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突厥两面可汗相继覆灭,葛逻禄和回纥,仆固和同罗,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俟斤的大帐称为牙帐,仿佛如此一来就真的成了漠北的最新雄主一般。骨力裴罗尽管不稀罕这样的门面功夫,可他也不会在声势上落于人后。如今的回纥牙帐营地,从高处望去绵延数里,从外围到最中央,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中央那座纯白色的高大营帐。
踏入自己的牙帐之后,骨力裴罗无心去理会自己离开的这几天是否还有别的事情,直截了当地吩咐道:“让磨延啜来见我”
父亲带着五花大绑的吐迷突去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负荆请罪,如今回来时却只剩下一个人,而且随行亲卫一个个全都对所见所闻讳莫如深,当磨延啜匆匆进帐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忐忑的。尤其是看到骨力裴罗那张阴霾重重的脸时,他更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畏惧。
那不但是儿子对父亲的畏惧,也是对于整个回纥最具实力者的畏惧
“我不想过问你和吐迷突有些什么过节矛盾,也不想过问你这次故意拖延时间造成的麻烦,我只想问你,如果你将来坐了我的位子,可有信心在四面八方无数大敌的窥伺下,将我回纥药逻葛氏发扬光大?”
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质问,让磨延啜很有些措手不及。知道遮掩是没有用的,他便把心一横,单膝跪下道:“阿父,我有信心我这些年一直随同阿父南征北战,回纥的大军一直把我当成是太子对于那些不服我的人,我会展现出我的力量对于那些对回纥有敌意的人,我会展现出我的智慧阿父当年能够把岌岌可危的回纥九姓带回漠北,而后建立起现如今的基业,我不但会守住这些,还会让我回纥占有更广阔的土地”
漠北诸族,无不是实力为尊,如果有足够的实力,那么一部之主的位子随时都能发生更迭。磨延啜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说了这样的话,骨力裴罗很有可能反而会对他生出疑忌和不满,可现在就不同了。不管吐迷突是真的死了,抑或是别的什么下场,那么,父亲一定不会放弃他这个被回纥上下视之为太子的长子,因为损失了一条臂膀的父亲不可能再斩断另一条臂膀。
“好”骨力裴罗简短地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想必我不在的时候,你已经对吐迷突的部众下了手?”
这是怎么都瞒不过骨力裴罗的事,事到如今,磨延啜也于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没错,他心腹的五位将军被我先后找了理由,两个人被打发去了色愣格河,一个人被贬为了奴隶,还有两个人则是被我杀了。他统属的兵马被我打散了安置到各处,就算叔父回来,他也是没有牙的老虎”
骨力裴罗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长子颇有英武果决之气,对于局势也一直有不凡的敏锐直觉,正因为如此,他对于磨延啜和吐迷突的冲突方才一直没有插手,心里始终存着看看谁是宝刀,谁是磨刀石。此时此刻,听到磨延啜已经趁着自己离开这七八天把牙帐清洗了一遍,他在苦涩地动了动嘴角之后,这才继续问道:“你叔父的妻儿呢?”
磨延啜见骨力裴罗并没有质疑斥责他的心狠手辣,心里为之一喜,连忙恭敬地答道:“因为正值开春,牙帐西南突发疫病,叔母和侄儿他们都很不幸地染上了疾病,我已经吩咐封锁了左近,让回纥最好的大夫为他们进行治疗。”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磨延啜
骨力裴罗目光骤然转厉,可是,在死死盯着磨延啜看了许久之后,他却不怒反笑了起来:“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大概如果我这次回来之后,会因此对你兴师问罪,你想必也已经打算凭借你手上的实力,让我传位给你。磨延啜,你比你的叔父果断,也比他聪明,比得上我当年的心狠手辣,但是,你对局势的判断还有些偏差。”
见磨延啜面色微微一变,他便冷冷说道:“我这次绑了吐迷突,去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负荆请罪,是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如果杜士仪硬是不肯饶恕,那我就杀了吐迷突。我那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但是一刀下去的时候,却被那个陈司马突然现身阻拦。也正因为如此,吐迷突并没有死,而是被留在了安北大都护府效力。而我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三夜就赶了回来,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骨力裴罗提醒到了这个份上,磨延啜终于恍然醒悟,一时面色铁青。他只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以为就算父亲不动手,安北大都护府的主人杜士仪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冒犯自己权威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吐迷突没有死成,不是因为父亲的心软,而是因为杜士仪授意人阻止了一想到吐迷突因为阴差阳错得到安北大都护府支持的后果,一想到回纥即将面临的真正难关,他方才真正明白,自己自以为聪明的一系列反应竟都在别人意料之中。
“现在,你知道你并不是最聪明的人了?”骨力裴罗哂然一笑,见磨延啜之前那股自信和从容瞬息尽去,他方才眼神深沉地说道,“以有心算无心,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算是给了我们一个最深刻的教训正因为他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所以我们才会忽略了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变化。我们以为他要立足漠北就已经不是易事,以为他会第一时间笼络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这漠北四大最强的部落,却没想到他直接挑了我回纥下手”
磨延啜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他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阿父,能否联络葛逻禄,背水一战?”
“大唐这些年四面交战,战绩如何你应该都看到了。虽说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丢了石堡城,可是大唐对吐蕃总体而言占据优势;在西域,莫贺达于死了,突骑施一蹶不振,西突厥名存实亡;契丹的可突于死了,如今奚族和契丹虽说仍未彻底降服,可也终究不再是大患;至于北面,曾经雄踞漠北几十年的东突厥已经覆灭了。”犀利地揭开了这些年来唐军无往不利的胜绩后,骨力裴罗方才一推扶手站起身来。
“当然,我回纥也并不怯战当年王君鼍诬陷我的父亲承宗,事后阿父一手带大的侄子护输就伏杀王君鼍给他报了仇,虽然事后遭致凌厉的报复,可借着大唐在河陇与吐蕃大战连场,我带着回纥九姓北迁,于是有了现在的领地。可你想一想,现在大唐进一步进驻漠北,回纥还能迁到哪里去,难道真的要一直往北,迁徙到每年之中有九个月是冬天的色愣格河?”
说到这里,骨力裴罗已经是声色俱厉,见磨延啜难堪地低下了头,他方才疲惫地说道:“而且,杜士仪宽宏大量地留下了吐迷突,就给了其余各部一个信号,这是我回纥自己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谁都知道,吐迷突是我素来器重的弟弟,现在你清洗了他的部众,软禁……或者已经于脆杀了他的妻儿,吐迷突如果本来还存有一丁点理智,可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也不会再保有任何理智了。所以,我只能给你唯一一个机会。”
带上你的本部精锐人马,让你的叔父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尽管没有明说这句话,可是当看到磨延啜行过礼后一言不发地反身出去时,骨力裴罗便知道,接下来的不久之后,他一定会接到一个噩耗,或者是弟弟的,又或者是长子的。在弱肉强食的漠北,这是每一个部族都常常会发生的一幕,没有选择,也不需要外人的怜悯。
无论是谁赢了,他这个回纥之主都会成为过去式。他一路回来的时候已经打探过,回纥周遭应该并没有大唐兵马隐伏,可这并不代表着,那个早就算定了一切的陈司马,不会事先对吐迷突的心腹部众做出某些暗示。磨延啜已经算是心狠手辣,可他还不够狠的一点就是,既然已经下了手,竟然没有把那些人全都斩草除根,而是把人放逐去了色愣格河。要知道,放逐从来都是最不保险的被放走的人很可能会回来,成为吐迷突的臂助。
“来人”
“俟斤有何吩咐?”
看着进来的那个红衣卫士,骨力裴罗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骤然下令道:“将我最亲信的药逻葛氏亲卫全都召集起来。”
当年他和乙李啜拔一同跟着杜士仪进京时,大唐的天子曾经邀他留朝效力,那时候他辞以只有一个弟弟,儿子们却尚未成年。而如今,这一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了。以大唐那位天子的雄心勃勃,好大喜功,只要他入朝,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职位,届时就可能为回纥找到打开局面的机会
即使撑,他也要努力撑上这一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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