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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今朝双手拢在袖中, 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她天生这样体质, 一到了这几天,总是偏冷, 手脚冰凉。临出门时候,来宝特意给她披了件双面勾边斗篷, 贴了她耳边还说,万不得已, 就装病。

秦家既然是让秦凤祤与她同去,必然是有守护之意。

如若世子真是为难她,那示弱无非是最好的办法。

今朝靠坐窗边,掀开窗帘看着外面星空,云层遮住了些许星星。她娘说星空远看是极美的, 但是若能近前, 就该知道了,一个个都是特别的大石头,丑得很, 即使是月亮,真见过就知道,那上面根本没有玉兔, 也没有仙女。

正是出神, 秦凤祤的扇子敲在她的肩头, 回眸,他目光浅浅:“怎么,害怕了?”

并不,顾今朝放下窗帘,叹气:“我只是想睡觉,平时这个时候,该做梦了,大晚上的,世子这分明是恩将仇报,故意让人找我不痛快。我以为他不一定是个好人,凡事都有因果,不会无故伤人来着。”

秦凤祤轻扇打在手心,看着她:“你才认识他多久,自以为是。”

他神色坦然,无惧无慌,蹭蹭,蹭到了他的身边去,今朝在袖子里拱起手来,直扒着他胳膊,对他像猫儿一样眨巴着眼睛:“看来哥哥与世子是早相识了,他到底怎样个人,让你帮他找什么东西,还有那些卷宗,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跟我说说啊,嗯?”

才一靠近,鼻子一痒,控制不住立即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喷嚏一个又接了一个,连忙又躲得远远的了。

拿了帕子遮掩口鼻,顾今朝后知后觉,躲无可躲了:“你这是抱了猫儿还是狗儿?”

她从来喜欢小动物,但是却是碰不得。

秦凤祤低头看了看,也是笑:“之前,我爹与祖母说要娶你娘,府里不能再养猫狗,却是这个原因,凤翎还说矫情,世上怎有人,会一碰到猫儿就不行的人,原来是真的。”

他伸手在腰间一捋,一个短毛兔尾巴状的挂饰这就到了掌心。

顾今朝缩在车厢一角:“就是那个,我自小就和姑姑一样,碰不得这些。”

少年离得远了,秦凤祤也是笑:“这世上还能有让你怕的东西,也是难得,日后天天挂身上,你就能躲远远的了,真不错。”

今朝:“……”

秦凤祤放下挂饰,唇边尽是笑意:“世子的事,你不知道更好,不要问了,一会到了世子府,我与他说说,莫怕,有为兄在,不会难为你的。”

说什么有为兄在,不会难为她。

这样的话,实在让人脸红。

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小时候就连打架,也只有她自己按着她爹那些路数来,可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才认识多久,一个继兄,张口就说什么,说什么有为兄在的话,实在……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抿唇,顾今朝双手抓了斗篷的帽子过来戴上了,整个人都缩了斗篷之下:“那好,我不问,我睡一会儿,到了世子府你叫我。”

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整个人都遮住了。

秦凤祤伸手抚过那兔毛挂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迎娶景岚之前,景夫人提了三个要求,一是她会带着儿子和身体不大好的小姑子过来,必须善待准备修建单独小院,二是将顾今朝送去书院读书,多加教诲。三是府中不能养猫狗与任何带毛的小动物。

之前,祖母也颇有怨言。

觉着景夫人实在咄咄逼人,要求过分。

父亲全都照办,秦凤祤也实在理解不了,今日想来,真是都有情可原,三个要求,都为了顾今朝和顾容华,就连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起那个女人来。

马车行了一会儿,到了世子府门前停下了,秦凤祤叫了顾今朝两声,先行下车。

本来她也没睡着,听见动静连忙跟着下车了。

世子府挨着东宫,长巷头上就有侍卫盘查,早有人等着他们了,前头提着灯,还不忘提点着他们:“世子身子不好,这两日心情也不好,千万莫忤逆了他。”

今朝一直点头,才不想惹他。

秦凤祤看她一眼,她立即意会,落后两步,专门站了他身后。

世子府里,反倒不如外面亮堂,昏昏暗暗只几盏灯,走进后院东边才渐亮了起来。东边这个院子明显与别个不同,假山园艺即使在夜色当中,也能见其美,抄手游廊靠着池塘,点点红灯挂在上面,被风一摆,一眼望过去,廊中红光朦胧。

走上去,有一种总也走不到的错觉。

顾今朝一直跟着秦凤祤的身后,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下了长廊,到了庭院当中,还不等上前,就听见两个丫鬟的哭声。

小声抽泣着的,都苦苦哀求着。

“求你了嬷嬷,跟世子说一说,这撵了我们出去,可让我怎么活啊!”

“是呀嬷嬷,我们也没有做什么错事,就这么撵出去,回去父兄不能容,可真是不能活了,世子最听您的话了,您给说一说,哪里做的不好,我们一定好好伺候世子……”

“给嬷嬷磕头了……”

“给嬷嬷磕头……”

一个手拄拐杖的妇人在旁站着,她也不说话,一个小丫鬟在旁搀着她,倒是不耐烦了:“行了,没个错处世子能撵你们走?少不得是嘴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嬷嬷因着你们又得多费心去寻丫鬟了,你们当她愿意么,一个个的,进了这园子多不容易也不是不知道,留不住怪不得了别人!”

说着让人拉了那两个丫鬟出去,顾今朝一走一过,更觉谢聿冷血无情,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站在石阶上,小厮进去通报,屋里的光从门缝当中映在脚面上,顾今朝低头看见,不由感叹,真是奢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片刻,老管事出来相迎,秦凤祤带着顾今朝缓步走进。

屋里熏着香,可这淡淡香气也遮掩不住汤药的腥味。走了里面,谢聿已经起来了,他一身常服,身上并无佩戴任何的佩玉,可即使这样,他那样身姿的 ,单单只往那一坐,翩翩公子真是天生贵胄。

因为额头上有伤,长发光只拢在脑后,发带飘落下来,他坐在桌边,一只手还在药碗边上摩挲,听见脚步声,谢聿抬眸。

秦凤祤连忙上前,顾今朝站了他的身后,齐齐见礼。

少年身披斗篷,乖巧得不像话。

谢聿收回浅浅目光,又落在手边的药碗上了:“这碗药实在苦,吃不下了。”

老管事赶紧上前:“世子本就病着,这又摔了一下子,还是及时喝了药吧,早日养好身子是正经。”

谢聿一手在额边发带上轻抚而过:“现在还是头疼,没好了。”

秦凤祤连忙抱扇上前:“今朝尚还年幼,不懂深浅,还请世子恕罪。”

谢聿一手拉过发带,在指尖轻卷:“奥?”

他语调轻快,因口中含有蜜饯,言语不清发出了一声含笑的奥来,抬眼看过去,正遇见少年探究目光,四目相对,顾今朝连忙别开眼,又往秦凤祤身后躲了躲。

秦凤祤察觉到她动作,也下意识侧身一动,将整个人都遮住了:“是,请世子恕罪。”

谢聿看见他刚才动作,也是扬眉:“你倒是护着他。”

顾今朝一直站在秦凤祤身后,盯着他的背后,竟也安心,她侧耳细听,对世子的刻薄早有耳闻,正是懊恼,秦凤祤伸手撩袍,这标准的要跪的姿态就像是春雷,有什么一下在她头顶炸开了。

一把抓住他手臂,今朝错身上前。

不让他跪,她直看着谢聿,尽量心平气和了:“敢问世子殿下,今朝何错之有?如果出手相救也是错的话,那今朝无话可说,至于摔那一下,非今朝所愿,真不是故意的。世子洪福齐天,气度非凡,想来也不会只因为心情不好,而故意为难我的,是吧!”

当然了,她这么说也带着三分故意,七分侥幸。

不过很显然,她低估了谢聿的病态。

他直接了当地截住了她的话头:“嗯,心情不好,的确是故意为难你,那又如何?”

顾今朝微怔之余,也是坦然:“不如何,但是既然是心情不好,才想故意为难人的话,也不算无理取闹,想法子让世子欢喜起来不就行了。”

她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和山上时一样。

谢聿来了兴致,拿起了药碗来:“你有法子?”

今朝点头,与秦凤祤站了一处:“姑且一试,却不知世子喜欢什么?”

谢聿才拿起的药碗又放下了,语气还算平和:“并无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汤药里的腥味,顾今朝都闻到了。

她从小就最讨厌吃药了,眼见着这位拿起了又放下也是在心中唏嘘。

如何应付过去今晚才是要紧,今朝想了下:“我知道有种影子戏,小时候,我娘哄过我的。她说这东西还未曾问世,世子定然没有见过,我可做来试试,一个人给世子演出大戏,应该还挺有趣的。”

谢聿闻言勾唇:“的确未曾听过,可以试试。”

秦凤祤见他搭言,神色间并无恼意,忙是上前,说那需要回去准备准备。谢聿自然不肯放人,只说世子府什么都有,缺什么用什么,只管说,没有放人的意思。

都在意料之中,今朝又说那让兄长先回去,她一人留在世子府即可,可谢聿答应了,秦凤祤又是不应,非说什么一起来,也要同她一起走。

谢聿这就让人送了他们去厢房,他喝药,又含了两块蜜饯。

正常做影子戏的人骨,需要精雕细选,此时着急出活,顾今朝就让人去取薄木片来,刀具需有斜口刀、平刀、圆刀、三角刀、花口刀的等等,一一摆了桌子上面,她洗了手,也坐了过来。

屋里不让留人,丫鬟小厮都撵了出去。

秦凤祤挑了烛火,也落座,略有担心:“这是要做什么?”

顾今朝拿了一把斜口刀,先大片的削起了木头片大小来:“他吧,你想啊,从小在世子府长大,金银珠宝,他不缺这个。他身子总是将养不好,用我娘的话来说,那就是心病,心病这种病吧,放他身上就是个富贵病,若是一般人家的,愁了今日米愁明日粮,没空想别的,他就是闲的,等他找到事做了,心病自然就好了。我做点他没见过的东西,让他过过眼,先过了今晚再说。”

她手上动作也快,很快就削了个人形,去其四肢,仔细雕起了身上衣摆。

秦凤祤看着,也是稀奇:“去了四肢干什么?这是个人?”

今朝笑,耐心解释给他听:“手脚是要能活动的,一会儿还得再装上,这才开始,一会儿做好了先给你看。简单先做个两三个小人片,编个故事应该不难。”

真是帮不上忙,秦凤祤单手抚额,就那么看着这个继弟。

她肤色偏白,手也真是巧,低着头还能看见那白玉一样的颈子,像个女孩儿的。

这两日一直帮谢聿翻阅古籍,天天熬到半夜,也是疲乏,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时候,他偶尔还睁开眼睛看看,少年两手动作也快,凝神雕着小人儿…… 后来,竟是睁不开眼入了梦了。

好一会儿,顾今朝低了半天头,后颈发麻,她才抬头抻了抻胳膊,一下愣住了。

秦凤祤呼吸浅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伏了桌面上,枕着一条手臂睡着了。

他半张脸,侧颜对着她,唇边似还有笑意。

她盯着看了半晌,伸手解开身上斗篷带子,站起来这就给他披了肩上。

漫漫长夜,时候还早。

顾今朝坐回原处,两手翻飞,真是苦中作乐可来了精神了。

窗外月色撩人,屋内烛火跳跃,谢聿来到厢房,才一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景岚让来宝在门口站一会儿,亲自提了灯笼就走过来了,她脚步也轻,灯笼挂了一边,屋里顿时亮堂了些许,虽然看不见,但是浅浅呼吸声就在身边,顾今朝抿着唇,不动。

景岚随即坐了榻边,她温柔指尖,轻轻放了她的胳膊上面:“今朝,睡着了吗?”

顾今朝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景岚笑,更是伏身过来,双手都搭在女儿的手臂上,整个人的全身重量都倚靠了她:“我的儿,你可是学坏了哦,都不理娘,想想还是你小时候更可爱,小的时候啊,你就爱吃糖,牙都吃坏了还总是吃,天天盯着街边那两个卖糖的,你姑姑真是把你宠坏了……早上也给晚上也给,为了扳过你这睡前爱吃糖的毛病,我就特意买了你最爱吃的糖芽,说你听话,乖乖的睡觉,睡着了就给你吃,然后你就高高兴兴地睡着了。”

今朝无声地撇嘴,任她歪在自己身上。

景岚想起她儿时模样,眉眼柔和:“那时候,真是的啊,后来你发现娘骗你,很生气,到了晚上装睡不理我,娘就过来问你。可就那么生气了,我一问,今朝你睡着了吗?你还是气呼呼说:睡着了!那时候多可爱……”

说着,她霍然起身,伸手按在了顾今朝的腰上。

不等她按,少女一下坐了起来,可是坐起来也晚了,景岚胡乱揉了把,顾今朝没忍住,躲着笑得不行:“别呵我痒别碰,我错了,是我错了娘!”

景岚坐直,看着她躲了老远,笑:“行了,笑了就行了,就当你不生气了啊!”

说起这个了,顾今朝又是瘫倒,她看着窗外那星那月亮,也是叹气:“嗯,不生气,有娘在就好,有娘有姑姑在,走了哪里月亮都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么多的星星,再说也不是你的错。”

景岚招手:“来,到娘这来。”

今朝起来爬行几步,到她跟前了,直接躺了她的腿上。

薄被早滚落一边了,景岚伸手拿过来给她盖上:“今朝,刚才你秦爹爹与我说了,你打同窗的事,娘知道,是因为他言语间侮辱我,所以你受不住,忍不住就动了手。你那时,还想让人去寻你爹来,或许有些时候,我也念及你爹的好,但是,现在,你听着,娘很庆幸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顾今朝仰脸看着她,不明所以:“什么?”

景岚身形微动,轻抚女儿的脸:“你这孩子,是很聪慧,在我身边,真是学什么像什么,也很有经济头脑。活学活用,我以为你会更像我多一些,十三四岁时候,正是叛逆,却不想,你这性子,骨子里像林锦堂更多。

你也知道,顾家的家财需要儿郎才守得住,娘万般不愿意把你养成儿子,但是这个世道,对女儿真是不公,像我这样,被人瞧不起,虽然我不在意,但是我不想你也这样。眼下,你需要收敛的,不仅仅是女儿心,还有你的脾气,假若今天去的是林锦堂,怕他是要大闹学堂,甚至将人打个半死,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今朝点头,沉默不语。

景岚耐心十足,敦敦教导着:“有时候,要学会控制自己,想要整治他,办法多的是,犯不着搭上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才能保护别人,知道吗?”

这是当然,今朝再点头。

景岚引着她的心绪,一直往她的内心最深处:“所以,再不舍,也得舍,你爹他以后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会有自己的生活,都与咱们无关的,我成全他,他也成全我,我们这样都好。以后你把他放在心里,跟你秦爹爹也学着,如何收敛心性,沉稳下来,我看他家几个孩子教得都不错,有些事情,娘真是教不了你,但你一定得能独当一面。”

景岚伸手捧着她的脸,低头。

就那么看着她,渐渐的,眼里也有了水气。

紧接着,她又扬起脸来了,硬生生将那水气憋没了:“今朝,娘告诉你,娘不一定能守着你姑姑一辈子,但是你能,但凡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你能等到你爹来找我们,那时候娘要不在了,你千万告诉他,我答应他的事,做到了,他爹娘,我给送终了,他唯一的妹妹,我也守住了。”

顾今朝坐了起来,忙是握住了她手:“娘……”

悲伤稍纵即逝,景岚再回眸时,已是笑了:“不用安慰我,这么多年了,只当他还在。”

心疼她,拥住了她的双肩。

今朝紧紧拥住了,她从小就知道,她亲爹叫做顾瑾,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问了,她娘只说她爹并非无名之辈。

在她出生之前,她爹突然失踪,她姑姑也疯了,因仇家陷害,顾家被查封,家里两个老人一时受不住打击都病了,后来相继去世。那时还在秀水镇上,她娘还未和她爹成亲,她变卖了家财,才得以办了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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