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刺史魏林是睿宗朝名相魏知古之子,尽管魏知古因为姚崇深忌,阴加馋毁,开元初年只当了没多久的中书令便罢为工部尚书,而后郁郁而终,但因为当初魏知古在关键时刻,曾经将太平公主密谋悄悄告知于李隆基,当今天子对于他的五个儿子都优厚得很。这其中,身为季子的魏林便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明经及第后一路稳稳当当迁转,如今尚不足四十便已经官居朔州刺史,独当一面,被认为是鹿城魏氏这一辈的中坚。而他的性子,也秉承了和其父一样的方直。
本来他对杜士仪这次只身上任很不以为然,以为是沽名钓誉,更何况杜士仪还在御前指名调了他这里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录事参军事郭荃去帮手。然而,杜士仪从朔州北上云州,不过区区数日的功夫便传来了这等喜讯,而且信使路过朔州的时候,对那一夜的大胜细节并不讳言,所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见郭荃来见,这些日子以来,原本看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终于表情有所缓和。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朔州从当初武德四年的四千余口到如今的将近两万口人,历经了百多年!当初云州居人,在朔州已然安居乐业,若是强下迁徙令,只会逼得百姓背井离乡。你也应该知道,云州纵使有贵主坐镇,尚且有马贼觊觎,更何况现如今云州城高不过两丈,口不到两千,不足以凭恃!”
魏林要说的这些,郭荃如何不知道?他想起杜士仪之前路过朔州时对自己的嘱咐,当即诚恳地拱了拱手道:“使君所言正是,杜长史并没有下令强徙的意思,只是说,请使君在朔州所辖各县贴出榜文,愿徙往云州者,人授田百亩,免租庸调十年,若一户之家,有一丁口愿受募为兵者,三十年之内,全家丁口免征租庸调。除此之外,官给耕牛及种子。愿者录名登籍,不愿者绝不勉强。”
之前魏林每次见郭荃,都是根本连话都不听其说完,就三言两语将其打发出去,这一次郭荃完完整整阐述了杜士仪的政令,他终于不禁大吃一惊。在心里权衡着这些政令,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大多数人都会贪恋现如今还算安稳的生活,这朔州也算是宽乡,地广人稀,但靠近朔州和马邑附近的土地,都早已被本地豪强分割殆尽,而寻常百姓为了提防不时越境袭扰的突厥人,根本不敢在离城池太远的地方垦荒,再加上耕牛种子和免租庸调的诱惑,只怕真有不少人会去云州!
即便不想自己的地盘上人口减少,但他又不是那等私心极重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拦阻这样的善政。在想了又想之后,魏林便开口说道:“可以,但公文之上,必须下一个限制。各州在籍民户,不许请过所公验迁徙。唯有当年原籍云州,及不在籍的逃户,可请过所公验,迁至云州。”
郭荃几乎想都不想便满口答应道:“好,多谢魏使君!”
当王容和岳五娘一行人抵达了朔州的时候,满城已经尽皆贴出了榜文。看见一处坊墙下围了众多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议论不休,王容还没开口,岳五娘便笑着说道:“幼娘,你们先去客舍投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回头就去找你们。”
还来不及答应,王容就看见岳五娘一跃飘然下马,三两步就上前挤入了那足足有几十人的人群中。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王容也打消了把人叫回来的打算,侧头便对刘墨吩咐道:“我们先去客舍,岳娘子最是机敏,一会儿就能找来的。”
杜士仪那一拨随从部曲中,赤毕为首;王容身边这一拨随从部曲中,则是刘墨为首。他闻言自不会违逆,立时调拨了两人去四处坊门武侯处打听最合适的客舍。而等到一行人在客舍住了下来之后,王容依旧命人去朔州刺史署投帖。而岳五娘也已经穿梭在各处公文张贴之处,弄清楚了这朔州城内连日以来闹得沸沸扬扬之事。因而,她轻轻松松找到了王容等人投宿的客栈,与其商量了一阵子,便趁着王容接到刺史署邀约前往拜会郭荃的夫人之际,换上女装带了剑器悄然出门。
她本就是艳光慑人,此刻一身女装背着剑器走在街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回头一顾。而她旁若无人地找了个路人,问明白这朔州城内最大的酒肆,便是在城北三林坊的一座胡姬酒肆,她便径直找了过去。此刻已经时近傍晚,正是城门将闭,行将宵禁的时节,然而坊门一关,却是另一个小世界,那些通宵营业的酒肆比比皆是。当她步入那家名为兰陵的胡姬酒肆时,见居中一个衣着暴露的胡服艳姬正在跳着胡旋舞,她不禁嘴角一挑,就这么施施然挑了一处空座头坐了下来,趁着一曲终了彩声雷动的时候高叫了一声。
“来一斗清酒!”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酒肆,炫耀酒量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可女子的声音便极其少见了。因此,岳五娘这一声高喝,一时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待见那从容自若高声呼酒的竟是一个美艳女郎,立时便有人蠢蠢欲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岳五娘身边的三个坐席就都被人占了。三人年纪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精悍之辈。早就喝了不少的他们色迷迷地盯着面前的女郎,其中一个更是在店中伙计上了一斗清酒之后,立时双手举起酒斗,抢先给岳五娘斟满了,而溢出来的酒液在桌子上流得四处都是,他也不嫌腌臜,直接用袖子将其擦干。
“娘子何方人士,竟有这等好酒量?”
“一斗酒算什么好酒量。当初我在高昌时,葡萄美酒一顿下肚两三斗也不在话下!”岳五娘信口胡诌,见三人全都不信,她便若无其事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即伸手拦住想要抢着为自己斟酒的那三条大汉,只一手就讲那硕大的酒斗直接提了起来,稳稳当当给自己的酒碗注满了,却是不曾溢出一滴来。见她举重若轻地放下酒斗,三人都是识货的,彼此面面相觑的同时,心中全都是一凛。
好功夫,这美艳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下头小小的试探和交锋,而台上的胡姬已经开始了另一轮的胡旋舞。随着她婀娜多姿地在小小的圆毯上旋出了绚烂的舞姿,一时就酒肆中有人打拍子,有人以箸击碗,也有人大呼小叫,怎一番热闹喧天的景象。当这一曲再次结束,满头大汗满脸潮红的胡姬笑吟吟地下来逐席请赏,到了岳五娘面前的时候,刚刚一口气十几碗酒下肚,却是面不改色的岳五娘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胡旋舞是跳得不错,可我在龟兹见过更好的!”
那胡姬虽不是自由身,但若论胡旋舞,她在朔州也是稳坐第一把交椅,连那些官妓也都自叹不如。因此听到这赤裸裸的挑衅,她登时不乐意了。再加上岳五娘比她更美**人,她几乎想都不想地反唇相讥道:“这位娘子说我的舞不好,你自己可能胜我?”
“有何不可?”岳五娘欣然起身,见四周围都发现了这儿的争执,一时众多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便随手取下了背上的双剑,随即嫣然一笑道,“只是这胡旋舞我却不会,便来上一曲剑舞吧!”
剑舞在整个北方都是最最流行的,因此听到岳五娘这话,四周登时一片叫好声,那胡姬咬着嘴唇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被人忽略了。尤其是岳五娘邻座的那三人,眼见其足尖点地,轻盈灵巧地登上了刚刚胡姬献舞的高台,他们忍不住也随着喝了一声彩。当此之际,就只听岳五娘高声叫道:“乐师,可会裴将军满堂势之曲?”
酒肆中的这些乐师,兴许不会什么宫廷法曲道曲,但这些民间最流行的曲乐却不在话下,几个乐师高声应了,管弦之声立刻大起。随着一道寒光倏然而起,满酒肆的酒客们就只见这位突然到来的神秘女酒客手中双剑好似蛟龙,上下翻飞之中,竟仿佛活的一样能够在酒客们头顶上自由穿梭,时而甚至差之毫厘地从酒客们脸侧臂旁擦过,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就连刚刚完全不服气的胡姬,面对这显然胜过自己平生所见剑舞的绝艺,最终也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一曲终了,见岳五娘收剑下台,甚至连一滴汗都没出,直接到了自己那一桌旁举起酒斗便是一阵豪饮,四周顿时传来了更大的欢呼声。这时候,酒肆东主满脸堆笑地上了前来,殷勤地说道:“这位娘子可愿意驻留我兰陵酒肆么?只要你肯留下,价钱好说……”
“你真出得起价钱?”岳五娘反问了一句,见酒肆东主拍胸脯自信满满,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明宫都留不得我,若你想留我,除非是天外陨铁所炼剑器,鲛人绡纱所织舞衣,你可觅得到?”
那酒肆东主被这狮子大开口给说得为之面色大变,而旁边却有人耳尖,立刻高声问道:“这位娘子刚刚说的是大明宫?莫非曾在大明宫中献艺?”
“大明宫中,花萼楼前,我都曾经献过艺。”
被岳五娘这豪语说得完全没了脾气,那酒肆东主只能苦着脸长揖道:“在下无状,请教娘子名讳?可是师从公孙大家?”
“不错,我乃岳氏五娘。公孙大家,便是家师。”
岳五娘撂下这话便转身而去。就在四座哗然的时候,刚刚和她同席,甚至还斟了一碗酒的那大汉又起身问道:“那敢问娘子,接下来还要在朔州城中一展绝艺否?”
“今晚不过是兴之所至而已。明日我便要启程赴云州,没这功夫了!若要一观剑舞,各位便请到云州吧!”
眼见得岳五娘飘然消失在了门外,酒肆中一时沸反盈天。刚刚那剑舞绝艺固然惊人,但更加惊人的是,如此佳人居然要前往云州那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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