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宇文融是如何借到的这个雅静地方,杜士仪不得而知。可他很清楚,自己和金仙公主的关系人尽皆知,今夜赴约落在别人眼中,还不知道会编排成什么。宴无好宴倒还不至于,可宇文融拜相三个月以来的雷厉风行,着实让他为其捏了一把汗。此时在提着灯笼的从者引领下登上了小丘,杜士仪就远远看见了那座围上了厚厚锦帷的凉亭。等到近前,他就发现,这山风之中本该冷得冻人的地方,此刻却透出了一股浓浓暖意。
“宇文相国,久违了。”
自从当年在成都令任上见过身为廉察使巡狩天下的宇文融,尽管常通书信,杜士仪和宇文融竟是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回京从殿中侍御史转任右补阙的时候,宇文融已经出为魏州刺史;而宇文融拜相之际,他则是官任云州长史。如今再次见面,他赫然发现,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五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宇文融,如今鬓发已经苍苍,但不变的却是那种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
“什么宇文相国,杜贤弟难不成是嫌弃我不成?”宇文融冲从者摆了摆手,亲自站起身上前把杜士仪拉进了凉亭,等到用挂钩将锦帷完全闭合,他强行把杜士仪按着坐下,这才满脸诚恳地说道,“从前是我不识好人心,险些误解了你,后来方才明白,什么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杜贤弟,如今我终于得以东山再起,蒙陛下信赖执掌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执掌门下省,自然希望与志同道合之人共享富贵,共谋大局!”
还不等杜士仪开口说些什么,他亲自给杜士仪斟满了一杯,随即推心置腹地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如今说是拜相,而且一再举荐了不少人,可真正与我同心的却凤毛麟角。我举荐的人中固然有真才实学能力出众的,可也有为了平衡物议的。何至于如此?很简单,因为我此前左迁,如李憕郭荃这样我看重的心腹肱股,结果全都遭了牵连。倘若我一朝拜相就把他们调回来,别人必然难以口服心服,可你就不一样了!”
宇文融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激昂而又振奋:“你只带着寥寥数人前去云州,却先剿马贼,再定粮价,而后粉碎了突厥和奚人的劫掠野心,一时将曾经废置四十年有余的云州经营得欣欣向荣!此等功劳,就连张说都不能熟视无睹,更何况是其他人?杜贤弟,如今陛下召你回来商议奚和契丹的军略,只要我再推上一把,你就能更上一步!门下省给事中之位,你应当知道是何等要紧!”
如果说中书省在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之外,最显赫的就是中书舍人,那么在门下省,除却侍中和黄门侍郎,位置最紧要的就是给事中。较之左拾遗和左补阙,给事中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高官范畴了,尽管未必一定是拜相的必经之路,可当过一任给事中,出为刺史也都是京畿道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的紧要大郡,日后入为侍郎尚书的不计其数。因而,宇文融见杜士仪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以为他还在犹豫,索性自饮了一杯以示毫无欺瞒。
“杜贤弟。外官入朝,鲜有同品迁授,但你不同,你虽为云州长史,但其实却执掌一州,所以,正五品的给事中、中书舍人、御史中丞,都不是不能设法的。可御史台出来的,不免被人视为法吏。中书省是萧嵩和裴光庭的天下,你愿意去当钉子,我还不情愿呢!唯有这门下省,源丞相执掌多年,如今又是我为首,绝不会亏待了你!云州新置,就算出类拔萃如你,三年五载之内也不可能让其如并代那般光景,还不如趁着功勋回朝!”
今天从一落座到现在,宇文融就是这么一副态度,杜士仪算是终于明白自己今次被召入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宇文融觉得这是对他的重用和信赖,可却不知道,他自知自己的斤两,在还未积累起足够的资历和人脉之前,他对于朝中这些争斗是有心有多远躲多远!
所以,他借着低头喝酒遮掩眼神中的无奈,随即方才抬头说道:“那宇文兄想必对将来已经有计划了?”
“我早在从魏州前往汴州主持救灾以及河道诸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宇文融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送到了杜士仪面前,“这是我冥思苦想许久,方才最终定稿的定户口疏,六月时上奏,陛下甚为嘉赏。如今户部正在拟定度支奏抄,审核的正是门下省,有你我联手,此前再次风行的逃户之风必然能够一举扭转,到了那时候,杜贤弟何愁将来?中书省萧嵩会打仗,但治国却平平,裴光庭更不用说了,靠着父荫的庸碌之辈而已!天下有能者,除我之外,贤弟居首!”
杜士仪险些没有一口酒呛出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他怎么就觉得宇文融这话,这么像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曹操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会儿刘备被曹操吓得筷子都掉了,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他固然勤勉,踏实,懂得些创新,但从来就不敢小觑天下英雄!更何况治大国如烹小鲜,他连云州一地殚精竭虑也不过刚刚使其渐入正轨,更何谈这大唐?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宇文融此时此刻的踌躇满志,让他觉得很不牢靠。从开元九年至今,由区区的九品富平县主簿到如今正三品的黄门侍郎,宇文融用短短八年走完了哪怕姚崇宋璟这样升迁最速的宰相也需要二十年的官路,根基不稳已经摆在那里,竟然还大喇喇地瞧不起人?
于是,他沉默片刻,便突然开口问道:“宇文兄觉得萧相国裴相国庸碌,但天下怎可能真的全无英杰。燕公和广平郡公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杜士仪觉得自己和三国演义中东拉西扯一个个拿人敷衍的刘备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张说老了,连王子羽这样曾经信赖备至的才子都保不住,还要靠你,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至于广平郡公……我可是履行了当年对你的承诺,只可惜广平郡公太直了,刚则易折,他孤得没几个友人,儿子们又不争气,想要再度拜相是不可能了,陛下总得考虑别人的反弹。”
宇文融话音刚落,杜士仪便连珠炮似的问道:“桂州刺史张子寿如何?”
“张子寿?”宇文融对于曾经张说信赖备至的中书舍人张九龄,自然不会陌生,嗤笑一声便冷冷说道,“一文采出众的儒生耳!善恶忠奸都未必分得清,更何况治国大政?杜贤弟不会因为他亦是人称文品俊秀,所以就对其另眼看待吧?”
杜士仪只想随便找几个人来搪塞一下宇文融,听到其对张九龄亦是不屑一顾,他冷不丁想到了今日见过的信安郡王李祎,遂微微笑道:“那信安王呢?”
一提到这么一个人,宇文融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然而很快,他便竭力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一区区武夫耳。若非宗室,何至于有他扬名之日?好了好了,既是杜贤弟不肯以英雄自居,那我也不勉强。来,为了我们在长安重逢,满饮此杯!”
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这杯劝酒,可心中更清楚的是,宇文融确实和李祎有什么恩怨在。然而,宇文融不想说出来的事,就算他设法将其灌醉了也是白搭。于是到最后,他索性把自己给灌了个半醉,继而就昏昏沉沉伏倒食案假作酣睡了过去。果然,在推了推他后不见动静,宇文融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比鬼还精!要不是我一再承你的情,何至于这样放低身段?杜君礼啊杜君礼,你千万别让我失望!这给事中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我又没对你求!
装醉的杜士仪在腹中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等到宇文融差人把他送了回房,他方才不得不仔细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回云州,现在绕不过去的第一道坎是宇文融,至于第二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得靠他自己去判断了。可是,他实在没办法看好宇文融,不论是隐约记得此人结局不妙,还是因为宇文融这自始至终改不掉的急躁和树敌。至少他就想不明白了,好端端信安王李祎一个在外头带兵的节度大将,究竟碍着宇文融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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