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主司全部领了严命,属官亦是背着如同催命的限期四处追比,可最要命的还是被烧成了白地的郊祀之所。那块石碑尽管立刻被毁,参与此事的禁卒亦是立刻被远调,这辈子都回不到长安,可仍然难以压制李隆基心头的惊怒。所以,当隐隐之中有一种说法传到了他的耳中时,他一下子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你说什么……是太平公主的后人?”
如果是高力士,绝对不会把这样道听途说的传闻奏报上去,但其他宦官就没多少顾虑了。他们只知道李隆基连日以来心情极坏,动辄拿近侍出气,再加上外头一直都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干脆就把这种小道消息给拿了出来。此时此刻,说话的朱光辉见李隆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便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只是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公主之子立节郡王建大功却反而被贬,郁郁不得志于他乡病故,他的儿子……”
“住口,滚出去!”
李隆基暴怒地喝了一声,等到朱光辉吓得抱头鼠窜之后,他方才紧紧捏住了扶手,嘴里又咸又苦,说不出什么滋味。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次子,从小和他就亲厚,想当初要不是薛崇简通风报信,他根本逃不过那位精明姑母的算计。即便如此,在最终他成功之后,仍然没有顾念薛崇简的苦苦哀求,赐死了太平公主,而后又在象征性赐了薛崇简国姓李氏,封其为郡王,另加高官之后,却又暗中支使人用各种过错罪名,把薛崇简远远打发了出去。
如今算起来,薛崇简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甚至已经淡忘了这样一个自己曾经亲切称呼为阿弟的人物,可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根本没有后悔过,因为生在帝王家,心不狠不冷,无以成大事!至于薛崇简的儿子女儿,他更是从没有关注过。
尽管只是传言,可只要天子相信,那就绝不仅仅是传言。仿佛是要让李隆基对此坚信似的,紧随而来的是有人告密,当年的废太子妃薛氏遗族仿佛并不在岭南流放地。于是,顷刻之间,查访薛家后人的命令就放在了很多人面前,一时又是鸡飞狗跳。尽管官府张贴出了无数榜文,指斥此前那些书全都是妖言惑众,而且也拿出了丰厚的赏格,通缉印书者、传谣者以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邙山人,可结果却是更多私底下的议论声。
就连杨国忠面对内外突如其来的连番风波,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思放一放。他原本得了罗希奭派回来的那些随从,以及一大摞各种各样的密报,想要借此好好给杜士仪上上眼药,顺便借着都播那边突然叛乱,以及杜士仪的那一封血书上奏,同时把安禄山也一并扫进去,可现在却进退两难。
毕竟,这时候再派特使去安北牙帐城,正值漠北烽烟处处,肯定是没人敢再去冒险了。而且杜士仪那封血书实在是传得沸沸扬扬,很有点棘手,好在竟是把都播西侵归结于安禄山的撺掇,连安禄山一块扫了进去,甚至还扣了一顶有反心的大帽子,让他暗自乐了一阵。然而,刚刚拜封淑妃的杨玉瑶竟然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保那个胖子!更可惜的是,如今另一把火都已经烧到天子眉毛上了,李隆基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这些?相形之下,杨国忠更愤怒的还是南北郊祀双坛平白出现的石碑。
现如今李林甫已经死了,这个奸相不是指他还有谁?幸亏暗中作祟的人太蠢笨,竟然直指天子为昏君,否则他这位子怎么都坐不稳!
“相国,相国!”
眼见有人径直闯进屋子,杨国忠先是为之大怒,见是中书舍人窦华硬拽了京兆尹李岘进来,他方才面色缓和了几分:“什么事?”
“相国,我不是请京兆尹李公派人死死盯着宣阳坊杜家,以及道政坊安家吗?杜家一直都是太太平平,几乎没什么人进出,但安家就不同了。不但刘骆谷坐镇其中,而且还有很多身份可疑的人进进出出。”窦华一面说一面目视李岘,见这位被自己硬拖下水的京兆尹万般无奈地拿出一份名单,他就抢过来将其在杨国忠面前摊开,随即指着一个个人名向杨国忠介绍了起来。
杨国忠原本有些不太耐烦,可窦华解说了其中两人,原本懒洋洋靠在凭几上的他就坐直了身子,因为按照窦华的说法,那是京畿道三教九流的地头蛇!等到窦华解说了四个人,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深深的凝重表情,因为后两个是河北道有名的游侠……等到八个人的身份来历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他已经是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
他自从贵幸之后,也开始广纳门客出谋划策,又在朝官中挑选合适的收为党羽,甚至已经计划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把陈希烈踢到一边去,可这些都需要能够办事的心腹。他当年也是从三教九流这样的小角色厮混出来的,也不是没想过招揽一些这样的人,可他到底比不上安禄山这样手握兵权的节帅,单单在长安的安宅就聚集了这么多的亡命之徒!这后头四个全都是杀过人有案子在身的逃犯!
于是,杨国忠扫了一眼窦华和李岘,径直问道:“说吧,你们到底想的是什么?”
我哪想上这条贼船,是被你们硬逼上来的!
心中如此腹诽,可李岘终究不敢得罪如日中天,权势和当年李林甫仿佛的杨国忠。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用比较隐晦的口气说道:“陛下正在命人追查薛氏子弟的下落,可那都是过去久远的事情了,人都流放在岭南,与其花费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功夫……”
“还不如找个更容易的突破口!”窦华就不像李岘这样遮遮掩掩了,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把这件事直接栽到安禄山身上,如此相国就可一举两得!”
杨国忠登时怦然心动。然而,他在舔了舔嘴唇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杜士仪那边是否可以如法炮制?”
话音刚落,李岘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见杨国忠怒瞪自己,尽管心中惊惧,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安禄山在私宅蓄养亡命之徒,兼且交通长安权贵,无所不用其极。而宣阳坊杜宅只得杜士仪幼子夫妇,闭门不纳外客,几无外人出入其间。若是将陛下所查之事推到杜士仪身上,他的名声向来很好,必定会引来轩然大波,更何况,北面战事至今尚未有个结果,徒乱人心!”
说来说去,言下之意只有一个,杜士仪名声好,这样明目张胆地给人扣帽子,在如今民心已乱的情况下,很容易造成麻烦!
窦华见杨国忠看向了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相国,李公所言不无道理。”
既然不能一箭三雕,杨国忠也唯有放弃。接下来,在窦华和盘托出了具体计划之后,他点点头道了一声可,随即就由得两人告退离去了。想到当初自己正是用类似的一招,让李林甫尸骨未寒就子婿遭贬,他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随即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安思顺和安禄山虽然听说并不太和睦,也并没有血缘关系,可终究都姓安,何不把人明升暗降调到朝中来?如此让哥舒翰节度河西陇右两镇,正好可以进一步笼络哥舒翰,弥补他没有兵权的短板!更何况,哥舒翰论年纪就比安禄山和杜士仪更年长许多,白发白须却还雄壮得很,又不用担心和自己争相位,这样的人情送出去,何乐而不为?
就在这天傍晚,道政坊安禄山宅邸外头,突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兵卒。当这个消息传到刘骆谷耳中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吩咐整顿府中家丁,随即自己带着几个随从大步走出门去。就在门口,他终于看到了那大队兵卒之后,一个骑在马上被人簇拥在当中的中年人。
“京兆尹李公?这是陛下御赐我家大帅的宅邸,李公今天带着这么多人前来又是何意?”
李岘自从被窦华拉下水,成为杨国忠很多命令的执行者之后,就只觉得身不由己。见刘骆谷凶神恶煞,他只能故作镇定地说道:“陛下命人严查郊祀双坛之下伪造谶书一事,我不敢轻忽。今日得报,有贼人悄悄潜入这里,所以我立刻亲自赶来搜捕。安大帅镇守幽州,康夫人和长公子留在这里,如果万一被恶徒贼人所伤,刘郎也难辞其咎!”
“笑话,这安宅之中哪有什么贼人?”
“怎么没有?”见李岘有些气沮,原本藏在他身后的一个人终于现身出来,却是沉声喝道,“李方来、何炅、王珉、方健,此四人全都罪案累累,京兆府有足够的证据,他们就藏在这安宅之中!李公,事不宜迟,立刻搜捕,也好回报陛下!”
见刘骆谷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惊惶,李岘知道这会儿不容自己犹疑,当即高声喝道:“来人,进去搜!”
眼看一大群兵卒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刘骆谷心中一寒。情知无法阻止,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岘,以及刚刚发话的杨国忠门客何盈,竟是怒气冲冲地说道:“好,好,你们尽管搜,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因为无人阻拦,他须臾便已经带着几个随从出了道政坊。长舒一口气的他并未立刻去往北面的兴庆宫,而是当即叫了一个自己最信得过的心腹过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快,立刻赶往幽州,带我的口信给大帅,杨国忠打算把近日长安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事情全都栽到大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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