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终于要立东宫了!
无论十六王宅那些皇子皇孙,还是朝中上下的大臣,全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上次李隆基在收复洛阳之后,把杜士仪急急忙忙召回来,就是打着要处理身后事的旗号,结果驾幸十六王宅,号称选东宫的盛事,却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和杜士仪君臣的大案子,而永王李璘吐露出的那些内情,更是转眼间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虽说君臣大伦摆在那,可李隆基先头丢下长安便大失人心,如今的舆论也好,民心也罢,偏向何方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即便李隆基此后退居宫中不上朝,放了权,可招降幽州史思明之事,也一样让很多人在背后摇头叹息,甚至捶胸顿足。天子当到了如今这份上,已经不足以慑服天下臣民,各部番邦,谁都希望东宫早日有主,天子早日传位。可无数请立东宫的奏疏就和裴宽请增设宰执的奏疏一样,雪片似的入宫,然后石沉大海,朝堂民间积蓄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甚至有人隐隐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出一场大乱!

所以,消息传出来的当夜,也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彻夜不归,在亲友处商量着明日之事,至于十六王宅之中,外头飞龙骑看守得严严实实,内中却是众多皇子皇孙蠢蠢欲动,一夜之间也不知道许出去多少承诺,可真正心安的却没几个人。天子只是撂下来这样一句话,却没有具体的宗旨,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想到杜士仪尚未回归,河北道自从连战连捷直逼幽州的捷报之后,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无数人在期盼之余,心里都空落落的。

如今是夏日,天亮得早,当晨鼓响起,坊门和各处城门依次打开,众多的官员就从四面八方往兴庆宫聚集而去。按日子今天并不是大朝时节,可哪怕是平日里躲懒不去上朝的,今天也都穿戴了整齐,站在宫门前。待到进宫的时辰,若从高处放眼看去,就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那东西五百步,南北三百步的广场上,黑压压足有数千人。对于未来大唐天下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在议论,在暗地期盼,数千人当中,仿佛有一股汹涌的浪潮正在酝酿着。

勤政务本楼虽说富丽堂皇,可较之大明宫含元殿那直入云霄的恢弘还是要差一些,但对于百官来说,却也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不用攀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即便如此,头前几个上了年纪的高官在走上高高的大殿之后,仍然有些气喘吁吁。尤其是裴宽只觉得眼皮一阵阵跳个不停,心里亦是极其不安。

按理说东宫有主,他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事发生?

这是李隆基数月以来第一次在朝会上露面。当他坐在宝座上,眼看群臣叩首俯伏阶下的时候,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顾盼自得心满意足。

盛世太平的虚幻被安禄山那场叛乱击得粉碎,而从前人人恭维圣明英主,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奉承声,自打他仓皇逃离长安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昏庸、老迈、败家等等无数诋毁的字眼。即便不在他面前说,可他又岂会真的一丁点都听不到?而他身为天子,甚至不能去遏制这些声音,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因为就连那些还拥护帝室的臣子,想的也不过是定立新君,重新奠定新朝气象。

“朕才是大唐天子,朕才是!”

用极低的声音如此呢喃了一句之后,李隆基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为了今日临朝不出任何岔子,他特意把太医带在了身边,甚至不惜用了虎狼之药。此时此刻,当跪拜的朝臣们起身肃立,偌大的大殿中再没有其他的杂声时,他方才徐徐开了口。

“安贼叛乱,懿肃太子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从死,东宫虚位已久,以至于民心不安,外人都说,是朕一片私心,迟迟不定国本,甚至对朕颇有诋毁恶言。”

用这样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开了头后,李隆基便一手死死抠着扶手,整个人却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可朕难道情愿如此?安禄山辜负了朕多年厚恩,悍然反叛,杨国忠辜负朕之信赖,定避祸蜀中之策!而发兵征讨,朕用的哥舒翰等人,无不是多年来功勋累累之将,谁知道竟是一败再败!朕是老了,故而轻信了他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朕是要面子,忍气吞声,可今天朕不得不说,如今有名持忠义,实则居心叵测之人,借助这场兵灾,谋取名望,谋取私利,不得上命而发兵,逼凌君父!”

听到这里,大殿里终于再也维持不了肃静,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把从前还藏着掖着的那层心思全都给揭开了,分明把矛头指向了杜士仪!杜士仪如今为招讨元帅,手上捏着大唐最最精锐的十数万大军,确实容易遭人忌讳,而且此前不少举动确实有些逾越,可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杜士仪和郭子仪发兵及时,长安入贼手,李隆基逃得慢一些,大唐说不定就要亡了!

更何况,杜士仪要真的想动手,奉天子回长安平乱的时候骤下杀手,这位天子还能安坐于此?

因此,裴宽努力平复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心情,高声说道:“陛下慎言,否则徒教忠臣良将寒心!”

“忠臣良将寒心?怎么没人觉得朕是否寒心!”

李隆基自己也遽然提高了声音。他死死瞪着裴宽,最后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裴卿能够守住长安,靠的是杜家人之助,能够当上相国,靠的同样是杜家人力捧,故而方才出此言,不是吗?不过,朕很宽大,不计较这些,但是,所有有意于东宫的宗室,你们全都给朕听好了!”

下头众多的皇子皇孙,往日也难得面见君父一面,这会儿参差不齐站在那里,焦急等待着东宫人选的出炉,可谁曾想李隆基突如其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这么一番彻底撕破脸,不啻于要和杜士仪决裂的话!杜士仪可不是那些昂首就戮的愚忠之人,这一撕破脸,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了!

大殿之外值守的宦官和禁卫们,此时此刻听到里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露出茫然,抑或是呆滞的表情。张良娣身为懿肃太子妃,今天顾不得被人窥破会是什么结果,硬是换了一套宦官的衣衫,带着李静忠使通了门路到这里来打探,可却不想李隆基竟是这样“刚烈”。听到李隆基接下来的话是对那些宗室说的,她忍不住使劲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掌心,这才恨恨骂了一句。

“老贼之前派李係去幽州传旨,他是故意的!他就没想让人活着回来!”

李静忠登时悚然而惊,心里仍不禁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里头传来了李隆基的声音。

“南阳王李係自从启程去幽州,入河北道之后便杳无音信,如今生死不知!如若河北道此前战事正酣,也许是路上阻断了,可如今前方只剩下范阳、渔阳和密云三郡,他这一行人的行踪却至今不明,分明是前头有人暗害宗室血脉!你们身为李唐宗室,匡扶社稷是你们的天职,仪王李璲,如今皇子诸王之中,你最年长,朕意立你为东宫,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想你身为贤王,应该足够担负此责!”

仪王李璲身为十二皇子,确实是如今活着的皇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前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大抄检中,他也是主事的诸王之一,但要说贤王,那当然是笑话。从前天子带了杜士仪驾幸十六王宅,他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却没有那个荣幸引来君父,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胜算实在是很低。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馅饼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是既晕且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不但是太子,而且还挂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他下意识地伏跪于地,正要叩谢君父一番,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治乱立贤王,治世立嫡长,从前睿宗皇帝立东宫的时候,姚崇宋璟就曾经这样谏劝过,阿爷自己还是因此登上大宝,如今立太子的时候,就忘了这一条不成!仪哥难道有功劳,难道有什么出众之处?”

丰王李珙简直是出离愤怒了,他屋宅被毁,竭力主导的大搜检之事也闹得乱七八糟成了笑话,如今太子之位却落到了其他人头上,那他成了什么?出于激愤,他几乎是口不择言,直接捅破了李隆基如何入主东宫的那一层窗户纸。有他这么一起头,登时此起彼伏全都是诸皇子闹哄哄的声音。至于旁边那些文武官员们,则是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而站在最前方的裴宽见宗室那边乱成一团,他不禁黯然低下了头。

而李隆基见自己的金口玉言竟然不但不曾让事情尘埃落定,而且还激起了一片反对之声,他登时气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仿佛随时随刻都会一头栽倒,几次想要出声,喉咙口都没法放出一丁点声音。可就在这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比里头更大的喧哗。

“捷报,捷报!”

大殿中宗室们的鼓噪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扭转头往后看去。

“杜元帅已然收复范阳、渔阳、密云三郡,斩杀叛将史思明,河北全境叛军主力都已剿灭,如今业已同钦使南阳王回师长安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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