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牙帐城的建筑,多是砖土石结构,这也是杜士仪当初在建城时就一力主张推行的。从古至今,国人都喜欢木结构,无非是觉得木主生机,按照五行生克以及易理来说最为宜居,可杜士仪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砖木结构的房屋一旦遇到火灾便会烧上一大片,更何况安北牙帐城孤悬漠北,若是遇到有人纵火既是天大的麻烦。所以,哪怕是最初坚持的曹佳年,也在杜士仪摆事实讲道理后无奈接受了现实。
漠北又不是木料丰沛的中原,既然城池的防御以及安全性重于一切,也只有妥协了。

可现如今在一夜的清洗过后,当这座漠北坚城再次矗立在阳光下时,每一个昨晚一夜未眠的人全都深深地感受到,在灭火设施以及建筑用材上固执己见的杜士仪实在是颇有先见之明。只不过,相对于这些感慨,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应该领兵征伐回纥的杜士仪,怎会还呆在安北牙帐城中?

“大帅,陈司马回来了”

龙泉在镇北堂外轻轻敲了敲门,随即禀告了这么一个消息。不多时,他就听到里头的杜士仪出声问道:“只他一人?”

“据陈司马所说,阿布思率军退回独乐河畔,说是等待大帅的召唤。”

杜士仪当然不相信阿布思会这么老实。当年在夏州时,只不过一个安分守己族酋的乙李啜拔,在成为一方之主之后,也免不了被野心所驱使,更何况一直以来都是一族之主的阿布思?汉人会用仁义礼智信以及诸多礼法来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可非我族类,有几个人能够真正信奉这些?他在朔方期间,一直利用自己三头及第,文章大家的名头,亲自给下头的军将讲课,否则仆固怀恩就算从小被信仰汉学的母亲熏陶,也很可能会被父亲的动向影响了。

因此,他便开口吩咐道:“告诉季珍,让他回去见阿布思。他既然来了,就不必在独乐河畔继续吹风,安北牙帐城大得很,我允他把三千兵马全都带进城来,想必,这下子他就不会疑神疑鬼了。”

杜士仪竟然邀请自己带兵入城

当陈宝儿转达了杜士仪的这个意思之后,阿布思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昨夜亲眼目睹,亲耳听到那一系列事变之后,他立刻带领兵马退回独乐河畔,不敢再动入城的念头。如果杜士仪是让他单身入城,他立刻会找一大堆借口回绝,可是,能够带上自己这三千人,意义就不相同了。一来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出现问题,二来说不定还可以窥视安北牙帐城中的虚实。尽管他已经差不多死心了,可总难免会有那种万一的侥幸心理。

于是,阿布思当即慨然应喏,整顿了兵马之后,便立刻随陈宝儿西行入城。他从前也是常常来往安北牙帐城的,昨夜只见城中处处火光,可如今进了城门,空气中固然还有些焦糊的味道,大街上的巡逻兵马来来往往,颇有些肃杀的气氛,但相较于他猜测中的城中乱局仍然好得多。他暗自留心沿途兵马的人数,当发现人数已然上千,再加上城墙上守军的数量,他不禁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难道……杜士仪不但自己留在安北牙帐城中,而且交给部将带领的兵马,也并没有像他打探到的那么多?这安北牙帐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他此次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直到这一刻,阿布思方才突然发现,自己带了这许多骑兵入城,非但不是保障,而且在这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还腾挪不开,远不如那些小队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得灵活机动。可来都来了,阿布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当来到了占据整座城池中央四个里坊的安北大都护府时,他那些长长的兵马尾部,竟是已经不知道落到哪去了,唯有身前身后近百亲卫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些安全感。

“杜大帅素来言出必行,副大都护不用担心。”陈宝儿看出了阿布思的彷徨犹疑,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尽管这话还算不得保证,可是,当进入仪门,看见杜士仪竟是在牙兵的矗立下已经等候在那里时,阿布思还是有些微微心定。如果真要骗他,按照从前陈宝儿对他和乙李啜拔说过的某些前朝故事,骗了他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而后摔杯为号,用刀斧手把他拿下,这种戏码是不是更常见些?

若是陈宝儿知道自己从前开玩笑似的对阿布思和乙李啜拔讲过的一些故事,竟然能让这位同罗之主信以为真,他一定会感慨阿布思实在是太好骗了。可即便他不能未卜先知,今次能够轻轻巧巧解决危机,他仍是心中高兴得很。他笑吟吟地领着阿布思来到了杜士仪面前,随即快走两步深深一揖道:“大帅,幸而不辱使命”

“你辛苦了。”

杜士仪笑着冲陈宝儿点了点头,随即便好整以暇地看向了阿布思。他并没有开口拆穿此人的那点小心思,而是颔首说道:“副大都护远道而来,也辛苦了。”

面对这样一个称呼,阿布思怎么会不知道杜士仪是在点醒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昨晚上听到的那些叫嚷,他只觉得自己这次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往别人早有预备的圈套里头钻,实在是太过幸运了。且不说回纥这次能不能抗衡唐军,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能够攻入安北牙帐城,自己的儿子阿古滕得到自己授意逃脱,他的老窝也很有可能会被某人抄了。他是冲动鲁莽的人,可却绝不会不知好歹,此刻一咬牙,当即屈下一膝跪了下来。

“大帅,都是我听信别人的蛊惑,差点铸成大错”

尽管这话仍旧说得含糊,但杜士仪知道,让阿布思这样屈服已经够了。要指望他能够像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仆固怀恩一样忠心耿耿,那是痴心妄想。而且,阿布思的冲动以及耳根子软,并不是一件坏事,再加上这一次其险些坐实了反叛之名,那就意味着他能够用怀柔手段控制同罗为己用,至少是大多数时候将其收为己用。毕竟,即便他是朔方河东节度使,手底下加起来有十几万雄军,可安北牙帐城孤悬北面,他不可能真的在漠北四面开战。

所以,他亲自上前一步将阿布思搀扶了起来,目视其双眼好一会儿,直到阿布思有些沉不住气移开了目光,他方才开口说道:“之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是,还请副大都护记住,没有下一次了”

“多谢大帅的宽容”阿布思如释重负,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拔出了佩刀。就当杜士仪左右牙兵无不警惕提防之际,他却伸出左手来,竟是直接把小指砍落在地。强忍剧痛的他嘴角抽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刀尖下垂,一字一句地说道,“同罗将永远是大唐皇帝忠心不二的臣子,将永远为大帅拼杀在前,绝不退缩”

阿布思带来的三千兵马,被陈宝儿亲自安排在了咸人坊、蒙地坊、丰人坊三个里坊中,内中全都是军营房屋齐备,可纵使来往安北牙帐城次数很多的阿布思,也无法确定这是先前大军开拔留下来的空屋子,抑或者是早早预留的空地方。

当天晚上,杜士仪设宴款待了阿布思一顿,同时也犒劳昨夜杀贼的有功将士。而阿布思也被留宿在了安北牙帐城中,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一整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当第二天一早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看了看自己被砍断小指,用白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他活着,那么就代表,杜士仪所说的既往不咎是真话,而不是蒙他的

而安北牙帐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处,则是筑起了京观,尽管人头的数量并不多,但重新放开进出限制的城门,少不得有军民进出,或放牧或农耕。当瞥见这些京观,以及暴露在日头下的那些无头尸体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悄然打了个寒噤。 =半^浮##生-/;

杜士仪为什么留在安北牙帐城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人背地里图谋安北牙帐城的计划已经落空了

昔日的都播故地,剑河南岸,一座狭长的山谷中。尽管已经再没有都播族民群居在此,可这里却仍然是一副青翠景象。

当郭子仪驻马河畔,极目远眺之际,却在想着安北牙帐城。将他从一介偏裨一路提拔到现在这个位子的,是杜士仪;此次赋予他主帅之责的,还是杜士仪。他早已不年轻了,可胸中那股热血还在,毕竟武举及第,从军几十载,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武人,他最渴望的就是建功立业。

“副帅。”

当半路上虎牙拿出杜士仪手令,由郭子仪为副帅,节制全军的时候,这个称呼就在军中上下被确定了。仆固怀恩早已得杜士仪面授机宜,李光弼曾经是他的部下自不必说,而段广真则是素来唯杜士仪马首是瞻的,更不会在行军打仗期间质疑军令。此时此刻听到亲军如此称呼自己,郭子仪感慨万千,收摄精神后便沉声问道:“都已经预备好了?

“是,李将军已然准备起行了。”

“很好,告诉他,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他不要忘了他的军令状仆固怀恩的生死,此战的胜败,他可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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