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朔方到龟兹镇的数千里,来瑱满心悲凉,可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他仍然用了十余日方才抵达。当一路奔进安西都护府,在殡堂中见到的却只是冰冷的灵柩时,他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即放声痛哭了起来。而他的母亲好容易盼到了儿子归来,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也是泪如泉涌,弟妹们亦然,一时整个殡堂哀声四起,就连前来帮忙办理丧事的属官们也不禁各自暗叹。
因为杜士仪和来瑱的一同举荐,再加上自己也竭力表现,封常清之前被来曜辟署为巡官,可上任不到两年便遭逢幕主过世,除却来家人最伤心之外,封常清也同样是心中悲凉。如今西域突骑施内乱之兆已经很明显了,故而朝中对于来曜去世的反应也相当快,新的任命已经抵达了龟兹镇,却是以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兼领安西副都护,碛西节度使。一朝天子一朝臣,盖嘉运乃是彻头彻尾的武将,对于属官武将动辄呵斥,幕府本没有几个像样士人。

而作为来曜旧幕府的众官,就没有一个被留任的,上上下下全都为之心灰意冷!

即便如此,封常清还是打起精神帮着来瑱奔前走后。来瑱以孝子的身份打理完丧事,预备扶柩回邠州的前夜,却是单独见了封常清。得知新任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对父亲幕府众人的恶劣态度,他忍不住英眉倒竖,随即颓然叹了一口气。

“常清,如今阿爷已经不在了,我虽有心相助,可却已经力不从心。我现在才算是明白,能和杜大帅那样沿用前任节帅旧人,托以腹心有多难得!我这几日也因为料理丧事忙昏了头,如今虽已夤夜,你陪我去一趟各位幕府官处,容我亲自致谢。”

封常清回到龟兹镇进入安西都护府,事来曜为幕主,也曾经听人说过从前的来瑱——无非是恃才傲物,脾气急躁,有时候不能容人——他在朔方和来瑱只打过一次交道,对此印象不深,可如今来瑱回来,赫然是另一幅光景,他不禁对其在杜士仪幕府的经历大生好奇。陪着来瑱前往四处拜谢,见那些跟随来曜多年的幕府旧人提到旧主时,或泣不成声,或悲叹其早逝,或对来瑱期许极高,他就更佩服这位已故节帅之子在临走前夜的这番补救了。

最让他心中悸动的是,对于辅佐父亲时间最长的两位节度判官,来瑱行了大礼拜谢,继而更是出口承诺道:“二位相佐阿爷的情分,我身为人子,感激不尽。如若二位来日选官,能够各遂心愿,自是最好。倘若朝中诸公不能用人才,他日我有幸能够继承父亲衣钵,定然不会让二位就此蹉跎!”

来瑱说这番话时,雄心壮志溢于言表,那两位节度判官从前也知道这位节度公子有大志,可如今听到这番表白,仍不免心中感动。即便并不看好来瑱能在十年二十年中达到其父的高度,而他们也恐怕等不了这么多年,可这样的表态仍然令他们为之动容。

等到拜访完诸人,重新回到了那座已经不属于自己和家人的安西都护府中,来瑱坐下之后,摩挲着父亲那张熟悉的大案,因为无数昼夜而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无比的凭几,以及那些镇纸笔洗等物时,他忍不住眼露水光,好一阵子方才抬头看着封常清。

“常清,如今杜大帅节度朔方,已然令行禁止,再无人敢阳奉阴违。如果你觉得在这里苦熬岁月无所作为,不妨去朔方,想来杜大帅应会好好安置你。”

“多谢公子,但我已得伊州王使君之邀,打算前往伊州。”

封常清摇了摇头,继而想起奉命赶往庭州去见盖嘉运的杜黯之。比起他来,杜黯之一个外乡人,孤零零一个在安西都护府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至于他,虽说伊州刺史王翰没办法辟署他为官,但至少会重视他,用他的建言,相形之下,他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来瑱也听说过伊州刺史王翰乃是杜士仪的旧友,当下放下心来。等到次日清早,他和母亲以及其他弟妹扶柩出了安西都护府,打算踏上远途回乡之路时,遥望这座曾经留下自己多年岁月的都护府,他只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随即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而众多送行的人中,惋惜叹气者不少,但啧啧称奇者更多。

在封常清身后不远处,就有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偏将对左右说道:“来大帅起自卒伍,却因为一次次实打实的战功而屡次升迁,最终节度安西四镇,先后官拜鸿胪卿,右领军大将军,可以说是吾辈楷模!只可惜来大帅这一去,我等被盖大帅视若敝屣,恐怕下场比幕府众官好不到哪去。”

封常清闻声转头,见说话的那偏将仪容俊伟,身量高大,登时认出那是高仙芝。高仙芝弱冠从军,才二十余岁便已经官拜游击将军,曾经从来曜征讨突骑施苏禄可汗,因功擢偏将,乃是军中新贵,素来眼高于顶。可如今盖嘉运上任,人还没到龟兹镇来,可几次手令却对安西诸将嗤之以鼻,也难怪连一贯极其自负的高仙芝都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和对方说不上相熟,故而只瞅了一眼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居处收拾起了行李。

虽然就这样离开很可惜,但盖嘉运这种人即便将来功劳赫赫,也不值得恪尽忠诚地追随侍奉!

当杜黯之见过盖嘉运风尘仆仆赶回龟兹镇时,却和来瑱以及封常清都错过了。从前他几任为官,全都是在杜士仪安排好的地方,纵有繁难,可因为有人可以求助,总能够顺利过关。即便上任西域,因为杜士仪辟署了来瑱,来曜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到后来的亲近,而封常清入来曜幕,也让他多了个可以谈天说地的友人。可现如今放眼偌大的西域,他竟只剩下孤身一人,那种看不到前途和希望的感觉让他倍觉心灰意冷。

这天晚上,黑丝绒一般的夜空星光正好,妻子元氏沉沉睡下后,睡不着的杜黯之便悄悄起身,独自一人来到院中,突然拿起灌满了西域葡萄酒的酒葫芦,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尽管美酒醇香,可他的心里却不无憋闷。

当初杜士仪让他到西域来,尽管并未明示,可他隐约觉得,杜士仪应该在准备前来西域上任,可一转眼杜士仪便转任朔方,而如今来曜身故,他因受来曜遗命,去庭州见了继任的盖嘉运一面,可这一面却让他对其印象糟糕得很。

来曜在西域这些年精心撰写了军事地理等十余卷手稿,让他赠给下一任安西副大都护兼碛西节度使,可盖嘉运却看都不看直接丢了回来,声称自己镇守北庭都护府多年,用不上来曜指手画脚。对于已故之人尚且如此不敬,更不用说其他安西文武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种时候,杜黯之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不禁有些意外。他前来安西总共只带了十几个家人,其中妻子元氏家人五六个,自己在多年任上收揽的仆从五六个,还有两个则是堂兄杜士仪送给他的人,他依照吩咐用了人当门房。很快,他就见到其中一个门房从外头进来,行过礼后便压低了声音道:“阿郎,是朔方杜大帅派了人来。”

杜黯之听到这消息,登时喜出望外,连忙吩咐请进来。等到来者进了院子,他见对方衣衫洁净,看上去并不似是一路紧赶慢赶来到龟兹镇的,不禁平生狐疑,而对方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这种疑虑。

“二十一郎君,我是随之前来公子前来龟兹镇奔丧的,因二十一郎君前去庭州,我生怕错过,就索性在此等候了,今夜方才特意前来。”

杜黯之见对方呈上了信物,这才释然:“原来如此,阿兄可有什么吩咐?”

“杜大帅说,听闻盖大帅原本镇守北庭,为人素来自高自大,又自恃战功累累,未必会把安西文武放在眼里。郎君在此地任官,恐怕比从前艰难十倍,建议郎君不妨结交一些武将。”来者是虎牙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信心腹,替杜士仪带的是口信,此刻顿了一顿,方才流利地往下说道,“从前来大帅之子从事于杜大帅幕府,因而这种事做来,若让来大帅察觉,不免不美,如今盖大帅既然借口突骑施战事最为要紧,不得分身来龟兹,正是郎君结交人的时候。”

“好,我知道了!”杜黯之最担心的不是冷遇,而是无所作为,这时候立刻打起了精神,“四镇武将如今确实人心浮动,我会尽力而为。”

“杜大帅还说,偏裨别将,尽可入手。封常清当初曾经提过一将高仙芝,郎君可试着结交一二。”

杜黯之根本不知道封常清压根没对杜士仪提起过高仙芝这个人,此刻闻言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道:“高仙芝少年得志,来大帅对其颇为器重,如今盖大帅却如此倨傲冷待,他必然会心生怨言。你回复阿兄,我会从高仙芝开始,设法接触四镇诸将,让他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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