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李林甫如今的声势和地位,制衡一个别无多少权势的东宫太子李亨,用得着把杜士仪拉下水?
有苦说不出的李林甫简直无比郁闷,而另一个消息则是让他喜忧参半。范阳节度使裴宽被天子召回朝中升任户部尚书,而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则兼任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这个胡将深得帝心,他也乐得如此一个不可能拜相的胡人出镇东北,也能制衡一下如今正如日中天的杜士仪和王忠嗣。可是,裴宽自从当年随萧嵩为节度判官开始,就一直飞黄腾达,又和杜士仪交好,这样一个人调回来,分明是随时随地可能入主政事堂的节奏!
而紧跟着,王忠嗣竟是上书力辞兼任朔方节度使。他那一通奏疏出自节度判官高适之手,字字句句既不乏慷慨激昂,又诚恳殷切,言道杜士仪孤身入漠北,朔方身为大后方,自己一人不能兼顾镇守二地,极有可能不能随时应变,以致贻误军机。安北大都护府既是迁往中受降城,则可在朔方诸将中选取年资功高者为节度副使,仍由杜士仪领朔方节度使,如此万一有战事,则可如臂使指。
王忠嗣一连三通上书固辞之后,既有高力士的耳边风,李隆基不禁也觉得单单一个国公爵位,一个宰相之名便让杜士仪北上数千里,深入昔日敌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王忠嗣自己有这样的心,他便从善如流地准了,增荫王忠嗣一子为五品官。当这个消息最终传到杜家的时候,齐集书斋之中的朔方文武欢声雷动,齐齐称赞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深明大义,看得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的杜广元和杜幼麟只觉得心情激荡。
为官一方,能得下属军民如此拥戴,这实在是值了!
至于节度副使是谁,杜士仪当然知道这是重中之重。这些年来文官任节度的虽然不少,譬如前有王晙张嘉贞张说萧嵩,后有牛仙客、他自己、李适之、裴宽;可朔方不比他地,如果在本地拔擢一人荐为节度副使,老成持重的绝对比年轻新锐的使人服膺。故而,他当场便开口说道:“我打算举荐夏州朔方郡太守阎宽为朔方节度副使,各位可有异议?”
阎宽镇守中受降城多年,独当一面,战绩斐然,而且最让人服气的是他公私分明的态度。故而杜士仪提出这么一个人选,上上下下竟是无人反对,仅余的几个人,也只是为来圣严感到遗憾可惜而已。毕竟,倘若按照当年萧嵩用牛仙客的旧例,深受李祎和杜士仪两任节度使器重的来圣严绝非没有希望。
“至于子严,阎宽留下的夏州朔方郡太守一职空缺,我将举荐由你递补。”
此话一出,就连那些为来圣严可惜的人,也都一时无话。当他们告辞离开离开书斋时,仆固怀恩便听到有人低声说道:“大帅当初任用郭子仪,仆固怀恩,来瑱三将,方才有狼山大捷,可之后他们虽各自独当一面,可大帅也并未就此薄待朔方旧人。”
尽管并没有任何与阎宽相争的意思,而且此次抽签还比不能到长安的郭子仪幸运,可仆固怀恩想到身在漠北仆固部的父亲,心里总觉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还没等他跟着其他人一块离开杜家,后头追来的龙泉就把他拦了下来。
“仆固将军,大帅请你去一趟。”
等到仆固怀恩满脸疑惑地再次踏入书斋,他就只见壁上突然多出了一幅巨大的地图,而背对自己的杜士仪则是正站在地图的面前。他快步走上前去,正要开口说话时,却不想杜士仪头也不回地说道:“怀恩,你来看看,这就是你仆固如今在漠北的地盘。”
仆固怀恩闻言一震,等到走上前去,他看到杜士仪的手指正点在仆固部那块被涂成红色的区块上,他不禁一颗心猛然一跳,抬头看向了杜士仪的眼睛。见对方不闪不避地和自己对视,他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若非当初大帅让我阿父北归,只怕漠北早就没有仆固部的名号了。”
“那也是你阿爷自己有胆魄,有智勇。能够灭突厥东西两面可汗,他功不可没,我已经奏明陛下,你阿爷既然早就封了归义王,所以世袭金微府都督一职,我打算让你即刻承袭。”见仆固怀恩微微一愣,杜士仪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之前也率众表态,愿意随我前去漠北,如今打算反悔不成?”
仆固怀恩想到立时就能父子重逢,心中一热,立时脱口而出道:“不,我当然愿意!”
“那就好,夏州还有仆固部近万子民,你如果承袭了金微府都督,就需对他们负责!你不要看漠北如今再无突厥,可要真的再无纷争,那是不可能的。仆固、同罗、回纥、葛逻禄,这四大强部分出胜负,必定连场厮杀,而多了一个我,便会又多出无穷无尽的变数来。你要做好准备,我固然不想让你们父子阋墙,可如果你的阿父被野心冲昏了头脑,那么我也绝不会手软。”
仆固怀恩登时打了个激灵。他在杜士仪麾下整整八年,早已习惯了这位文官节度使的强势,而且更感激其对夏州仆固部的各种照拂和优待。再加上每次归乡时,母亲同罗夫人施那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忠义,他自然不会忘记这些年来耳濡目染的成长。
“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奋不顾身拦住阿父!”
“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杜士仪微微一笑,随即向龙泉招了招手,见其捧着一口刀来到自己跟前,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我最近得到的一口宝刀,你素来以刀为兵器,我就转赠了给你。”
仆固怀恩见杜士仪拿过刀后递给了自己,他连忙双手接过,随即以铁勒人接受馈赠的习惯,立刻拔刀在手,随即眼睛大亮。兵器对于漠北任何一个部族的人来说,都是比坐骑更加重要的东西,一口好刀更是可遇不可求。他甚至用刀锋在手指上轻轻一搪,继而满脸笑容地看着那一丝血线,许久才惊醒过来,连忙收刀回鞘,退后三步下拜谢道:“怀恩能有今天,都是大帅提携信赖,现在又蒙大帅赐刀,更觉惶恐,从今往后,我只会向大帅奉献所有的忠诚!”
杜士仪伸手将仆固怀恩扶了起来,勉励几句后,便任其告退离去。这时候,他才瞥了一眼身边的龙泉,见其绷紧的身躯总算是松弛了下来,显见一直都在防着人暴起行刺,他便笑道:“不要那么紧张,这是在长安。”
“可日后他跟着大帅前往漠北之后,天知道是否会因为那乙李啜拔而生出异心来!”
“异日是异日,如今是如今。不能因为异日他也许会叛离,如今就不敢用他。”
正因为从来没有只把龙泉当成从者,杜士仪不吝提点了一句。见这年轻的少年在最初的不解后,陷入了沉思,他便重新回到了那幅刚刚挂起的地图前。
罗盈和岳五娘等人打下了都播这块基业,如今他趁着突厥四分五裂让其彻底解体灭亡,而后借着朝中权贵角力,天子见疑,于是北上牙帐,这每一步看似是巧合,但全都花费了他巨大的精力。他要阻止的,不但是回纥的崛起,同时还有漠北新霸权的建立。如果他能够把这股力量握在手中,那么远比区区一个朔方节度使有实力!
当然,日后也可仿照太宗皇帝当年在灵州受降台接受铁勒诸部降附,而后得到天可汗尊号的旧例,让李隆基再好好得意一下!
兴庆宫金花斋随着贞顺皇后武氏的病故,曾经萧索过多年,可随着张云容谢小蛮等人的入主,又再度成为了兴庆宫中除却太真观外的第二个中心。尽管她们几人中,封号最高的也不过美人,可相较于大明宫中那无数根本见不到天子的妃嫔和宫人,她们自然不能不满足。如果说她们还有心结,那就是雀占鸠巢呆在太真观中的那个女人。每次一提到她,最冲动的谢小蛮就会气急败坏。
这一日依旧是如此,可谢小蛮那刁钻的泄愤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有一个宫婢闪了进来,对在座的众人团团行礼,随即到张云容耳边嘀咕了一句。听完她说的话,张云容立刻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随即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开口说道:“各位妹妹,我们能有今天,都是太真娘子所赐。可杨家捧了一个杨玉瑶,却把我等视作为寇仇。至于外臣,也大多都只惦记着巴结杨家,我们不得不抱团靠自己。可如今,却有人因为太真娘子的缘故,爱屋及乌,没有忘记咱们!”
随着她这句话,那个宫婢到门口打起了帘子,紧跟着,两个粗壮的宫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当那个箱子打开之际,里头东西发出的光芒几乎晃花了每个人的眼睛。尽管她们也常常领受天子的赏赐,可这么多真金却还是第一次看到。
谢小蛮张口就问道:“是谁送的?”
张云容环视同样面色震惊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固安公主。固安公主说,我们在宫里无依无靠,但身边有钱就能使唤得动人。我们是没有根基,可我就不信,我们这些人加在一块,还敌不过一个杨玉瑶!”
箱子里总共是二十斤黄金,每个人各自分了相应的金子后,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底气。她们一直发愁的不就是没人当后盾吗,自从弟子去世,玉真公主就一直郁郁寡欢,顾不上她们,她们只能自己设法和杨玉瑶争宠,现如今这些金子只在其次,重要的是她们不再仅仅是抱团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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