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历来不拘一格用蕃将,开元以来,节度使中也常有蕃臣,而平卢又是除却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所辖兵员较少的,因此区区一个安禄山,并未引起太多朝臣的重视,就连李适之提到此人时,也不过轻蔑地讥称一声胡儿。
可李隆基偏偏对安禄山很有好感,大约是因为当初张守珪把犯罪的安禄山送到京城来之后,是自己宽赦了此人,也或许是安禄山那张憨肥的脸孔和伶俐的言辞实在太能迷惑人,总而言之,正旦大朝之外,他额外召见了安禄山好几次,每次都被这胡儿逗得哈哈大笑,心情极度舒畅。
而安禄山又极其善于做人,哪怕李适之瞧不起他,他面对这位宰相时仍然谦卑得犹如低品小臣,在李林甫面前就更是毕恭毕敬了。至于那些宫中中官,他也是不吝金钱加以厚贿,一趟入京挥洒掉的钱竟是达到了数百万。
此次进京,不放心平卢的他留了义兄弟阿史那崒干坐镇,只带了侯希逸来,潜意识中也是希望这个钱袋子替自己负担点花销。果然,当他进京数日后,表示钱花得太多之际,侯希逸不但慷慨解囊,甚至表示回去之后可以献给他一半的利润,只求他不计较其招募奚人及契丹逃亡人户,在营州北部垦荒,他满口答应的同时,就更加满意了。
能替上司花钱的下属,那才是值得信赖的!
事实上,倘若不是侯希逸世居平卢,在军中颇有威望,又和李明骏乌家兄弟全都相交深厚,那条商路费尽心思打听却也不见多少端倪,安禄山不是没动过杀人夺产的主意。可与其贸然动手,动摇自己的根基,还不如同乐乐分润好处,这也是他统驭诸将,让人心全都向着他的宗旨!
打了一个听上去极其了不得的胜仗,报了自己诚心祈祷后,祥鸟啄食害苗之虫的祥瑞,见李隆基果然对自己更加宠信,安禄山抓住难得这么一次只有自己一个节度使回京的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入宫大献殷勤,磨蹭到了上元节之后还不肯启程回平卢。李林甫巴不得这样一个胡将分散一下李隆基对于朔方的注意力,因此丝毫不去催其回程,而李适之就渐渐有些忍不住了。
即便拿了安禄山的丰厚馈赠,可自视极高的李适之一心想当的就是名臣。故而这一日朝会之后他径直去请见了天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当年盖嘉运因在西域建下赫赫战功,陛下论功行赏,擢升其为河西陇右节度使,然则盖嘉运却志得意满,逗留京城迟迟不去上任,以至于尚书右丞相裴公上书切责,结果盖嘉运上任河陇之后,果然骄矜自满,不久就丢了石堡城!前车之鉴仍在,如今安禄山身为平卢节度使,控御营州之要,却也恋栈长安富贵不走,实在不是一镇节度使该有的态度!”
李隆基嘴上应了此事,可等到安禄山回头来见时,他便把李适之指斥的原话悉数说了,随即叹道:“你虽说赤胆忠心,可终究是边将,引来宰辅闲话就不好了,早些回去吧。”
然而,李适之的建言,安禄山通过中官早已了若指掌,此刻便憨笑道:“左相所言虽说听着很有道理,但是,盖嘉运只不过是一介独夫,臣却不是一个人。臣既然敢在长安停留这么久,是因为臣有绝对值得信赖的大将镇守营州!臣的义弟阿史那崒干精明能干,军略卓绝,又有当初陛下钦赐姓名的平卢军副使李明骏,此二人镇守营州,但若奚人和契丹有所进犯,他们定会出兵将其击退,如臣在长安期间,他们打了败仗,那么,臣甘愿受到陛下的任何处罚!”
这番话说得李隆基心花怒放,一时再不提让安禄山尽快回去之事。有了天子的首肯,安禄山便放心地在长安城中继续停留,大把大把的钱抛下去结交公卿,一直逗留到了正月末。凭着他那张憨肥的脸以及谦恭的态度,再加上正得圣宠的地位,恰是无往不利。
而侯希逸到了长安之后,除了暗地里悄悄和赤毕见了一面,其他时候都是跟着安禄山东奔西走,绝不抢主将的风头。这样的绝佳表现让安禄山极其满意,离京的这一天,得了天子丰厚赏赉的他一上自己那匹高大的坐骑,就对侯希逸说道:“希逸,你比我小一岁,以后不妨就把我当成兄长,只要有我在一天,我都绝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有大帅这句话,我就心安了!”侯希逸笑容满面,想到此来长安的现实,心底却是嗤笑不已。
这就是大唐的帝都,君临天下的天子,处理朝政的群臣,被一介胡儿玩弄于掌心,简直可笑之极!
身为节度使,安禄山在平卢时每逢出行必定亲兵开道,前呼后拥,但在长安城内却绝不会和那些宰辅公卿比排场。直到如今出城,他方才摆足了仪仗。这却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让自己给长安城的官民百姓留下深刻印象。为了引人瞩目,他特意选择了长安城中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出城,可眼看明德门快到时,他突然只听得前边开道的仪仗人马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当即眉头大皱。
“大帅,是朔方节度使杜大帅的夫人携子回长安,我们出城他们进城,正好对上了。”
“原来是太原郡夫人回长安了。”安禄山脸上恼意尽去,随即便爽快地说道,“杜大帅乃是我的前辈,来人,让路,请太原郡夫人和二位公子先过。”
进长安却路遇安禄山回平卢,王容也不禁大感巧合。她正要吩咐前头的护卫让路,却已经有人回来报信,说是安禄山让路由他们先行。听到这样的话,她沉吟片刻,当即叫来车旁的杜广元,沉声说道:“广元,你亲自去一趟,对安大帅说,他乃平卢节帅,国之大将,我等不过妇孺,自当让其先走。平卢安危均系之于安大帅一身,他的行程耽误不得,让他千万不要推辞。”
如果换成从前,杜广元必然会满心不乐意。可是,自从正旦回到灵州后呆的那半个多月,他终于成长了许多,此刻应喏一声后拨马便走。等见到前头的平卢那一行人,他发现旌旗招展,兵强马壮,不禁有些期待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是何模样。可当最终见到人时,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大胖子,登时大吃一惊,好容易才没在脸上露出来。尽管自己的父亲和安禄山官职相当,爵位散官甚至还有过之,但他还是恭敬有礼地将母亲的话转述了一遍。
“太原郡夫人这样客气,我要是不听,就反而显得我太不恭敬了。”安禄山亲切地冲着杜广元点了点头,又慨然说道,“当初若非因缘巧合,我险些在令尊杜大帅麾下效力,也算是和小将军颇有缘分。今日初见,我没什么好送的,这幽燕马和朔方马又有所不同,就送一匹给小将军!”
让人牵来一匹马后,安禄山又沉声喝道:“传令下去,立刻出城,过太原郡夫人车马一行时,记得道一声谢!”
杜广元还来不及推辞,就只见安禄山这一行人马快速通过,路过母亲的车时,果然齐刷刷道了一声谢。以至于他策马回到母亲的车旁边时,将安禄山和自己交谈的话一一复述之后,又忍不住低声说道:“想不到平卢兵马亦是如此训练有素。”
“天下边镇,全都是正处久战之地,怎么可能差到哪去?”王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着刚刚自己看到,只落后安禄山一个马身的中年人。
她当年在云州,杜士仪左右文武无不熟识,那分明是侯希逸!
而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后不久,安禄山方才示意前后兵马暂停,看着身边的侯希逸道:“记得你是杜大帅旧部,怎见着太原郡夫人却不上前问候一声。”
“那是从前的事了。”侯希逸丝毫不动声色,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愤懑,“杜大帅是曾经对我有过知遇之恩,可他自己平步青云,一任陇右节帅,一任朔方节帅,当年云州旧部又有几个好下场?走的走,散的散,左迁的左迁,就连唯一一个曾经被杜大帅调于麾下的南霁云,撞在盖嘉运手里,竟是连累降职。我既然已经从了大帅,昔日过去的事情就不想再提了。”
见侯希逸这样鲜明的态度,安禄山不禁心中大为欣喜。侯希逸从云州守捉使后的仕途经历他早就查了个清清楚楚,确实如其所说,杜士仪应该并未出力。所以,他跟着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随即就亲切有加地在侯希逸肩膀上拍了拍。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不会如杜大帅这样不顾部属!走,咱们回平卢,这长安虽说富贵,可成天装孙子,装得我也受不了了!”
侯希逸巴不得安禄山少提杜士仪,哪怕没太多人听见,他也不想在背后说杜士仪太多坏话。于是,他顺势岔开话题道:“大帅哪里是真的一直装孙子,昨天进宫陛辞的时候,不是还在陛下面前给人狠狠告了某些人一状?”
“那是当然。”安禄山狡黠地一笑,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凶光,“谁让右相老大人亲自发过话,那家伙又比左相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能让某些人吃个亏,也就没人会把我安禄山当成任人揉捏的面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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