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文一斗,一石十斗,一下子买六千石,也就意味着是整整两百七十万钱。
梁小山用一个月五成利的高额利息,方才从其他粮商以及自己所有相熟的人那儿凑足了这笔现钱。为了运送这批粮食,他少不得又用高额的报酬请了帮工将这一包包的陈粮运到了自己临时租下的库房,又分派了众多稳妥的人手负责看护后,随即方才脸红脖子粗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就不信杜士仪还能继续撑下去!

然而,当他从库房出来,带着随从预备回去自己的米行时,却在出了里坊上了大街之后,听到了满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心中猛然一跳的他急忙支使了一个随从前去打探,不多时,他就看到那随从策马疾驰回来,面上赫然是一片惨白。尽管情知一定是坏消息,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地喝问道:“别这么一副死人脸,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官府弄什么玄虚?”

“东家,是粮食,城外又有粮车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梁小山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快炸开了来。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喝道:“哪里来的粮车!朔州已然粮竭,怎会还有余粮运过来?”

“不是朔州……”那随从哭丧着脸,连声音都有些哆嗦,“是魏州转运到幽州的,听说是来自江南和淮南的粮食!魏州宇文使君雷厉风行,如今永济渠再次畅通无阻,江南和淮南的大量粮食得以北上,河北河东的粮价应声下跌,说是并州如今粮价不到一斗十二文!河北遭灾稍贵,但也不过是每斗十八文,这还是新粮的价钱,据说陈米就是每斗七八文也卖不出去……”

这话还没说完,马背上的梁小山便只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喉头一阵腥甜,随即脑袋一晕,竟是就此坠下马来!随从们这下子立时慌了神,有的下马前去救护,有的急着拨马去找大夫,还有的对着刚刚那前去打探的随从怒目以视。

“这种坏消息你也不会说得软和些?东家这些天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见同伴们竟是都埋怨上了自己,那随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以为我想打探这种坏消息?据说是杜长史夫人亲自带人前去幽州转运的这批粮食,因为价格公道,给足了斗米十八文的价,批量又大,原本发愁谷贱伤农的幽州赵长史还亲自派了自己的亲随护送押运,最后从蔚州送到了咱们云州!听说如今杜长史亲自去迎夫人进城了!”

梁小山尽管气得坠马,但刚刚还有人忍不住质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可听到这番补充,众人无不是如丧考妣。自家主人以每斗四十五文的高价吃进了公主府要汰换的陈粮,如今云州城内非但没有出现什么粮荒,反而有了大批便宜的粮食,再加上自家主人还借了大笔的高利贷,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云州东面城门,这时分恰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人们满心想要看到的杜士仪去迎接自己夫人的情景却并没有出现,放眼所见只是一辆又一辆粮车。深深的车辙,一袋袋的粮食,以及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所有这些都让满城百姓们人心振奋。随着亲自赶来交接粮车的王翰扯开喉咙嚷嚷,报出了如今河北道以及河东道的粮价时,四周围更是此起彼伏欢呼不断。

趁着民心激奋,王翰方才举手示意肃静,等到好一会儿四周围安静下来,他方才朗声说道:“杜长史有感于前些日子奸商囤积居奇,以至于粮价腾贵,寻常百姓饱受其害,因此决定,但凡日后官府派工,如修筑城墙,修缮官府及房屋道路桥梁这些工程,以及在民田之外招募屯田每日计酬时,可根据自己需要选择发现钱或是粮票。持粮票者,无论时价有多贵,可以粮票定量,前往指定粮店或是米行换取粮食。”

听到这话,刚刚迁来云州时得了粮票的甜头,而后又在此后米价腾贵时吃足了黑心粮商苦头的百姓们登时再次欢呼雷动。而在王翰禁不住七嘴八舌盘问的人,直接把陈宝儿拉了出来答疑解惑之际,一身低调男装的固安公主和王容,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悄悄出了人群。当她们终于抵达已经初具雏形的云州都督府门前时的,便只见杜士仪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那儿。

“二位大功臣终于回来了!”

固安公主笑而不答,等到拉着王容随杜士仪进了都督府,入了仪门再无闲杂人等在身侧,她方才爽朗地笑道:“功臣可不是我,我这出门是不能声张的。再说,要不是幼娘又出钱又出人,这一趟路途可不会顺利!尤其是我这身份随意在外头走动犯忌,也不知道让她操了多少心!”

“你别听阿姊谦虚,河北多年遭灾,各地官府救灾乏力,路上不太平,甚至有盗匪出没,要是没有阿姊应付裕如,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麻烦!”王容见杜士仪当着固安公主的面,就这么拉住了自己的手,这些日子奔波之苦她竟是再也不觉得了。对着丈夫笑了笑,她便如释重负地说道,“幸好宇文使君比想象中好说话,我本以为他当初没有送过贺礼,又和你有过龃龉,万一不肯通融可怎么好……”

“幼娘你直接大手笔地在那位宇文使君困窘之际借了一千万钱给他,让他得以度过最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危机,能够在魏州等地来了一手比咱们这云州更加大规模的抬高粮价后再打压粮价,然后倒手赚了个盆满钵满,他哪里还会拒绝帮这么一个忙?”

固安公主从旁插了一句话,又含笑对杜士仪说道:“当然,阿弟举荐他的事,他不但知情,而且承情。否则,这首批从南边运送上来的粮食,未必就能先轮到云州。河东河北的粮价应声下跌,也是因为宇文融那批昔日心腹不遗余力宣扬的缘故。”

“总而言之,这次阿姊和贤妻是大功臣,请受我一拜!”

杜士仪一本正经地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可这腰还没怎么弯下去,他就只觉得胳膊被人托住了。一抬头,他就只见固安公主闪电似的缩回了手,而王容则是有些嗔怒地扶着他的右臂瞪他:“你谢阿姊也就罢了,让人看见堂堂杜长史竟对夫人折腰,会传成什么!”

“要谢自然一起谢,怎能厚此薄彼?”

话虽如此说,但心意到了,杜士仪自然不会继续坚持这形式,但少不得为风尘仆仆的两人设宴接风。只不过,无论固安公主还是王容,这一程来回疾赶,根本没有多少工夫打理仪容,都第一时间回房沐浴更衣去了。有心窥探一番美人出浴的杜士仪也很快没了这空闲,因为赤毕匆匆来报知了另一个好消息。

“郎主,罗将军回来了!”

云州并非真正的驻军之地,但行前李隆基既是令他招募流民逃户,并募兵戍守,而且如今云州大部分兵马都是由王忠嗣这个天子假子来管,将军校尉之类非朝廷所命乱七八糟的称呼自然满天飞。身为前麟州镇将的罗盈即便无法和王忠嗣并列,但也领了一支偏师。只不过,因为杜士仪有意无意,固安公主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些各有一技之长的人手,几乎都在他手下。

所以,当罗盈大步走进书斋之后行过军礼,便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杜长史,幸不辱命。”

“干得好!”杜士仪没有问那些具体的情形,他很清楚,小和尚说幸不辱命,那就是自己要的那批人一定训练得相当扎实!他冲着罗盈竖起了大拇指,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因问道,“对了,岳娘子呢?”

“她……”罗盈有些心虚地干笑了笑,随即方才低声说道,“她去定州北平军拜访裴将军了。裴将军丁忧服满,如今已经重回北平军任职。她本来邀我一起去,但见我忙着练兵,又想着如今官居定州刺史的是河东侯张尚书,所以还是暂时算了。”

杜士仪曾经的仇人张嘉贞,如今爵拜河东侯,官拜定州刺史兼工部尚书,这样不伦不类的官职配置,显然是李隆基对于这位曾经的宰相还存有情分。尽管当初杜士仪在两京时就一直和张嘉贞不对付,但如今时过境迁,他和张说能一笑泯恩仇,与张嘉贞这个急躁刚愎的旧日宰相就不敢担保了。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去招惹如今没有利害关系统辖之分的张嘉贞,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既是去了北平军,我倒可以让人去一次定州,拜托她走一趟给我送封信……罗盈,这一两日之内,奚族商团必然会交易。他们之前固然说牛羊就在云州界外不远,但还要防着突厥人,当然,奚人出尔反尔也不可不防。王将军坐镇云州不可稍离,到时候护送和交接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奚人会有南霁云护送至饶乐都督府地界,他经验资历尽皆不足,你记得多提点他。”

“是,我明白!”

杜士仪满意地对这个当年的小和尚微微颔首,正要再吩咐什么,就只听外间传来了赤毕的声音。

“郎主,几家粮商在都督府门前求见。”

杜士仪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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