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邵佳荃脸上也尽显甜蜜之色,池澄给她剔鱼刺,她就细心给他剥虾,小两口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赵旬旬看到公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也许是受这现场示范的感化,一向认为给人夹菜有违卫生原则的谢凭宁也给赵旬旬碗里添了块肉,虽然是她不怎么喜欢的鸡翅膀。
本来宴席就接近尾声,又有部分亲戚急着赶路,赵旬旬和池澄随意填饱肚子,很快大家就散了。做东的谢凭宁夫妇和父母一道送走了长辈和亲戚,谢凭宁提出让父母回去休息,他待会儿把邵佳荃和池澄送到安排的酒店。
没想到习惯早睡的谢母却提出,许久不见邵佳荃这个名为小妹妹、实为小侄女一样看着长大的孩子,让她上了谢凭宁父亲开的车,他们老两口顺路把她送到酒店,一路上正好聊聊家常。为了避免坐得太拥挤,就把小两口暂时分开了一会儿,让池澄跟着谢凭宁夫妇的车。
赵旬旬看到丈夫皱了皱眉,但是什么也没说,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停车场,各就各位。
酒店就离吃饭的地方不远,没几分钟就到了。谢母和邵佳荃聊得兴起,一路陪她拿了房卡,索性上去陪她看看房间,说进去坐坐就走。
谢凭宁夫妇和池澄落到了后面。池澄进电梯之前忽然记起了什么,客套地询问谢凭宁周围有没有什么稍有规模的超市或商店。因为他的行李还没找到,所以这也意味着他所有的随身物品包括换洗衣物统统都没有了,必须找个地方重新添置。
这一带虽然离他们居住的区域不远,但家里有赵旬旬这个称职的主妇,谢凭宁素来不关心这些,所以一时间竟想不起如何向池澄推荐,只得把目光转向沉默着置身事外的妻子。
“啊?哦!”赵旬旬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她指着远方,“出了酒店大门往右过一个红灯就有个商场。我不知道你要买什么,不过日常的东西应该足够应付了。很近,走几步就到了。”
“往右过一个红灯,是面朝酒店的右边还是背朝酒店?”池澄继续问。
谢凭宁看了眼手里还替邵佳荃提着的行李,回头对妻子说道:“旬旬,我送行李上去,看爸妈还有什么事,不如你陪池澄去一趟,女人心细,你对路也熟……”
赵旬旬迟疑着建议道:“不如等佳荃和爸妈聊完了再和他一块去吧。”
“爸妈不知道聊到什么时候,我怕到时太晚就耽误了。好了,听话,你们快去快回。”
还没等赵旬旬再度抗辩,谢凭宁已经走进了电梯间。
“抱歉又给你添麻烦。”池澄还是一脸内疚。
赵旬旬还想客套来着,结果发现那句“没关系”就是挤不出来。他是挺麻烦的,而让她不安的是,她预感到除了他之外,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她。
“你不是在这个城市待过吗?”赵旬旬瞥了池澄一眼。她有些意识到,礼貌和客套用在这个人身上没什么用。
一辆出租车看见赵旬旬招手,停靠在一旁。
“你刚才不是说很近吗?走几步就到了,何必打车?”池澄示意司机离开,这才回答赵旬旬,“在这里生活过五年,三年前离开的。”
赵旬旬心情复杂地眺望远方遥不可及的红灯,信口问:“你今年贵庚?”
“二十五。”
果然是个小屁孩,赵旬旬第一次觉得年龄也能给她带来优越感,她成了生活阅历上的巨人,俯视着池澄,“三年前你应该还在上学吧,那时我已经工作了三年。”
“大四,正准备毕业。”
“因为毕业去了上海吗?”
“也不是,因为那时家里出了点事,自己也遇到了些问题。”一直看着左侧车流的池澄转过来面朝赵旬旬。
“自己的问题是失恋吧。”赵旬旬勾起嘴角。
“你又知道?”池澄笑着问。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遇到的最大问题,既然不包含家庭因素,那除了感情挫折,就只能是肉体创伤,出现了大的伤病。看你的样子四肢健全,也不像病后余生,那就多半是失恋。”
“你像个神婆。”
赵旬旬说:“我亲生父亲是个神棍,职业的。”
“真的假的?”池澄失笑,“你的料事如神就是遗传自他?”
赵旬旬也笑,“什么料事如神,我记得他预测坏的事情通常都会灵验,好的就很少。唯独有一次,他说神仙告诉他会有富贵的晚年,结果几年前他从某个有钱的傻瓜那里骗到了一笔横财,刚到手还没捂热,就因为喝多了死在车轮下。死时是挺富贵的,相对于他这辈子来说,只不过他没料到的是晚年来得那么快。”
池澄观察赵旬旬的脸色,发现她确实没有太多悲戚之色,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那笔钱最后留给了你?”
“嗯。但是横财不是好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我就稀里糊涂地花了。”赵旬旬说。
池澄说:“这不像你。”
赵旬旬一怔,嗤笑道:“你知道什么像我?”
说话间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往前大大跨越了一步,原来前方有个下水道井盖。赵旬旬对这样的潜在危险从来都是避而远之,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站在一个也许一脚下去就会面临灭顶之灾的陷阱上,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年轻,看上去少年得志、意气飞扬的池澄也会有这个下意识的避险动作。
“三年前你离开后就去了上海?”
池澄摇头,“在国外混了两年多,然后才去的上海。”
“富二代嘛,我明白。”赵旬旬说。方才席间她似乎听到谁提起过,池澄家境颇丰,在自家公司任要职,也称得上年少有为,和邵佳荃再般配不过。
“我看你就未必明白。”池澄把一片人行道上的落叶踢飞,“我父亲是再婚的,之前我是跟着妈妈,她死后我才回到父亲身边。他有钱,但是发家靠的都是我继母的家底。他们另外有一子一女。我之所以在国外两年多,不是一心求学,而是那时我爸爸怕继母不能接受我,所以打发了出去。”
赵旬旬点头,其实她还是明白的。她不是没有在重组家庭生活的经历,在她十四岁时,母亲嫁入与之前环境有天壤之别的曾家,虽然衣食无忧,但是她心里从来没有觉得安定过,只不过她不打算与一个未来的远房亲戚深度讨论这个问题。
“你呢?三年前你在干什么?”池澄的视线停留在赵旬旬身上。
“辞了工作,嫁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赵旬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如她一般,自小勤奋学习,成绩不错,但未必有多热爱知识;就业后工作尚可,生活足够,可也从没有想过要打拼为人上人;到了适婚年龄,嫁一个大家眼里都还算优秀的男人,婚姻美满,却不曾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人活着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选最正常的路会让自己感觉比较安心,没有为什么,结局也不会有所不同。当年她在一个知名企业做财务,这样靠谱的工作让谢家对她多了一份满意,婚后谢凭宁却希望她回归家庭,为他打造一个坚实的后方。她起初是不情愿的,不是因为事业心,而是因为不想断了自己的后路,直到她发觉如果她拒绝,有可能危及婚姻的稳固,再加上谢凭宁主动提出每月将不低于她工作收入的钱汇入她账户,她才顺水推舟同意了。就这么庸俗。其实赵旬旬不爱钱,但她爱安定。从容的经济是安定的必要非充分条件,这个她一直是懂的。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又矮了回去,就这三年而言,单从阅历上,她也未必能俯视小她三岁的池澄。
因为航空公司承诺池澄的行李最晚将于明天夜里送到他下榻的酒店,所以他在商场不过是挑选贴身的换洗衣物。赵旬旬站在某知名内衣品牌的男士专柜旁看着左挑右拣的池澄,难堪与错位感油然而生。
在几个小时前,打死她也不信她的人生经验里会包括在商场陪未来的小姨夫买内裤。这让她感觉自己像领着贾宝玉午后春睡的秦可卿,再加上并不刻意避嫌的池澄时不时将其中的某一条拎到她面前,问:“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只能选择沉默。
难道要她回答“我觉得很适合你”或者“这个颜色跟你不搭”?
赵旬旬盼望着池澄的挑选尽快结束,但池澄却显得兴致勃勃。为了实现如谢凭宁所说的“早去早回”,她横下心随便指了一条给他建议。
“我看这个不错。”赵旬旬说。
“是吗?”池澄拖长了声音,“你喜欢这个?”
赵旬旬简直要晕过去,他自己的内裤,跟她喜不喜欢有一毛钱的关系?她把手一挥,“还行吧,马马虎虎。”
“你自己的也是那么马马虎虎挑来的?”他看起来自然而随意,仿佛没有感到一丝的突兀。这令赵旬旬也生出了几分错觉,难道一直神经过敏的那个人是她?这个社会已经在她洗床单的时候不知不觉演变到了外甥媳妇和小姨夫,或者是刚认识三个小时不到的陌生男女并肩挑选并探讨内衣裤也习以为常的地步?就好像半个世纪前女人穿上裤子的惊世骇俗到如今早已是小事一桩。
善于迎合金主的柜台小姐也出来搅和,掩嘴对赵旬旬笑道:“不要说还行,好好挑挑,多挑几条,反正也是穿给你看的嘛!”
赵旬旬的脸再度红到了肚脐,心道:他是穿给你看,穿给你们全家看!她懒得再争辩,直接举高那条内裤,斩钉截铁地问池澄:“买,还是不买?”
“买!就买。”池澄屈服于她的淫威,迅速让服务员开好小票。赵旬旬松了口气,坐到店面为客人准备的小沙发上,老神在在地翻着图册等待他埋单。谢凭宁的日常起居都是她在打理,可是她过去从来没有留意过男士的内衣裤会有那么多缤纷的选择。
赵旬旬看了好几页,池澄的脚还停留在她椅子旁一米开外。她抬头,这时才发现他流露出类似于窘态的表情,这在两人短暂的相识过程中倒是头一遭。
池澄强行把赵旬旬叫到一侧,小声对她说:“完了,我忽然想起登机前我把随身的包一块塞行李箱了。”
“然后呢?”赵旬旬也觉得自己不怒而威。
“钱包也在里面!”
“有没有搞错!”温文尔雅的那个赵旬旬被逼死了,剩下的那个她七孔生烟,“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钱包和证件放进托运的行李里?难道你不知道机场失窃的概率?还有就是万一行李遗失就意味着你什么都没了,就像你现在这样!正常人怎么会这么做?”
池澄理亏地摊了摊手,“正常人只是想把两只手解放出来?”
“你空出两只手来干什么?钻木取火?”
池澄默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PSP,赵旬旬无语凝咽。
这个PSP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赵旬旬必须为池澄的内裤埋单,虽然她是随时携带身份证及其复印件、登机前会买双份保险的赵旬旬。
他们沉默地走向收银台。赵旬旬打开钱包,绝望地对池澄说:“我今天没打算用钱,没有银行卡,只带了两百块,从机场打车回来已经用了一半……”
“不会吧?”后面还有人排着队等待付款,池澄情急下不客气地接过赵旬旬的钱包翻了翻,果然从身份证后面又翻出五十。
“那是我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交通费。”
“你肯定还有!”
“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要是你钱包被偷了怎么办?算我求你,明天加倍还你,三倍,十倍!”
赵旬旬艰难地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钥匙包,“这是我最后应急救命的。”
池澄大笑,“现在就是救命的时候。”
池澄拎着购物袋,心满意足地走在脸色不甚好看的赵旬旬身旁。
“行了,犯不着生气。一回去我就让佳荃先把钱还给你,十倍!”
赵旬旬缓缓看向他,“你敢让我老公和你未婚妻知道这回事,我就跟你拼命。我今天只是陪你到了商场门口,然后各逛各的,事后会合。”
池澄满不在乎地笑,“看你说的,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我俩有不可告人的奸情。”
到达酒店之前赵旬旬都没有理他。
她坐在大堂给谢凭宁打电话,池澄坐到她对面。
“你还不走?”赵旬旬瞪着他。
“我要等谢凭宁下来,当着你的面告诉他刚才你只是陪我到了商店门口。”池澄好整以暇地说。
赵旬旬翻了个白眼,越想越荒唐,最后竟然笑了起来。
“行了,走吧。”
“你陪我了好一阵,我陪你坐一会儿。你老公下来我就走。”他不再不正经,柔声正色道。
赵旬旬摇摇头,就是个孩子,跟他计较什么。
她眼中的孩子静坐了一会儿,又打开购物袋看了看方才的战利品,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这真是你挑中的吗?”
赵旬旬实话实说:“我自己不会选择这样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某天睡梦中家里发生火灾,好不容易逃出现场后,穿着条火车图案的内裤出现在邻居面前。”
池澄用探讨的语气,“肉色的会有所改善吗?”
“聊什么?”谢凭宁和赵旬旬的公婆终于出现了。其实认真想想,她离开也不过是四十分钟不到,可又觉得像是四十年。
“聊火车。”赵旬旬飞快地回答,虽然离奇,总好过说在聊内裤。
谢凭宁困惑地笑笑,“火车,肉色的?”
“子弹头火车。”池澄补充。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谢凭宁莫名其妙,不过也没有多大兴趣继续问下去。
赵旬旬暗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因为全是满嘴跑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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