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玉真观门前碰壁了。她自然知道,即便玉真公主不在,里头那位出身庶女的固安公主也绝不是好对付的,可现如今皇太子李玙的册封之礼已经行过了,在外人看来,寿王李瑁已经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失宠,至于被天子亲自命令送回玉真观的寿王妃杨氏,那就更加是失尽圣心,没见连月以来玉奴再也没有入宫过一次?
寿王李瑁没能成为太子,这对于杨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可是,如果之前看来颇得天子欢心的玉奴也就此万劫不复,杨家可就算是真的栽了!

所以,面对杨家的愁云惨雾,杨玉瑶自己在夫家裴家也有些抬不起头来,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到玉真观,希望能够至少见上玉奴一面,能用当头棒喝把那个傻丫头给震醒了。今天得知玉真公主奉诏入宫去了,玉真观应该只有固安公主留着,她便鼓起勇气再次找到了这里。面对守门的女冠毫不通融的态度,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了起来,期冀那声音能够越过高高的围墙,让里头的人听见。

她可是玉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害了妹妹不成?

就当她情急之下,不顾往日最在乎的贵妇脸面,打算撕破脸大闹一场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原来是杨家三娘子。”

这个声音在杨玉瑶听来,有几分熟悉,甚至乍然入耳后,有一种惊悸从骨子里窜出来。她缓缓回过头来,待认出是杜士仪时,一下子神色大变。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收了王毛仲的妻子一根玉簪,将杜士仪和玉奴的某些事情透露出去之后,杜士仪曾经是怎样对待的她,说出了怎样的话。那时候,杜士仪的官职还并未像如今这样臻至顶尖,还不像现在那样只是一眼便让她觉得心惊胆战,可仍然让她无地自容。

“杜……杜大帅。”勉强迸出了这三个字之后,杨玉瑶发狠地突然一咬舌尖,等到那股刺痛感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脑子也彻底清醒了,她这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我是来探望妹妹的。不知和杜大帅是否一样?”

“那就不巧了,我只是好容易回京一趟,所以前来探望小女,顺便领她四处游玩走走,却是和三娘子并非同路。”杜士仪对于贪慕富贵,心机太多的杨玉瑶没什么好感,随口说了一句,就下马来到观前。果然,门前女冠一见是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原来是杜大帅。玄真娘子昨日得知大帅抵达长安,就高兴得了不得,一直苦苦等到宵禁方才不情愿地睡下,我这就去禀报贵主和张娘子!”

固安公主从云州迁回之后,曾经有诏令在长安营建公主宅,但她借口独居寂寞,很少回那里住,大多数时候都和玉真公主同住玉真观。李隆基怜惜一母同胞的妹妹在胞姐金仙公主逝去之后郁郁寡欢,思量固安公主既然对玉真公主脾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理会,任由并未出家的固安公主一直赖在这儿。此刻,张耀匆匆迎出来后,便看都没看杨玉瑶一眼,笑吟吟地说道:“总算是把大帅盼来了!快进来,给玄真娘子一个惊喜!”

见杜士仪欣然随张耀进门,被冷落在那里的杨玉瑶看着面前两扇大门须臾紧闭,差点没把嘴唇给咬破了。她今天好容易才候着里头那女冠出来洒扫的机会,想要通过吵闹一场把玉奴惊动出来,可被杜士仪一搅和,这就什么都落空了。

凭什么?凭什么玉奴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欢心,杜士仪收其为徒教授琵琶,玉真公主收其为弟子度为女冠,而后又嫁给了寿王李瑁这样两京无数贵女梦寐以求的尊贵皇子,可却一丁点都不知道珍惜?东宫太子妃,异日的皇后,一切竟然只差一步,为什么她就是不争气?

杨玉瑶并不知道当初玉奴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那一番话,若她知道东宫之位和寿王李瑁失之交臂,竟然还和玉奴有关系,恐怕就要更加气得七窍生烟了。好在李隆基下了严令,若有泄露半个字者,立时全部连坐,斩无赦,外人甚至连李林甫都不知情。于是,她只能愤愤朝那天子亲题的玉真观三字牌匾狠狠瞪了一眼,随即快步上了牛车,喝令驭者驾车离去。

当杜士仪随着张耀来到一处竹林时,就只见张耀回身冲着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示意自己凝神倾听,他立刻竖起了耳朵。须臾,里头就传来了两个声音。

“阿姊,阿姊,这张乐谱上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是宫调,宫商角子羽,每个调子都各有不同……”

“阿姊的琵琶弹得真好,比阿爷更好!”

“蕙娘这话可不能胡说,想当初我这琵琶还是跟着师傅学的。就和我教你指法似的,师傅也手把手教了我很久,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琵琶给我。”

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声音,杜士仪只觉得胸口满溢温暖。他悄然走了过去,见竹林深处的小溪旁边,玉奴和杜仙蕙正同时坐在高出地面一大截的木屋地板上,四只脚全都没有穿鞋子,只着白袜,正在那轻轻地晃动着,说笑的同时,杜仙蕙还亲昵地往玉奴怀里钻,那种温馨美好的一幕看得他为之失神,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说道:“如若让别人看到听到,恐怕会以为你们是亲姊妹了。”

玉奴倏然回头,见是杜士仪,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呼了一声。而一旁的杜仙蕙则反应更大了,她甚至都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只着袜子匆匆下了木台阶往杜士仪冲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欢喜和兴奋。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笑着说道:“蕙娘,阿爷来看你了。”

“阿爷说话不算数,都说了会和阿娘一块常常来看我,可一直都不来!”杜仙蕙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里头也带了几分哭腔,“我想阿爷阿娘,你们不能不要我……”

“阿爷哪会不要你,这次来时,你阿娘特意让我告诉你,年末她会带着你阿兄回来,陪你一块过年。”

“啊!”杜仙蕙顿时两眼放光,可随即敏锐地发现只是阿娘和阿兄来,并没有阿爷和弟弟杜幼麟,连忙又不依了起来,等到杜士仪大费唇舌解说了一大通,自己身为朔方节度使不能擅离职守,而杜幼麟还小,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撅着嘴认了,随即便由得杜士仪抱着她来到了玉奴跟前。

“师傅……”尽管去年杜士仪回来述职时,玉奴也曾经见过杜士仪,可时过境迁,如今的情势却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无主的东宫有了一位新太子,却不是她的丈夫寿王李瑁,而是三皇子李玙,而这一切,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一番话。那时候她说出口的时候毅然决然,可事后她便醒悟到,李瑁若知道必定会恨透了她,就连杨家也一定容不下她,故而她犹如鸵鸟似的呆在玉真观中寸步不离。

知道张耀必定会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无关人等闯进来,杜士仪放下了手中的杜仙蕙,随即上前去挨着玉奴坐下。

“寿王没有成为太子,你没有成为太子妃,别人也许会愤怒,会失望,但我只觉得高兴。”

“师傅!”玉奴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见他亦是转头看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勉强的表情,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权谋熏陶的她顿时疑惑了。师尊和固安公主不责备她,那是因为她们的关心爱护,可杜士仪竟然直言不讳地说高兴,她心中那种罪恶感不知不觉又减轻了许多。她突然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好一会方才低声说道:“那是师傅不知道,我在陛下面前都说了什么……”

听到玉奴将自己对李隆基的陈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杜士仪固然惊讶于她的胆量,但更深的体悟是,从前因为对家人的迁就而选择嫁人的玉奴,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长大了。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早就选择了李玙,玉奴的陈情不过是另一个契机,而且,那位天子频频召见玉奴,只怕也确实是做给别人看的烟雾弹,事后这连月以来就仿佛忘了这个儿媳似的,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也是最好不过的,否则若李隆基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那就麻烦了!

“你这么说才好,如果你对陛下说,寿王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恐怕如今我也不可能在这儿见到你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师傅,我都担心了整整几个月,你还这么笑话我!”对于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评价,玉奴顿时气得俏脸绯红,忍不住一捶身下的地板,嗔怒地叫了一声。那些话她连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不敢吐露,始终郁结于心,若不是还有杜仙蕙为伴,她甚至都撑不下去了。如今终于有人可以吐露,她只觉得心头轻松无比,抗议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师傅是说,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我的话,这才立了现在的皇太子?”

“当然如此,你以为你一个女人的话就能让陛下改弦易辙?”杜士仪说话时,一旁的杜仙蕙玩心大起,竟是冷不丁捏了捏玉奴的鼻子,后者惊叫一声,立刻追着小丫头去了,一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这木屋前后打闹成一片,他不禁笑了起来。

玉奴既是能够把心一横不见嫡亲三姊杨玉瑶,也许这次能说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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