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子既然恼火,这股无名火,终究还是烧到了李林甫的儿子女婿身上。一时间这些当初官职或清闲或优裕的,左迁的左迁,革职的革职,如张博济这样当初极其当红,而且还因为在户部期间闹出奢侈丑闻的,自然而然便在严厉惩处之列。面对这样艰难的处境,尽管知道安禄山不在,坐镇长安的只是他麾下的刘骆谷,往日自己根本瞧不起的角色,张博济还是来到了安禄山在道政坊的宅邸,希望能够请这位昔日岳父帮助良多的节帅出面救助。
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吃了个闭门羹!那一刻,原本在听到安禄山大胜消息时,还曾经大喜过望,甚至松了一口气的他只觉得一颗心跌到了无底深渊!
心中绝望的他忘了出来说话的只是区区一个从者,竟是忍不住咆哮道:“若无岳父当年提携,安禄山能有今天,他这是忘恩负义!”
“张郎说笑了,想当初,裴光庭裴老相国对李相国难道就差了?裴老相国死后被人下黑手的时候,可没看到李相国出来说公道话!”
张博济被噎得整张脸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恼羞成怒转身就走。可是当走出去十几步远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即便被人羞辱了,却已经再也无能为力。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当初他是宰相佳婿,安禄山却不过一介蕃将,可现如今李林甫不在了,他是转眼就要贬官岭南的落魄人,安禄山却是连战连捷的两镇节帅,世事就是这么残酷!
而在安家乌头门内的大院内,李明骏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身边则是刘骆谷。相较于对张博济避而不见,甚至还出言刻薄的态度,刘骆谷对李明骏这个安禄山身边的红人兼此次的报捷信使,就来得热络而殷勤多了。见李明骏此刻脸色微妙,在长安厮混了许久,很多人事关节都摸透了的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李将军是不是嫌我太势利了?我知道你能有今天,是因为当初走通了李林甫门路,可你真的认为,李林甫是出手帮你?”
见李明骏不说话,刘骆谷便循循善诱地说道:“李林甫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无利不起早,如果你不是契丹降将,如果咱们安大帅不是胡人,他怎会帮忙!他是觉得胡将好节制,三两下就能捏在手心里,一个不从就能反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种人,生前不得不敬着,既然死了,那就滚一边去!”
刘骆谷说得粗俗,李明骏暗自不快,可也懒得和这么个说是文吏,其实却满嘴利益的家伙多费口舌。就在这时候,刚刚去打发张博济走的那个从者突然又急匆匆返回,脸上的表情很是诡异。见此情景,刘骆谷顿时愠怒地说:“怎么,那张博济还敢纠缠?如若他还不走,那就把他打走!”
“不不不,是京兆尹杨公令人送请柬来,说是想请李将军和刘推官赴宴。”
刘骆谷说是范阳节度推官,其实却常驻长安,地位固然重要,可终究是迎来送往赔笑脸的角色,和李明骏这样手掌兵权的没法相提并论,可他却是对局势最敏锐的人。别看自家大帅和当年还叫杨钊的杨国忠根本不对付,但据他所知,陈希烈在李林甫死后独掌政事堂,立刻就露了怯,很多政务由此拖沓,甚至纰漏不计其数,而杨国忠却利用在京兆尹任上的这一场大案,圣眷正隆,极有可能立刻一脚踏入政事堂。
所以,他立刻竭尽全力游说起了李明骏赴宴,死活把人磨得答应了方才松了一口气。至于杨钊下帖邀请他们这两个安禄山的属吏和部将,却根本没想着请安禄山的嫡长子安庆宗,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谁都知道,这安家那位康夫人和安庆宗这个嫡长子,只不过是用来安天子心的摆设,仅此而已!
然而,当刘骆谷和李明骏去杨国忠那座富丽堂皇不下安禄山的豪宅赴宴归来时,两个人的脸色和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杨国忠对他们提出来的条件不是别的,竟然是许诺安禄山兼领河东节度使,安北大都护,条件是要和他携手拉下杜士仪!
刘骆谷是兴奋中带着几分忐忑,他忐忑的是此事的可能性,以及杜士仪这么多年建立的强大人望和根基。而兴奋的是,顶头上司安禄山由此能够得到的巨大好处,他也能为此水涨船高。而李明骏却是轻蔑的表面下,隐藏着深深的恼怒。这就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安定祥和的大唐,这些看似高不可攀的高官们,心底里却动着这么些龌龊勾当。杨国忠为什么要对付杜士仪?还不是因为李林甫一死,杜士仪凭借资历人望,同样是拜相的最佳人选!
“李将军,这次大帅的封赏已经下来了,虽说兼领河东节度只是个名头,不能这么快伸手去把持河东事务,顶多对牧监下手,但重要的是简在帝心。更何况,为都播俟斤请封的怀义可汗,陛下也已经准了。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我不放心信使传递,还请李将军……”
不等刘骆谷把话说完,李明骏便沉声说道:“我立刻就回程。”
刘骆谷原本还担心李明骏留恋长安富贵之地,要大费唇舌劝他赶紧回去,见对方虽为武将却如此爽快,他登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当下也不罗嗦,少不得亲自帮忙李明骏打点,次日一大早便送了他一行人出长安,却是一直送到了灞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希望大帅能够放下昔日心结,先和这杨国忠合作一次,至于今后是不是要为敌,现在却还为时过早!
安北牙帐城北,库苏泊西岸,黠戛斯边境。尽管是盛夏时节,湖边却凉爽怡人。一支约摸千余人的兵马正驻扎在此,领兵的仆固怀恩从探马口中确保四周并无异象,而黠戛斯那边的来人约摸也就是千许人上下,顿时放下心来。他有这个自信足可以寡敌众,但此次杜士仪竟是随行,他就不得不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当他打发走探马,径直去见杜士仪禀报时,就只见这位安北大都护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湖边一块大石上。
仆固怀恩想了想,没有去攀登这块显然还算好爬的巨石,就在下头说明了黠戛斯那边一行人约摸两刻钟后就会抵达。这时候,他方才看到杜士仪低头看了下来:“怀恩,你可知道,这库苏泊一年封冻的日子有多久?”
见仆固怀恩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一年之中封冻半年,如果我们早来两个月,看到的就是一片冰湖。夏州比长安冷,安北牙帐城比夏州更冷,至于这里,一年之中冬天长达八个月,自然更是冷得彻骨。我们这次来,算是这里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之前骨利干的鄂温余吾曾经说过,他们久居北国,人数有限,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们的国土地广人稀,足够养活他们了。所以我提出的用互市来交换冬季定居点的建造,各种让他们能够生活得更好的必需品,以及输出工匠和技术,自然让他们欣喜若狂。”
“大帅一向体恤塞外诸部。”仆固怀恩心悦诚服地说出这句话,没有半点勉强。因为杜士仪自从到安北牙帐城上任之后,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但在和各部的种种互市交易,却是童叟无欺,极其公道,否则骨利干的那位鄂温余吾俟斤也不会甘心尊奉杜士仪为兄长,兴高采烈回去之后便立刻派出了互市的队伍。也许,正是因为看到了骨利干的行动,黠戛斯那边方才会对杜士仪的邀约回应积极。
“怀恩,你觉得王忠嗣之事,陛下可公道?”
长安城的一系列事变,杜士仪并没有隐瞒麾下文武,因此仆固怀恩也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说,他登时双目圆瞪,不假思索地叫道:“当然不公道,只因为奸臣构陷,陛下就如此对待忠臣良将,简直是昏聩!王大帅和大帅齐名,多年来战功赫赫,声震北疆和西陲,现在竟然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安北牙帐城中虽然几乎都是蕃军,但也为此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说河东以及河陇的那些兵将对不住王大帅,除了哥舒翰连番血书痛陈利害,再无一人出声,简直是胆小怕事,不忠不义!”
杜士仪尚未得知幼子杜幼麟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但对于王忠嗣旧部集体失声的做法,他却很能理解。只要这些武将身边有聪明人,就会知道呼应昔日主帅,一定会让王忠嗣的处境更加糟糕。要知道,王忠嗣可是不负其名,真真正正的纯臣,哪里像他预先设计好了一条条退路?
他并没有驳斥仆固怀恩的想当然,而是又问道:“那么,怀恩,如果陛下对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满,想要换一个人坐镇漠北,或者说,我会像王忠嗣那样被人诬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后被打发到天南海北任何一个地方去度过余生呢?”
此话一出,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大帅,安北牙帐城上下,全都深慕大帅忠义赤诚,绝不会看着大帅被人构陷!如果真有那一日,大不了……兵戈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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