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原本赴李林甫邀约的杜士仪得了信,匆匆赶到开元观金仙公主养病之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个几乎不敢相信的情景。
本以为应该正在云州和王容在一起的长子杜广元,这会儿正跪坐在床头金仙公主的身边,双眼红肿,仿佛刚刚才大哭过一场。他怔忡地看向了同在屋子里的赤毕,这位忠心耿耿跟着他多年的心腹从者却是苦笑着低声说道:“今天刘墨才刚刚送了小郎君来,说是夫人执意如此。结果我还没把小郎君安顿好,霍娘子就来了,看到小郎君喜出望外,硬是让我带到了这里。”

杜士仪看着床上的金仙公主紧紧握着杜广元的小手,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上了前去。到了床前,他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儿子那圆滚滚的脑袋,继而便低声说道:“观主,幼娘都已经把广元送过来了,就让他在这儿陪着你好好养病吧。算算日子,幼娘临盆在即,只要再过些天,观主就能再多一个孙辈了!”

“祖师奶奶!”杜广元有些笨拙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阿娘送我走时就对我说了,让我多陪陪祖师奶奶……”

尽管刚刚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徒的儿子,可是,杜广元的亲近和孺慕,都无疑表示王容平日教导时,曾经无数次提到自己,金仙公主只觉得虚弱的身体中,渐渐注入了这些天少有的气力。她勉强用了点力气,握了握小家伙那柔软的小手,复又看着杜士仪,用微弱到了极点的声音开口说道:“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形自己都知道……元元,让其他人都出去吧,你和君礼,还有他和玉曜的孩子留下来陪我。”

玉真公主早就使人去宫中禀报,可杜广元都从千里之遥外的云州赶到了,杜士仪也赶了过来,宫中却依旧消息全无。此前太医已经诊断说是回光返照,恐怕拖不了多久,因此,她不想违逆阿姊这最后的愿望,打了个手势就把其余人全都屏退了下去。等到大门缓缓关上,她就紧挨着杜广元坐了下来,伸出手来按着阿姊和小家伙的手背,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姊,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元元,还记得我们还是县主的时候么?”

“记得,当然记得!”玉真公主不想让金仙公主多说话,当即低声说道,“那时候阿姊是西城县主,我是崇昌县主,而阿爷还是相王。我们厌倦了宫中的日子,也不想过那种嫁人生子的生活,所以,用入道来侍奉已故祖母的借口,弃家入道,当了女冠。”

“是啊……”金仙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怅惘,随即就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嫁人生子,只是因为,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那个人,曾经真心倾慕过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即便是玉真公主,此刻也登时怔住了。而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他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长子,庆幸其还远未到听懂这些复杂人事的同时,却也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也是这样的夏天,祖母终于退位,咱们终于得以不再过幽居宫中的日子,我拉着你到这当年还叫做玄经观的道观来为早死的阿娘祈福,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金仙公主吃力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股反常的潮红,然而,她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们俩都隐瞒了宗室的身份,他也就以为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他长得斯文俊俏而又温文尔雅,我一见倾心,但后来小心翼翼打探过之后才知道,他出自商贾之家。”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凛然一惊,再看玉真公主时,就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异常难看。

“虽说真正的名门望族,都不是最情愿娶宗室女。娶宗室女的多半都是当朝宰辅权贵,天子为表信赖,臣子为表忠诚,互惠互利,偶尔也不是没有出身稍稍寒微的人家娶宗室女的,但终究少数。而商贾之家,绝不可能,须知我虽不是公主,却是县主……”金仙公主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可她脸上的神采,却已经远远好过杜士仪刚来的那一刻。

“我知道,却仍然想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见他。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求了阿爷。”

说到这里,金仙公主终于遽然色变,用从未有过的怨毒声调说道:“阿爷自然不同意,可我没有想到,那时候阿爷因为生怕韦庶人知道此事,暗中有所计划对他不利,于是便暗中派人毒杀了他。呵呵,天底下人都觉得温仁恭俭让,为人最最慈善的阿爷,却也曾经做出过这样的事情!他死的时候,我正好带着人悄悄溜出宫去见他,所以,我亲眼看见他吐血倒地,那一袭白衫上血迹斑斑……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对我说,他会为了我一试科场,一定会去向我的父母求亲……”

“阿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玉真公主终于知道再也忍不住了,双膝一软从床沿边上滑落了下来,泪水完全糊满了双眼。

然而,金仙公主却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这么多年,我心如止水,没想到同样出身商家的玉曜会投入我门下。看着她,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看到她和君礼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我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我能够像玉曜一样聪明一些,能够隐藏住思念和期盼,能够捱过那些日子,也许,也许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她缓缓侧过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君礼,你既然自居子婿,那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你,不要……不要辜负了玉曜……不要辜负了你们的孩子……”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真正明白金仙公主这些年的爱护和偏袒从何而来。他郑重其事地把杜广元从床头抱下,让其和自己并肩跪了下来,随即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观主放心,今生今世,我必不负她,必不负子女!”

“好……好……”

金仙公主终于露出了欢欣的笑容,竭力伸出手来虚虚往杜士仪这边抓来。然而,正当杜士仪想要伸手握住她那干瘦的手时,他却听到了一声悠悠的轻呼。

“徐郎……”

只怔了一怔的他最终慢了一拍方才伸出手去。而这时候,金仙公主的那只手已经颓然落下,无力地落在了床头。玉真公主震惊万分地看着眼睛微阖,嘴角含笑的阿姊,颤抖地探手在其鼻尖试了试,继而又摸索着伸向了她的胸口,最终不禁整个人伏倒在了床头,一时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紧紧地把杜广元揽在了怀中,有心想安慰玉真公主几句,可是喉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玉真公主哽咽着说道:“都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阿姊告诉了阿爷之后,阿兄来找我打探,我一时不察,把徐筝的来历说漏了嘴,也不至于……”

旧日之事孰是孰非,当事人已经几乎不剩下几个了。因而,杜士仪最终伸手按住了玉真公主的肩膀:“逝者已矣,不要再想这么多了……”

玉真公主终于抬起头来。她随手用袖子拭去了满脸泪水,这才看着杜士仪道:“阿兄上次便告诫过我,日后少和你来往。君礼,多年相交,日后恐怕也没有多少如此刻这般说话的机会了。你记住,即便阿姊不在了,我也永远都是你的知己!”

“千金易取,知己难求。”杜士仪伸出手来,给了玉真公主一个没有任何情色成分的拥抱,随即便站起身来。“从今日起,我会让广元为金仙长公主服素一年!”

当杜士仪带着杜广元出了开元观上马回程,出了坊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旌旗招展,仪仗鲜亮,显然是李隆基这位当今天子已经来了。他一点都不想与其照面,立时吩咐改道。等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观德坊私宅,尽管身心俱疲,他仍然摆手拒绝了秋娘想要抱走杜广元的请求,自己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书斋。

“阿爷……祖师奶奶……”

“你的祖师奶奶已经走了。”杜士仪摩挲着杜广元的脑袋,见其流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知道,要这么小的孩子理解死亡还早了些。他思索了片刻,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说话。”

“可是……为什么?”

见小家伙一急,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杜士仪将其放了下地,这才哂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既然生逢这大好盛世,就得不负此生才行,否则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可是要遭天谴的!广元,你记住,从今天起,为了你的祖师奶奶,每日素衣,少进荤腥,能不能做到?”

“能!”

“好孩子!”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然下定了决心。哪怕为了这么多人的期许,无论将来如何,他只能尽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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