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嘉贞觉得宇文融仿佛是疯狗似的见人就咬,但宇文融固然重重咬了王守一一口,让王守一和张嘉贞这对曾经的盟友几乎成了仇人,但他接下来的手段却极其谨慎。
王钧曾经贿赂过的人,他择选了几个地位不算最突出,在朝中也不是什么极其出挑的人物,和杜士仪一块联名上奏,根本没提到王守一半个字。至于令两个行刑者速刑杀人灭口的主使者,他采纳了杜士仪的建议,以两人所供之人搜遍洛阳也找不到为由,诚惶诚恐地请罪。

果然,李隆基对那些纳贿者的处置从流放到贬官不等,而对于宇文融和杜士仪不曾查出主使者,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责备了几句。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之后,他想起得内侍禀报,宇文融最初因得供词去见王守一却被强硬否认,宇文融事后还对人感慨过没证据就不能胡乱禀报,杜士仪也曾经呵斥过指斥那杀人灭口的指使者就是张嘉贞的说法,言道是无凭无据,不得构陷宰相,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他倒是没看错人,宇文融固然雄心勃勃,杜士仪固然清正凌厉,可为人倒真是值得信赖!可张嘉贞……

低头看着案上一卷纸,李隆基徐徐摊开,恰是一位官员陈奏张嘉贞得王钧为之修缮扩建宅院,而事发之后利用杖杀之机,杀王钧灭口。对于大臣纳贿,他其实一直比表现出来的更加宽容。姚崇亦爱财,张说一直就不是一个俭朴的人,只要不那么太过分,他全都能忍。因为纳贿而举荐一些私人,他也可以装作没看见,可若是连王钧这种货色也能荐入御史台,事发之后又杀人灭口,张嘉贞视他这个天子为何?

以为他真的昏庸到了会连这些都看不到听不到?

费尽心力大半个月,结果却连一句褒扬都没有,对于素来得天子褒奖备至的宇文融,这还是第一次,因而出宫的时候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当杜士仪笑着邀他去酒肆喝酒时,他还有些犹豫,最后却不过情面,这才勉强答应了。等到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寻了一家僻静的小店换了官衣,随即就到了毗邻天津三桥,积善坊北门的一家胡姬酒肆。

当年在这里和崔俭玄对坐,等着卢鸿出宫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想起那时候崔九娘曾经女扮男装悄然出现,继而又和玉真公主一块入宫打探,杜士仪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而这时候,一直仿佛目不转睛看着下头胡姬所跳胡旋舞的宇文融,随口感慨了一句这胡姬不凡,随即就词锋一转道:“真是没趣。”

“怎么,宇文兄还在懊恼这次徒劳无功?”

“倒没什么太可惜的,就算倒了张嘉贞,源翁那性子对上张说,一样会退避三舍……可惜啊,我要熬到宰相,还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宇文融大大咧咧地说着这种寻常官员绝对不敢企及的梦想,痛喝了一气酒又一抹嘴道,“只不过若是因此让陛下觉得我无能,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士仪知道宇文融年纪比自己大一倍不止,因而分外在意圣眷如何也并不奇怪。坐在临窗的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洛阳宫,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宫里突然一行车马出来,看样子,不知道是去哪儿送赏赐的,后头似乎都是绢帛之类的东西。”

“哦?”

宇文融立刻把头探出了窗外,眼睛一转便叫了一个伙计来,吩咐其去打听打听。等到那一行人过了天津三桥,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南去了,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刚刚那小伙计就三步并两步上楼来到了他们面前。这人殷勤而不失恭敬地躬了躬身道:“二位客人,打探得知,这些人是奉了圣命,去宇文侍御和杜拾遗处送赏赐的!圣人嘉赏他二位忠直清正,因而各赐绢五十端。”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宇文融刚刚那郁色一扫而空,哪里还有半点患得患失!他索性就抢先打赏了那伙计,见其欢天喜地地离去,他就笑吟吟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呵呵,只要依旧简在帝心就好!”宇文融索性直接把酒壶拿了来,对着嘴一口气咕嘟咕嘟全都喝干净了,这才兴高采烈地说道,“如此也能回家睡个好觉!对了,我这覆囚使不日就要出东都,也没法留下来过年了,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对哥奴说,他这人主意极多,是个好帮手!”

想到宇文融这最后的提醒,杜士仪回到观德坊私宅时,不禁暗笑自己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原则。他可以敬服宋璟这种直臣,可以敬而远之张说这种心机深沉的宰相,可以亲附源乾曜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老好人,但他还可以和宇文融李林甫打得同样火热。当然,最为适意的却还是和王翰这种不喜欢动心机的人往来,就算是姜度窦锷这种世家子弟,都比那些肚子拐几个弯的朝臣来得可爱一些。

“杜十九!”

有些失神的他回过神时,就看到面前是一个他认识最早也是最率性的世家子弟。崔俭玄一如往日,兴冲冲到了他面前便高兴地嚷嚷道:“大消息,今天我可是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

一路硬是把杜士仪拽进了书斋,又直接用脚后跟合上了门,崔俭玄便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柳婕妤的兄长,那个柳惜明的老子柳齐物,给张嘉贞送了一份厚礼,结果却给退回来了?”

“不知道,”杜士仪回答了这三个字后,便没好气地反诘道,“知道了还要你对我说?”

“嘿,大多数东西是给退回去了,但听说少了一顶最最名贵的亳州轻容帐子。据说足足有三十层,轻若无物,薄如蝉翼,是和柳家另外一顶锦帐齐名的好东西。当初柳齐物用那一顶锦帐,纳了长安城内的名娼娇陈为妾,这另外一顶则是传家宝,岂料这次张嘉贞竟然笑纳了。”

杜士仪早知道作为关中四姓之一的柳家豪富,此刻便随口问道:“那柳齐物送此物莫非是为了求官?”

“奇就奇在……不是!”崔俭玄卖了个关子,见杜士仪果然流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才嘿然笑道,“听说是为了大公主下降的事!不是已经定了王鹞尚主吗?陛下对大公主听说颇为宠爱,又禁不住柳婕妤吹风,打算在大公主下降的时候,仿当年太平公主出嫁成例,妆奁等等可想而知有多丰厚。柳齐物生怕节外生枝,所以打算请张相国帮帮忙,如果有人建言就帮着说说话!”

这理由自然说得过去,然而,杜士仪却不免有些疑惑:“这种消息按理谁都会讳莫如深,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如今我正在干嘛?我可是在主持洛阳城中第一届马球精英赛,那些包厢也好看台也好,什么事情都有人议论,最是消息汇聚之处。只不过这几天太冷啦,只剩下四强的比赛,我琢磨着就干脆放到明年开春。你也别说,官宦子弟的马匹好训练精良,四队里头占了三队,楚沉那一队也是官宦子弟居多,自然是算在里头。另有一队是胡将子弟,街头闲汉和游侠儿不少都是太没章法,而且手法太下作,一来二去或被人警告,或是干脆被别人也下了黑手,总之基本上都出局了……”

崔俭玄这说着说着就跑题的性子,杜士仪早就习惯了,干脆就当听故事似的由着他讲马球场上的各种趣事。打从这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崔俭玄对文事的情绪远远不如弓马骑射,这会儿说到最热烈之处,甚至忍不住连手带脚一块比划,手舞足蹈之际,还不免叹息姜度两句。

“要是姜四在,说不定最后四强也有咱们一份!窦十那个没义气的,之前躲了个干净,现在一见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早干嘛去了!”

耐着性子听崔俭玄说完,杜士仪便开口问道:“对了,王十五郎近几日如何?”

“他?张相国宅中那一首好诗得了无数人交口称赞,现如今文会多到不计其数,我家九娘动不动装书童跟着去看热闹,总之……”崔俭玄面上露出了几许古怪的表情,干咳一声道,“兴许这事儿真的能成!”

“若真的如此,赵国夫人和令姊也能松一口气。”杜士仪为之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勾了勾手指示意崔俭玄上前些,这才低声吩咐道,“王十五既然最近锋芒毕露,他是谁的弟弟又是人尽皆知,你让他尽管张扬一些,到时候高调上你家提亲也好,做其他事情也罢,总之就是多吸引些目光。你也是一样,马球场上多多用心,但明年的明经科省试也别误了。”

“不就是让人看着咱们俩嘛,少留心些你嘛!”崔俭玄信心满满一点头,但却狐疑地说道,“可就算如此,你那么赫赫有名,张嘉贞难道就会忘了你?”

“山人自有妙计,你少操心!”

这一日傍晚,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同时接到了杜士仪问候的书信,信中末尾仿若不经意地提到,大公主行将下降,天子打算厚加妆奁发送,又提到腊八佛成道日,如今两京佛寺众多,每逢此日便往往开粥铺施舍,一时佛教蔚为盛行,最重要的是普寂弟子一行自从为李隆基召见之后长留宫中,如今还在编纂历法。两位金枝玉叶都只以为杜士仪是闲话家常,王容却在为金仙公主收好信笺之后,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杜士仪莫不是在暗示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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