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大开,城头混战之后,乌承恩乌承玼兄弟连带自己长子史朝义带领兵马倒戈敌军,这样的噩耗对于史思明来说,不啻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他并没有认识到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的高压政策产生的恶果,除了痛恨乌家兄弟外,更是把史朝义这个长子恨到了骨子里。如果不是史朝义和杜士仪勾结虚报消息,如果不是他一时心软没有早点把人杀了,如果不是他因为长安使节的抵达而放松了警惕,又怎会落得如今仓皇弃城而逃的地步?
即便逃出了幽州城,一路上是否会遇到阻截,是否能够平安逃出生天,史思明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他要去的地方仍然守不住,下一步该去往何处就更加头疼了。要是契丹松漠都督府和奚人饶乐都督府并没有被战乱波及,他还能逃到那里,想办法招兵买马以求东山再起,可都播怀义可汗被杜士仪说动倒戈一击,直接往这两个幽燕大军最大的兵员补给地上狠狠捅了一刀,却也断绝了他一条最大的后路。难不成逃到新罗去?

“唐军追上来了!”

虽说后军传来了嚷嚷,但史思明把心一横,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幽燕马匹比起漠北各族的马要更加高大剽悍,爆发力极强,但耐力却要稍逊。此时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能够第一时间甩脱追兵。这条往东的官道再走十里就是分叉口,东北往密云,西面则是往渔阳郡。相形之下,正被平卢军牵制的渔阳虽说兵员更多,但也危险更大,所以突围前一刻,史思明就已经打定主意先去密云,伺机再动。

当一口气跑了一个多时辰,追兵仿佛已经力竭,那些喊杀声已经渐渐远了,史思明方才松了一口气。在他想来,杜士仪为了今日这围城,想来已经倾尽全力,否则也不会有这围三缺一的局面!眼下随他突围的兵马不过三千余人,这三千余人即便属于仓促之间集合起来的,可都是史思明最信得过的嫡系。如今经过一场衔尾追杀,他不确定还剩下多少人,但却知道这是自己东山再起的最后一丁点本钱。

“大帅,马上就能看到岔道口了,是去密云还是渔阳?”

面对部将的问话,史思明毫不迟疑地下令道:“去密云郡,横山城!”

那里是他打造的一座备用坚城,没有乌家兄弟和史朝义这样的叛徒,他应该能休整坚持一下子!一想到之前的背叛,史思明便咬碎了牙,毕竟,他只是被打了个措不及防,如果不是北门那边出了岔子,他把平民驱赶出去守城,说不定能够拖到长安使节的到来!

史思明的军令很快传遍全军,然而,当远处那官路岔道口的歇马亭终于映入眼帘时,同时跃入视野的,还有那仿佛倏忽间几面高高掣起的大旗,除却朔方的军旗之外,更加显眼的便是那斗大一个浑字!在经历了一场犹如和生命赛跑的逃命经历之后,眼看能够喘口气,前方却是突然出现这样的拦路虎,突围的叛军顿时起了老大一阵骚动。当史思明得到这一讯息,脸色亦是黑得如同锅底。

杜士仪竟然把朔方大将浑释之安置在此,而且这个位置恰是他从幽州城突围之后精疲力竭的时候,好阴险的算计!

而对于浑释之来说,他本以为在此驻守的目的,是为了遏制密云和渔阳两方面的援军,可没想到援军倒没有等来,斥候却先一步发现了幽州方面的这一支兵马。尽管他并不知道史思明已然突围,但还是兴高采烈地下令道:“我还当是又要枯等几天才能发利市,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仗打了!儿郎们,别丢了咱们朔方勇士的脸!元帅和郭大帅全都看着咱们建功!”

狭路相逢,勇者胜。然则一方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的精锐大军,一方是离城突围精疲力竭的疲惫之师,更不要说浑释之兵力几乎多出了一倍,甫一交战,叛军便是人仰马翻。浑家身为世代镇守朔方的铁勒王族之家,浑释之身边的部将一多半都是同姓同族,此刻人人想着建功立业,十分本事能发挥到十二分,浑释之自己亦是冲杀在前,刀下也不知道添了多少亡魂。

势如破竹的他正杀得酣畅,直到眼前一空,他周遭这一大片竟是再也不剩一个敌人,他顿时觉得不够畅快。他正要命人去打探其他各处战局如何,身边却有亲兵上来报说,道是有敌军小股兵马奋力突破不成,被围堵了下来,他顿时眉头一挑道:“大战之时,这点小事用得着报我?”

“将军,如若小事自然不至于特地来报,可里头似有大人物,有人听到叛军之中有人叫嚷说什么保护大帅!”

大帅!

浑释之心头一跳。要知道,如今安禄山已死,尸骨遗落战场,根本没法找,安庆绪被擒,幽州城中能够被称之为大帅的,就只有史思明了!难不成自己在这儿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抓到了一条更大的鱼?那一瞬间,他立刻丢开了刚刚这一丁点恼火,立刻高声叫道:“你指路,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帅究竟是何方神圣!”

前有阻拦,后有追兵,史思明终于再也无力维持军中最后一丁点士气,如今拼死护他突围的,也只剩下了五百余牙兵,其他的在浑释之大军那犀利的打击之下,已经四分五裂。他原本就并非以勇武驰名的悍将,治军用兵独树一帜,靠的却是苛严,如今大势已去,他这个主帅再也无法靠着一贯的威信整合部属。当终于从一支兵马之中杀将出来,他甚至还没顾得上歇口气,面前那好容易争取来的一丁点空挡就再次被一队人马填得严严实实。

“我乃朔方都知兵马使浑释之,史思明,有胆量便拨马出来,咱俩会一会!”

被牙兵们死死护卫在后的史思明听到浑释之这叫嚣,登时牙关紧咬,怒不可遏。他当年起家靠的就是心计,对于斗将这样的邀约素来不屑一顾,在他看来,兵力不够的时候就避其锋芒又或者坑蒙拐骗,兵力占优势就平推过去,哪里需要领兵大将去逞匹夫之勇?现如今浑释之如此叫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对左右说道:“谁与我去斩杀此獠?”

“大帅不必焦心,我这就去斩了这浑释之,为大帅开路!”

史思明见这答话者是牙兵之中论武艺的佼佼者,为之大喜,立刻将当年李隆基赏赐给自己的一口宝刀递了过去。那牙兵肃然接过,随即将头盔拉低,就这么径直冲阵而出,往浑释之的方向直撞了上去。面对这样的来敌,浑释之哈哈大笑,可他竟是不进反退,大刀一指,厉声喝道:“给我放箭!”

这短短四个字差点没把史思明给气疯过去。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大吼了一声冲出去,随即只顾得上自己,再也没办法分心去顾及那个替自己去应战浑释之的牙兵。他看不到,在那一阵密集的箭雨之下,那个只凭一腔血气之勇冲上去的牙兵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不但如此,更多的箭朝着史思明这最后一小股兵马的前阵倾泻而下,不时有人格挡不住摔落马背。而浑释之完全料到了史思明的下一步动作,一声喝令之下,竟是顺着敌军前冲的方向让开了路。

尽管隐隐觉得浑释之此番战术诡异难测,可史思明只知道对方乃是朔方大将,双方从未交过手,这会儿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刚刚那一轮齐射并没有造成太多的死伤,可对于突围兵马的心理压力却是非同小可,史思明自己亦然。为了防范敌军再次乱箭偷袭,他干脆把身子伏低,整个人几乎就此贴在了马背上,所以,当发现前方速度突然减慢,紧跟着就是一阵人仰马翻,他登时脑际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本来准备拦截东边密云和渔阳兵马挖出来的壕沟,没想到如今却给史思明用上了!”浑释之这才得意洋洋地大笑了起来,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传令陌刀军,上前杀敌!”

他又不是没脑子,困兽犹斗,史思明已经输得连眼睛都红了,不得不拼,可他干嘛非得要去硬着干?

“将军今天这一战,回头传到杜元帅和郭大帅耳中,一定会得到褒奖赞叹!”身边一个裨将凑趣拍了个马屁,却被浑释之调转大刀,脑袋上挨了一刀柄。

“赞叹什么,赞叹我狡黠更胜史思明么?”浑释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随即便意兴阑珊地说道,“我只不过是想着我们在前头浴血奋战,后头却还有人拖后腿,与其多造死伤,到时候这抚恤的钱粮官职够不够都不知道,还不如弄个巧计。给我传令下去,就说史思明已经擒获,招降叛军!还是那句话,降者不杀,否则格杀勿论!”

“可史思明还没抓着……”那裨将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傻话,立刻不敢再呆在原地挨刀柄了,赶紧拨马便去传令。

而浑释之则是随手垂下了手中大刀,意味难明地叹息了一声。

河北战局至此算是定了,即便密云和渔阳也许还会负隅顽抗一阵子,可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大气候。可是,接下来那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仗,方才更难打!

问题在于,杜士仪到底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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