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钻入耳中,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立时循声望去。就只见居中他还没看过的那一面墙前,这会儿正围着三四个白衫士子,正对着墙上那墨迹淋漓的诗文评头论足。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叫上王容走了过去,待看清了那一篇长赋的题目和落款,他就明白,这果是李白之作无疑。
“……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好气势!”

杜士仪已经认出了这几个人中,便有之前听到品评诗文不留情面的两个毒舌,可这会儿毒舌之一诵读至此,却脱口赞了这三个字,他不禁面露笑容。而另一个人显然更加倨傲,由下一段继续念了过去,可等读到“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像其势,髣髴其形”时,那人终于有些面色发白,即便没有开腔,显然其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果是气势雄浑,自己所不能及。

而王容此前虽见杜士仪和李白吴指南相交,却只知道杜士仪是赏识那位李十二郎文采,却没读过他的诗文,此刻赏那诗文中所露豪情壮志,读那字里行间的狂放大气,她不禁对杜士仪的眼光敬服备至。再看那起头还觉得李白狂妄的众人,已是渐渐都从最初的出声诵读变成了默默诵读,仿佛都生怕自己一个不好直接击节赞赏,长了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

等到通篇读完,也不知道是谁长叹一声道:“好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我不能及!”

这一句自陈让同行的其他几人全都面色微妙,更有人轻叹一声道:“初到荆州便见如此绝世好文,果是江陵宝地,文华辈出!”

话音刚落,他们背后就传来了一声笑:“这李十二郎可不是荆州人物,是从蜀地来的!听说去年来此拜谒司马宗主时,别人都是苦苦相求尚缘悭一面,他却持拜帖昂然直入,司马宗主留之论道,更赞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一时宾主相谈甚欢。他回去之后便做了这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送了给司马宗主,司马宗主赞为举世无双,这才留在了上清观这诗墙正中。”

不但刚刚诵读评点的众人,就连杜士仪也往这说话的人看去。那说话者神清气朗,约摸二十出头,面对众人的瞩目,他微微颔首,显得很有教养。而其他人有的咂舌有的吸气,仿佛都在庆幸刚刚没有一味大放厥词,否则,被司马承祯称赞不已的人,却被他们这等无名之辈评之为狂妄,到时候这狂妄之辈究竟是谁不问自知。

杜士仪沉吟片刻,却上前拱手问道:“这位郎君,不知道做这首长赋的李十二郎,如今去了何处?”

那说话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眼杜士仪,发现有几分面熟,不禁心中暗自纳罕,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还礼。但对于杜士仪的这个问题,他却不禁摇了摇头:“这我就着实不太清楚了。听说去年他拜别司马宗主之后,就携友南下了,也不知道现今在何地。敢问这位郎君名讳,我们可是见过?”

见过?

杜士仪有些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才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口音中也露出了一丝关中秦腔。联想到那位荆州长史韦虚舟,他就打了个哈哈道:“这位郎君觉得我面熟,应是他乡遇同乡之故。若是有缘,来日定还会再见,我就不叨扰了。”

王容还在思量这面生的少年究竟是谁,不留神杜士仪拉着她就走。须臾在观中其他地方兜了一大圈出来,她发现早先止步的裴宁和卢聪早就不见踪影,只有从者几人还在那等候,她不禁微嗔道:“那位郎君不过是问你名姓,你随便杜撰一个就是了,缘何竟演出了一场溜之大吉来?”

“看形容看气度听口音,说不定是荆州韦使君的子侄,既是只打算过境投个拜帖,那还是不要给人留口实的好。”不过,在上清观看到了李白那一篇的雄浑大气的佳作,又得知了人的近况,杜士仪自然心情不错,当下便戏谑地笑道,“想当初韦氏门中颇有想把我当成子婿的,说不定就有如今这位韦使君,你说我如果不溜之大吉,万一被人许个女儿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你……呸!”王容轻轻啐了一口,终究奈何不了杜士仪的嬉皮笑脸,只得随他和从者会合之后回了旅舍。

而既然得知李白出蜀之后曾经在江陵城中逗留,还见到了司马承祯,得其嘉许仙风道骨,甚至还以一篇长赋名动江陵,他索性就命人去打探其在江陵逗留期间的经过,并打探可有人知道其离开江陵后的去向。等到用过晚饭他打算就寝时,领命而去的赤毕却在外头叩响了门。进屋之后,赤毕竟罕有地犹豫了片刻,这才开了口。

“郎君,李十二郎和吴郎君据说是离开江陵就启程去了岳阳,有从洞庭来的人,说是两人去夏泛舟洞庭之后,吴郎君突发暴病,已经亡故了。”

杜士仪原本心情甚佳,听得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吴指南和李十二郎相交莫逆,也颇通剑术,身体强健,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突发暴病亡故?”

赤毕打听到这个消息时,就知道杜士仪必定不相信,此刻只能低声说道:“我也追问过,因见我自陈从蜀地来,和两人相识,这才有人透露,说是暴病,其实是李十二郎外出时,那位吴郎君一时盛气和人相争,结果被人痛殴吐血而亡。李十二郎得知消息赶到时已经迟了,一时抚尸痛哭,泪尽泣血,见者无不动容。他将友人葬于洞庭之侧,随后就离开洞庭,一时不知所踪了。”

尽管之前相识相交的时候,杜士仪不可避免地更重视才高八斗剑术超群的李白,但比自己还年少一岁,为人爽直而又仗义的吴指南,他却也颇有好感。如今听闻这一双相携出蜀游天下的友人,须臾就只剩下了形单影只的李白一个,吴指南更是被人殴死,他只觉得世事无常莫过如是,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而赤毕随杜士仪多年,知道这个主人轻财重义,即便和那两人相处未久,心中却必定不好受,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打探得来的另一桩事和盘托出:“打死吴指南的,据说是当地几个豪族子弟。事后虽有人报官,但事情却不了了之。可就在去冬,那几个人却在一次肆无忌惮纵马大街的时候突然马失前蹄,一时跌死了两个,重伤了一个。据说是奔马被飞石所伤,虽说没查出所以然来,但也有人说是横行霸道的报应!”

“嗯?”

杜士仪猛地想起当初李白流露出的那种任侠之气。自己不在而以至于友人被人殴凌丧命,倘若事后真的只是痛哭流涕,那未免实在是不符合李白的性格。时隔数月,同样一伙人当街纵马时落马二死一伤,他很难把这种事归结到巧合上。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长叹了一声。

“回首去岁初见,仿若昨日,谁知道一转眼便已经是天人永隔了。赤毕,你去拿酒来,既然知道了,我少不得焚香祭奠一爵!”

区区一个晚上,杜士仪的心情就从昨日的兴致盎然而变得沉默得甚至有些消沉,王容自是心中纳罕。而不得吩咐,赤毕自然不会把这些事再对别人说,只是婉转请托白姜,让她请王容去安慰安慰杜士仪。果然,次日启程之际,王容既是问了,杜士仪自然不会隐瞒,把事情原委一说,他就只见面前的佳人亦是为之色变。

“这些地方豪族竟是如此猖狂!”一句话脱口而出后,王容却又迟疑片刻,这才正色说道,“杜郎,你虽和李十二郎吴郎君游历天下,随身不过一二侍童不同,但此行淮南江南,却也得加倍小心。蜀中汉末三国之际,曾有不少世家豪门,而后多数北迁,到隋末唐初已经不见高门大姓,然则江左却不然。你此行虽不理两税,只理茶政,却不能像在蜀时分化相逼,他们不像崔李吴罗几家没有根基。”

“你说的是!”

王容从吴指南的事引申到自己的江南之行上,杜士仪登时心中凛然。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此前是成都的一县父母官,王容又在暗处经营多年,这才能够力压范承明,又对四家分化拉拢打压,收拢民心,最终终于安定了成都的局面。可现如今到江南,就没有这么容易的事了!

“你们在说什么?”

见裴宁过来,杜士仪少不得连忙岔开了话题,只说接下来入淮南道之后的打算。而不远处,卢聪见陈宝儿正在认认真真地检查着马上行李,怎么看杜士仪和王容怎么别扭的他终于忍不住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谈问道:“陈小郎君,你跟着令师也有两年了?”

“嗯。”陈宝儿看了卢聪一眼,点了点头道,“再差两个月,就整整两年了。”

“那令师如此名满天下,就算因人避讳不曾谈婚论嫁,怎么也没有一二美婢随侍左右?”

“之前在成都有人送过,杜师留在院中洒扫。”陈宝儿不以为意地答了一句,却没看见卢聪那张大得越来越大的嘴巴。

这还真的是……龙阳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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