同魏银打听,“他俩到底成亲了没有啊?是不是私奔出来的?”

魏银好在应付惯了魏金那样的嘴碎妇女,与房东太太说,“现在这样的无情无义的东西还少么?阿殊好些后,我就接她家去,房租跟大婶你结清了吗?”

房东太太立刻吊着眼睛强调,“房租早就交过的。不过我可先说好,你们不住,我也是不退的。”

“行了,你好生照料阿殊,我回去把屋子收拾出来,就接她过去,剩下的房租免费给你,这屋里我暂别动,过几天她好了,要过来收拾的。”

房东太太再乐意不过。

魏银回家跟爹娘商量,秦殊在北京也没有旁的亲人,要是这时候魏银不管,秦殊可就难了,这场病能不能挺过去都不好说。魏老太太不大乐意,与小闺女道,“当初我就看秦姑娘不是个稳重人,不成不成,这样的人,怎么有进咱家门儿?再说,大过年的接个病人进家门,晦不晦气。你也少跟她来往。”

魏老太爷主要也是看不上秦殊的人品,魏老太爷磕磕烟袋锅子,“拿十块大洋给那房东太太,让房东太太帮着照料,也是咱家的心意。”

魏银没法,转头去找陈萱商量了。魏银极是愤慨,“自打我哥不用再学日文,那姓赵的也没个长差使,后来还是阿殊每月拿钱回家。如今更是,话都不说一声,人就不见了。”

陈萱还说哪,“不会是出事了吧?”

“出事还能卷走家里所有的钱?”

陈萱整个人的世界观都被这句话刷新了,陈萱磕巴一下方道,“虽然以往我也不大喜赵先生为人,他一个从日本国回来的留学生,不至于此吧?”

“哪里不至于此,阿殊亲口跟我说的。”

迷信学问的陈萱此时对于魏年时常说的那句“人品与才干”无关,才算信了。应该说,人品与学识无关。

陈萱倒是不在意过年接个病人回家晦不晦气,就是魏年一听秦姑娘病的不轻,立刻古道热肠的表示,“接她来吧,我跟你二嫂这里虽不宽敞,也有住的地方。这样,让她跟你二嫂住这屋儿,我去南屋凑合几天。”

“南屋也太冷了。”陈萱有些心疼阿年哥。

魏年道,“把炕烧上就成了。还是秦姑娘的病情要紧。”

魏年忙里忙外的帮忙,让陈萱把炕上收拾一下,给秦姑娘换一套新被褥,魏年和魏银叫了汽车,拿了件陈萱的厚大衣,亲自接了秦姑娘过来。正好过年这几天也清闲,陈萱就守着照顾秦殊,还有同仁堂的大夫每天过来复诊,关键是,她自己还能提起一丝心力,虽则好的慢些,烧也渐渐退了。魏银宽慰她,“越是遇着这样的小人,越得保重自己。你就是伤心,也得为个好人伤心哪。为这种人,也值得这样糟蹋自己?”

秦殊抹着眼泪,哽咽的说,“阿银,我现在一想到先前自己狠的傻,就恨不能给自己俩耳光。”

“那更应该保重了。”

魏年在屋外听到两个小姑娘的对话,心说,秦姑娘要是有给自己俩耳光的骨气,也落不了这么个昏头下场。

魏年买了蛋糕回来,一幅善解人意的兄长模样,笑眯眯地,“你们二嫂也爱这一口,来,大家尝尝,祟文门法国面包房的奶油蛋糕,我瞧着让他们新做的。”

大家在一起吃过蛋糕,有魏银陈萱开解着,秦姑娘过了正月十五也就无大碍了。她是个有眼力的姑娘,陈萱能收留她就是大恩情了,何况,她当时病的那样厉害,要是等着房东太太发现,再有房东太太的人品,估计她早被赶出租屋了。她能好,也多亏魏家。再占着东配间儿不走,让魏年住南屋,成什么人了。

秦殊坚持住到南屋,让魏年搬回东配间儿。

魏银与秦殊交好,就替秦殊发愁以后怎么办?陈萱也为秦殊发愁这个,唯魏年是不愁的,魏年早替秦殊想好了,“当然是回家了。”

“回家?”陈萱想了想,“倒也好。秦姑娘还是大学生呢,回家继续念大学,也是好的。”

不过,当事人秦殊完全没有回家的打算。秦殊私下同魏银说的,“我要是回家,我就活不成了。当初,我在家是有亲事的。哎,我这样逃出来,我家早说我死了。我现在回去,又是这样回去,家里面子就丢光了。我爸爸非杀了我不可,我不能回去。阿银,我想出去找份活计做,还有,你开春的帽子店不还要做新式的衣裳帽子,我也有许多主意。去年冬,你和二嫂还额外给了我设计分红,不是我说,我正经高中毕业,现在找份差也能找到。我可不是那等没出息的东西,他滚了才好,就是他不滚,我原也打算跟他分手的!我就是可惜我去年赚的钱都被偷走了!我先去学校里应聘看看,最好能做教员。我法语英语都不错,再在你这里做个兼职,足够糊口的。就是还得住一住你家的屋子,我算租金给二哥二嫂,我一个人,暂时在外不好租房。如果能找到寄宿制的学校,给老师提供宿舍,我就能搬出去了。”

魏银看她想的也清楚,就没再劝她回家。

秦殊把自己的打算同陈萱说过这事后,陈萱也没意见,反正,在陈萱看来,秦姑娘能自食其力是最好的。陈萱就说了一句,“你要是以后有了钱,还是要把大学读完的。你如果现在是大学生,就是找差使,肯定能找更好的。”

秦姑娘是知道陈萱多么的好学的,以往对陈萱这么努力的念书,秦姑娘还没什么感触,如今陈萱说起来,秦姑娘叹道,“二嫂你说的对,可惜这样的道理,我直至现在才明白。”

陈萱虽然一直认为秦姑娘有些笨,不过,秦姑娘能开窍,陈萱也很满意,“现在明白也不晚,别忘了就成。现在的新潮流,不就是鼓励咱们女人能独立自主么。要独立自主,就得多念书。”当然,后面一句是陈萱自己总结的。

见秦姑娘终于明白了一些事理,陈萱背地里没少骂赵成,“什么狗屁留学生,不说一声就滚的不见人影,还把钱卷走了,这也算个人!”

魏年无精打采的都没附和陈萱一声,陈萱关心的问,“怎么这么没精神啊!”

魏年接连好几天没精神不说,时常往家买的小蛋糕、夹馅儿的小面包啥的,也不往回买了,待秦姑娘更不似以前那样亲切了。陈萱不解其故,魏年也不会与陈萱说自己的小算盘。虽则魏年不知秦姑娘的底,可魏年早打听过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那可是大上海一等一的私立大学,学费比北京大学贵上五六倍不止,到那所大学就读的,非富即贵啊。魏年原还盘算着,秦姑娘就此回家,他能拉上些关系。结果,秦姑娘竟然不回家了!

而且,了解到秦姑娘背家出走有背景,秦家都当她死了的!

魏年这无利不早起的,遗憾坏了!

至于以前买的小蛋糕小面包啥的,魏年都恨不能算钱跟秦姑娘要回来。就是秦姑娘非要给房租这事儿,陈萱同魏年说,“怪不好意思的,南屋儿本就光线不好,闲着也是闲着。”

“这叫什么话,咱家闲着是咱家的事。既然秦姑娘非要给,你就收着。”魏年完全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还同大言不惭的发表高论,“秦姑娘这种昏头昏脑的小丫头,一看就是被家里惯坏了。如果你想对她好,就更该严格要求她!”

“房租干嘛不收!收!连带先前的药钱,打小汽车的钱,都一并算清楚!”而后,魏年还严肃的解释一句,“咱不是为了这钱,是为了让她明白,这个世道是残酷的!”

一遇到这种事,陈萱就有些脸皮薄,办不大出来。

魏年不脸皮薄,是魏年办的。

魏年直接把账单拿给秦姑娘,然后,正色道,“这是秦姑娘所有开销,我知道你现在没钱,写张欠条吧。秦姑娘不用感激我们,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救你的,待你钱还清,就两不相欠。以后,秦姑娘只管堂堂正正行事,在这个家里,也不用不好意思。因为,你住房子是交了钱的,吃饭喝水都是交了钱的,不必有心里负担。你自己过好,我们当初就没白白人的道主义一回。”

秦姑娘遇渣男还能这么快打起精神来,心理素质自不消提,秦姑娘对过账单后,俐落的写好借据,还多写了十块钱,同魏年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还得借魏二哥十块钱了。”

魏年收起借据,同秦殊道,“知道了,一会儿跟你二嫂拿吧,我家的钱都是她收着的。”然后,也不再摆什么知心大哥哥的派头,拿回借据就走了,回头交给陈萱保管,让陈萱拿十块大洋给秦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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