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从云州不远数千里长途跋涉到了突厥牙帐,岳五娘整整用了二十天。这二十天她并不是全然都用来赶路,而是软硬兼施收服了路上一支约摸十余人的马贼。她生得貌美,又艺高人胆大,那些从牧民变成马贼的汉子在她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段下,最终如同驯服的猫儿似的随其左右奔走,甚至对她自称的王族旁支阿史那莫儿这一身份也深信不疑。因而,随着一行人日益接近王庭,九十九泉附近那三部图谋云州之事也被岳五娘散布了出去。
因此,当消息传入毗伽可汗和阙特勤耳中的时候,兄弟两个全都是大吃一惊。如今不是默啜刚死,突厥被大唐和铁勒联军逼得进退失据,群龙无首的时候了,但也同样不是毗伽可汗刚即位时野心勃勃,想要重新恢复往日突厥荣光的时候了。国师暾欲谷已经过世,昔日那些精兵强将,如今都已经老去,正如同毗伽可汗和阙特勤这一对兄弟二人,也已经不复从前的雄心壮志,前者在美酒和女人身上的流连时间,更是远多于征战和射猎。
所以,这才有毗伽可汗的一再求娶大唐公主。无论究竟是宗室的女儿,抑或干脆只是宗室女的女儿,都不要紧,反正大唐一定会封其为公主然后再嫁过来。他贵为突厥可汗,并不看重区区嫁妆,正如同他之前对大唐使节提到的,他堂堂突厥可汗丢不起那个人!
吐蕃赞普娶了大唐公主,奚王娶了公主,而契丹王也同样娶了大唐公主,可只有他再三求娶大唐公主,大唐天子却一直都不曾首肯。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突厥这几十年来就没断过和唐廷的征战,可吐蕃也还不是一样?凭什么别人都能娶到的女人,他却娶不到?吐蕃也好,奚和契丹也好,对突厥都如同土鸡瓦狗一般!
也正因为之前有风声说,大唐天子已经在考虑挑选一个宗室女嫁给他,所以,在听闻了那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竟然图谋云州之后,毗伽可汗立时招来了阙特勤。作为突利设,也就是左贤王,如今已经四十有七的阙特勤比起其兄来,没有那么魁梧,整个人反而有几分瘦削,兄弟俩唯一最相似的便是黑亮有神的眼睛,这也被不少部下敬称为鹰隼之眼。
“阿阙,倘若真有此事,你怎么看?”
兄弟俩硬生生从默啜的子嗣手中把可汗之位夺了过来,自然一直戮力同心。见兄长分明露出了焦躁的表情,阙特勤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九十九泉毕竟距离牙帐太遥远了,那些部落的首领妄自尊大,贪得无厌,打这样的主意也不足为奇。我听说云州年初方才复置,兵员不过两千,口不过六千,却因为和奚部以及契丹互市,尤其是茶叶的交易量相当大,故而也许真的有巨大的财富。如果早得知,牙帐只要派出亲卫警告,就能打消他们的念头,但现在的话,恐怕是来不及了。”
“那些喂不饱的狼崽子!”毗伽可汗只觉得心疼肝疼哪都疼。当年在暾欲谷的利害分析下,他早已绝了和大唐一较高低的心思,如今只想迎娶一个大唐公主,舒舒服服度晚年,谁知道竟然会有部属捅出这样一个篓子。想到这里,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对大唐开战可好?要知道,他们在西面被吐蕃死死拖住,这要是真的能够……嘿嘿,当年颉利可汗没有做到的事,兴许我就能做到了!”
阙特勤一时愕然,他用意味难明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心情却极其复杂。眼看着当年英明雄武的兄长渐渐变得沉迷于声色犬马,他不是没有其他想法的,然而,铁勒九姓的不少部族尽管仍然臣服于牙帐之下,可终究都是虎视眈眈的狼,再说他也不想向敬爱的兄长举起屠刀。
所以,他只能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摇了摇头道:“兄长,如果在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君毚刚死的时候出兵,那么,有吐蕃人牵制大唐军马,兴许我们还能有些收获,但现在不行。”
见毗伽可汗大皱眉头,他便着重强调道:“因为悉诺逻死了,吐蕃的优势已经丧失殆尽!如今大唐的朔方节度使以及河西节度使,都不是等闲之辈!”
毗伽可汗也就是一时意动,被阙特勤这么一劝,他便知道自己想当然了。然而,三部若是真的破了云州大肆劫掠,大唐一定会兴师问罪。所以,他登时有些恼火地问道:“那难道我要给那三个部落的蠢货背黑锅?和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事,凭什么要我堂堂可汗承担!”
因为你身为王,便得承担这样的责任……说来说去,这些年牙帐对边境靠近大唐那些部落的统御力,似乎越来越低了!
然而这些话阙特勤从前会直截了当地对毗伽可汗说,现在却决计不会了。他们已经不是驰骋在草原上的手足兄弟,而是突厥可汗以及左贤王。所以,他在微微一笑后,便突然话锋一转道:“兄长是否觉得奇怪,九十九泉距离牙帐数千里之遥,倘若图谋云州,也必然是极其隐秘的消息,现如今却会四处传得沸沸扬扬?”
毗伽可汗登时霍然站起身,面上又惊又怒:“莫非是有人故意造谣?想要我派出牙帐亲卫,踏平那三个部落?”
这一次,面对毗伽可汗陡然之间的过激反应,阙特勤是真的无语了。他也懒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命人去打探过,得知有人收服了一股马贼,又为牙帐西南面的铁勒契苾部找回了一群失窃的牛羊,被奉为上宾,当他们离开契苾部之后,这个消息就突然疯传了起来。而最为特异的是,这些原本餐风露宿的马贼应该是不会轻易臣服于人的,可现如今却在区区一个女子的手下俯首帖耳。而且,如今人已经到了突厥牙帐。”
“一个女子?”毗伽可汗登时来了兴致,“阿阙你可打探清楚了,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知道兄长的老毛病又犯了,阙特勤便避重就轻地说道:“一个自称阿史那氏,能够飞剑直取野狼首级的女子,若是卧榻之侧有这样的女子,恐怕谁都会睡不着的。”
毗伽可汗固然年老而好美色,但喜爱的还是那些美貌柔顺的女人,可不想枕边人探手就可取性命。于是,他立时若无其事地改口说道:“阿阙既然打探得这般仔细,应该不会就到此为止,轻轻放过此女吧?”
“没错,我来见兄长之前,已经去派人把这一行人带到牙帐来。究竟事情如何,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然而,尽管阙特勤已经觉得自己派出去的是最精锐的护卫,可是,当那个传言中美艳绝伦却身手非凡的女子踏入牙帐时,他仍然吃了一惊。对于女色只是平平的他尚且觉得惊艳,就不要说眼睛大亮的毗伽可汗了。倘若不是阙特勤此前的形容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他恨不得今天晚上立时把人留在帐中。
好在阙特勤还是抢在兄长前头开了口:“你便是那自称我阿史那氏,四处散布流言蛊惑人心的女子?”
“这位想来便是突利设了?”岳五娘刚刚让那些藐视自己的护卫狠狠吃了一番苦头,此刻虽见四周护卫个个按着腰刀凶神恶煞,她却怡然不惧。看到阙特勤微微颔首,她便笑着说道,“第一,我不是自称阿史那氏,我本就是流落中原的突厥族裔,有金狼骨雕为证。”
岳五娘淡然自若地从脖子上解下一件骨雕,见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同时为之一怔,后者更是快步上前抢在手中翻来覆去端详好一阵子,这才面色复杂地还了给她,她将其收入怀中之后,这才继续说道:“第二,我也不曾散布流言蛊惑人心。如若可汗和突利设不信,可以立时派人去九十九泉打探,想来等到牙帐亲卫赶到那里时,战局早已尘埃落定了。”
岳五娘用金狼骨雕证明了身份,随即又坦然让牙帐亲卫前去查证,毗伽可汗登时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一时用突厥语破口大骂。尽管阿史那氏从来便不是所有人都一条心,可岳五娘只身前来相见,说话又坦然无惧,他已经信了八分。
而阙特勤却突然开口问道:“你既是我突厥王族之后,为何这些年从来不曾复归牙帐?还有,你此次是从何处而来,缘何要散布三部图谋云州的消息?”
面对这样的疑问,岳五娘从容不迫地说道:“那当然是因为,我是云州杜长史的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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