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子中,中宗皇帝曾经是最爱驾幸宰相以及诸王公主府的天子,但现在,李隆基在这一点上早已盖过了中宗皇帝。早年间,他常常前往宁王山池,玉真公主别馆以及其他诸王公主的宅馆,可那大多都是兴师动众随员众多,等到这些年,他就改变了方式,常常微服突然驾幸,常常让不少大臣措手不及。但这种事往往都能事先从内侍那儿探得口风,如杜士仪这般突然相请说两句私话,而天子却又改变念头微服前去杜宅的,这还是第一次。
所以,入夜时分的杜宅因为天子的突然驾幸,一时鸡飞狗跳。高力士亲自前往万年县廨,万年令竟是亲自督促了所有属官,把杜宅内外守了个严严实实,坊中武侯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来回巡查,犯夜的贵介子弟还运气好些,平民百姓则是直接拿了下监,直把一个宣阳坊防守得水泄不通。

至于最最猝不及防的,可以说是王容和儿女们。尽管李隆基的态度仿佛很和气,可天子翻脸如翻书,王容比谁都更有体会。可正因为杜家人的态度着实慌乱,李隆基反而觉得这确实是突发事件,态度反而越发和煦。闲话数句之后,他指着杜广元和姜六娘道:“人人都说你当初为儿子的这桩婚事定得仓促,可朕却觉得,这一对佳儿佳妇甚好,你倒是好眼光!”

“陛下所言甚是,多亏有六娘这贤内助,否则即便河东王大帅重用,广元此番也难以建下战功。”杜士仪对姜六娘微微颔首,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婚事定得太快,实在因为臣当时确是仓促至极,若非姜度曾经戏言过一句,臣恐怕还找不到这门绝好的姻亲。”

“哦?此话怎么说?”

李隆基本是随口一言,听杜士仪这么说,不禁有些好奇。但见杜士仪看了儿女们一眼,突然竟不回答他这问题,而是提请奉他夜游花园,他略一踌躇便爽快地答应了。当他在杜士仪的陪同下来到杜宅后花园的时候,就只见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已经全数亮起,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闪耀。而随行的左右神武军禁卫已经把整座花园都把守了起来,确保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可能混入。

直到中央一座六角亭时,李隆基方才停步后顾道:“刚刚你欲言又止,现在可以明说了?”

杜士仪以目示意那些禁卫,见众人在得了天子暗示后,默不做声后退十数步,只余他和天子相对,他这才苦笑道:“臣当初仓促定下长子婚事,只因为骤然听说,有一位贵人打算与臣长子结亲。”

“男大当婚,这就能把你吓成这样?”李隆基口中这么说,面上笑容却渐渐没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仿佛别有玄机。

“臣所说的贵人,自是这大唐天下只在陛下之下的那位贵人。”杜士仪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很清楚,李隆基绝不会领会错了意思,认为那是右相李林甫。李林甫再权重,那也只是臣子,和皇太子这样的储君截然不同。瞅见李隆基遽然色变,他便从容不迫地说道,“但这样的事,若是从别的渠道听说,臣一定会以为只不过是空穴来风,可是,那是已故牛相国临终前嘱托的话,臣不敢不信,不得不信。”

竟是牛仙客!素来谨慎缄默的牛仙客,对杜士仪却向来亲近,恐怕此事是真的!

李隆基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加犀利,但话语也一下子尖刻了起来:“这并非今时之事,你缘何今时才说?”

“陛下,有道是疏不间亲,纵是牛相国所言,然而口说无凭,臣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给长子定下一门亲事,难不成还因为这样看似不着边际的事直奏御前?”杜士仪先是如此反问了一句,随即才苦笑道,“至于臣今时方才说此事,实在是因为今日臣一到高宅,韦坚接踵而来,陛下和右相又跟着前来,再加上如今臣拜相的传闻流传一时,臣实在是如坐针毡。而且,臣曾经得人递过一个消息,说是东宫希望臣能够入阁拜相,制衡右相李林甫。”

说到这里,他已经能够看到李林甫那张脸色异常狰狞可怕,这才诚恳地说道:“陛下,牛相国临终所言也好,臣这次得到的讯息也好,全都无法考证真假。而且如若是假,也就说明有人处心积虑想将太子殿下和臣搅和在一块。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废太子在东宫时,曾经有人告密过他与臣有所往来?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臣常年在外任,在京的时日屈指可数,这样都会被人惦记在心,臣实在是心力交瘁!”

李隆基此刻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是,杜士仪已经算是圆溜溜让人找不到缝,被人惦记上的缘由不过是年富力强,青云直上,可他如今既已生疑,哪里那么容易打消。可还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单膝跪下,接着抛出了几句让他震动十分的话。

“臣当初能在而立之年便出镇一方,都是陛下的器重,而臣如今能使北疆再无突厥之名号,同样也是陛下的信赖,正因为如此,外人以为臣之功该当拜相诸如此类云云,臣实在是愧不敢当。当年太宗贞观盛世,漠北再无突厥名号,诸部尽皆臣服,为我大唐羁縻都督府,而当年的安北大都护府,不在如今的中受降城,而在昔日的突厥牙帐!臣如今使突厥不复存在,愿意复当年贞观盛况,重设安北大都护府于突厥牙帐,令北疆永臣大唐!”

什么叫做让人血脉贲张的诱惑,这就是!李隆基一直希望的,便是当一个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英主,所以,宫廷音乐中,他除却最喜欢霓裳羽衣曲这样的道曲,也同样爱秦王破阵乐这样所向披靡的战曲!

所以,他在盯着杜士仪看了许久之后,终于伸出手去将其搀扶了起来。杜士仪这个慷慨激昂的提议,不但打消了他的疑虑,而且他不必忧心提拔杜士仪回朝拜相后,朝中的格局问题,也不用担心太子李亨与其勾连。杜士仪能够剖心置腹地对自己承诺永镇北疆,分明表示无意掺和夺嫡之争!更重要的是,能够把广袤的漠北重新纳入大唐版图,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成为太宗一样名垂青史的令主!

而且,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突厥曾经的政治中心,这就意味着杜士仪愿意孤身北上,这需要多大的胆略和智勇!

“杜卿胆色世无双。”李隆基扶起人之后沉默许久,这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而字斟句酌了好一会儿,他又沉声道,“今日的话,止于朕和你君臣二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朕和你共勉。”

“是,臣拜谢陛下信赖!”

这个时候,之前特意跑去万年县廨布置防戍问题的高力士终于回来了。他很知趣地避开了杜士仪可能会对天子单独陈情的场合。当他上前时,就只见李隆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看杜士仪的眼神怎么看都尽是器重期许赞赏,他一时松了一口大气。当杜家人来送夜宵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地向杜士仪竖起了大拇指,赞叹他竟然能不动声色过了这一关。

同一时间,韦坚在匆匆回到家中之后,就把几个弟弟韦兰、韦冰、韦芝全都召集了起来。书斋中,当他说出今日在高宅中的一幕一幕之后,周遭顿时鸦雀无声。李林甫的凶名固然在外,可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李林甫,而是能够生杀予夺的天子!想当初因为薛王那桩案子,韦家已经失去过一位杰出子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变动了,这次若是再来一回,谁能经受得起?

“没想到大兄和我们如此曲意奉承李林甫,他却依旧如此心狠手辣!”环顾众人之后,韦兰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索性拼一拼。还是拿杜君礼做由头,就说李林甫嫉贤妒能,不容功臣,把他架在火上烤!杜君礼如今挟灭国之功回朝奏捷,只要能够裹挟得他站在我们这一边,那我们就有了一个最好的桥头堡!”

“可杜君礼万一因此衔恨我等,那又怎么办?”

韦芝这么一问,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尽管京兆韦氏素来人才济济,可每一房之间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可也绝谈不上什么休戚与共。就比如杜士仪和京兆韦氏郧公房的韦礼乃是同年,和韦抗韦拯乃至于韦陟等等都还交好,可他们这一房却是东眷韦,也就是彭城公房,和郧公房的关系已经远了。尽管整个彭城公房人丁兴旺,人才济济,可如今官真当得很大的却并不多,尤其是三品以上现在则干脆空缺了。

对上一个李林甫,还能说是为了太子,可再对上一个同样根基深厚的杜士仪,结果谁能预料?

在一片沉默之中,还是韦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之前见过高大将军,已经暗示了我的意思,那就是推杜君礼入相,高大将军显然有所意动。杜君礼和李林甫又不是穿一条裤子的,现如今我们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不借着他打一回擂台又该怎么办?他是聪明人就该清楚,陛下已经老了,太子却正当盛年,他今时今日和我等相善,异日回报自然丰厚十分!顾不上这么多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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