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并非皇亲国戚,她也并非通籍宫中,但见不到玉奴,她身为当年金仙公主的弟子,女儿又拜在玉真公主名下,随意进出玉真观却不成问题。当安顿好了家里上下的各种事宜,她就只带着几个随从单身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
甫一进门,她就看到女儿杜仙蕙高高兴兴迎了出来。杜仙蕙这一年已经十三岁,继承了父亲和母亲优点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把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后便撒娇道:“阿娘,你都到京师好几天了,竟然都不来看我要不是师尊和姑姑死死拦着,我都打算回家去看你和阿兄阿弟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日后,阿娘和你阿兄阿弟都会在长安,你随时随地都能见着。”
“真的?”杜仙蕙顿时高兴得喜上眉梢,她松开手盯着母亲的双眸,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顿时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欢呼,“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可是,最初的高兴过后,杜仙蕙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母亲是说要和杜广元杜幼麟兄弟长留长安,却没有提到父亲,登时面色一变:“阿娘,你们回长安,那阿爷呢?”
“他是朔方节度使,当然不能丢下自己的职责。”见杜仙蕙眼神一闪,显见明白了,王容暗叹女儿从小在长安长大,固然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将其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可杜仙蕙打小心思细腻,而有了玉奴前车之鉴,那两位都不会一味只让其看到世间美好的一面,一定会教以权谋自保之术。于是,她再次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女儿,随即笑着说道,“别想这么多,你阿爷和阿娘心里有数。”
杜仙蕙知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是打定主意就不回头的人,心中固然有再多思量,却也没法说出口,只能暗暗想着,回头一定要和弟弟杜幼麟多多商量。至于长兄,她却不敢去招惹那一点就爆的脾气,生怕一个不好反而惹出事情来。于是,接下来母亲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见面,笑吟吟地寒暄之后就开始谈天说地,末了要开始谈正题的时候,却又派了霍清和张耀同时把她请了出去,她顿时不甘心极了。
她也这么大了,不能出主意,难道还不能在一边听听?
如果是别的事情,王容也许会留着杜仙蕙在旁边听听,让其能够多一些体验,可今日她要说的是极其了不得的大事,因而不容半点纰漏。确定承影和于将会在外头看守,不会容许偷听窥伺者存在后,她就开口说道:“师叔,阿姊,这次我带着广元幼麟回长安定居,一来是为了释疑,二来便是为了玉奴的事情。如今相较当年,时机等等已经成熟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她万一得了正式的封号,那时候便将深陷其中,再也脱身不得。”
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了一眼,固安公主便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本是如此打算。我之前命人暗中怂恿杨家姊妹常常入宫去探望玉奴,其中尤以杨玉瑶去得最多。她同样天生丽质,形貌体态也只是略逊于玉奴,为了有别于宫中妃妾,她每次进宫都是不施粉黛淡扫蛾眉,据说陛下偶尔撞见过两次,对她也会多看几眼。这个杨玉瑶一直都嫉妒玉奴运气好,先为寿王正妃,而后又投陛下眼缘,若玉奴真有万一,说不定她会借机主动跳出来。”
“元娘起初提到,我还不信,后来我进宫见太真时,也瞧见过一次杨玉瑶,原本倒还端庄,可陛下到的时候,她顾盼之间常有挑逗眼神,而且言行举止无不透出妖娆之态。若非陛下的精神还集中在玉奴身上,恐怕真的会被她勾引上手。”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不悦地挑了挑眉,继而就沉声说道,“据我所知,太真左右侍儿,每一个都已经承恩侍寝过,幸好之前我们弄出一个昭成太后显灵的神迹,又拖了一段时间,也确实等不得了。”
皇家之中的近支平辈宗室全部凋零,李隆基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相信这些神异和祥瑞,否则,他也不会因为所谓函谷宝符就改元天宝,甚至和当年武后似的大改官职名称,明知道有人假造祥瑞也不加以深罪,安禄山编造出来的言辞也信以为真。也正因为如此,一曲《霓裳羽衣舞》之后,母亲昭成皇后窦氏突然显灵,嘉赏玉奴舍弃王妃尊位为自己祈福的孝心,他就不得不暂时忍一忍。
神灵无处不在,更不要说那是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
于是,三个女人就如何装病,如何服药,如何控制太医署的御医,一样一样全都商量了个遍之后,方才最终将整件事完全敲定了下来。末了,玉真公主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之后看着里头那空空如也的景象,唇角露出了苦笑。
“这药我之前就亲自送进宫去了。当年师尊留下这样的东西给杜十九郎时,我还觉得他实在是想得太多,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候,我们却都得靠他的遗赠,好在杜十九郎分润给了我一瓶。好了,接下来入宫之事就交给我,可如何把人从宫中弄出来,元娘你确定真有办法?”
“我托庇贵主门下多年,也受过阿弟无数帮助,却没能让玉奴顺心过她的生活,这几年也没少想办法弥补。”用这样一句话轻轻巧巧搪塞了玉真公主的疑问,固安公主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放心,只要杨玉瑶能够如我所愿,把陛下的吸引力都给拉过去,那么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冬春交替的时节,素来百病流行,体质不好的人最容易中招。故而,当兴庆宫太真观中,太真娘子突然病倒的时候,太医署上下顿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全部出动。太真娘子从前也不是没生过病,可男女授受不亲,大多只让人隔着幔帐诊治,不过三五天也就痊愈了,这次太医署看似紧张,其实也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太在意。可是,几天用药之后,人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渐渐沉重,几个御医就渐渐有些慌了神。
这位从前封为寿王妃,如今却号太真娘子,实则为天子禁脔的女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可不像当年武惠妃一死了之一般,太医署不用担任何责任
太医署慌了神,杨家人同样慌了神。尽管知道玉奴入宫为女道士那只是个表象,实则是天子垂涎子媳,可一介亲王的姻亲,和国戚相差不可里计,他们哪里肯放弃这样天大的恩宠?于是,杨家姊妹三个轮番入宫,长姊玉卿也不知道在病榻前唠叨了多少话,而杨玉瑶入宫次数则是最多,除了在病榻前说些漂亮话,她大多数时候都趁着玉奴生病,没人管得着自己,在这座兴庆宫太真观中到处闲逛赏玩。
尽管身边侍儿跟自己的时间满打满算从玉真观算起,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但玉奴待下素来慷慨宽厚,无论张云容还是谢小蛮,每个人都对这位女主人礼敬备至。所以,杨玉瑶作为嫡亲姊姊,借着探病为借口,打的却分明是别的主意,众人自然不忿,不免有人在玉奴面前抱怨讥刺。
面对这些打抱不平的声音,榻上的玉奴虽说面色苍白,嘴角流露出的却是一丝笑容。
“她要于什么就随她去,你们不用得罪她。”想起外头那些真正的长辈们为了自己而做的谋划,而杨家人却是这样的心思,玉奴的语气更加平和,“今日若是陛下来看我,我会对他说,若是我真的有什么万一,请他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名分。你们替我侍奉了他这么久,我不会辜负了你们一片心意。”
几个侍儿当中,唯有冰雪聪明的张云容和谢小蛮是知道那桩大计划的,因为整件事总需要宫内有人配合。她们当初于尘泥之间被人搭救上来,又被延请名师教导音律歌舞,体态礼仪,可后来却被紧急教授了一些东西,被送来伺候寿王妃,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的。可等到堂堂寿王妃被度为女道士,而后又被召入兴庆宫太真观修行,她们就恍然大悟
对于出身卑微的她们来说,能够有机会侍奉天子求之不得,家人又在外头受人供养,故而心甘情愿替玉奴遮掩,唯一担心的便是玉奴如若真的不在,她们在宫中无依无靠。
此刻见玉奴到这个时候还一心为她们着想,二人不禁泪盈于睫,同时称谢不已。至于其他几个侍儿,感激涕零的同时,心中也不无欣喜。于是,她们都对杨玉瑶打着探病的幌子进宫不言语,太真观中其他奉命伺候的女冠就更加不会吭声了。
别人既然不计较,杨玉瑶自是得寸进尺。她渐渐不满足只能在太真观活动,竟是大着胆子悄悄走出玉真观,在兴庆宫中找寻可以偶遇天子的机会。从小到大这一次次事情让她明白,既然没有妹妹那样的运气,那么,就得靠她自己想办法去争。从前她婚事早定,夫婿懦弱,可现在她的死鬼丈夫已经死了,裴家对她这个媳妇不过平平,孙子却总会看顾,而她已经没了父亲,又没有可以撑腰的兄长,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兴庆宫中内侍宫人虽只称玉奴为太真娘子,可李隆基从前那些妃妾几乎都留在大明宫,旁人谁不明白其中含义?故而即便杨玉瑶又不是什么超品外命妇,在兴庆宫中肆意行走,却也无人敢置喙,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于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至于她很快就得知了李隆基午后政务闲暇时分,常常喜欢在龙池边上的两处亭子逗留。
尽管是二选一,但杨玉瑶只要入宫都选在午后,而且常常往太液池边的两处亭子逗留,在最初几次扑空之后,这天午后,身处沉香亭的她终于看到远处有了动静。尽管看不分明究竟是否当今天子,可她立时背过身来屈膝跪下,故作虔诚地闭上眼睛合十祷告,实则却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敏锐地注意到脚步声和呼吸声,立刻把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几许。
“恳请玄元皇帝看在奴奴一片虔诚,让妹妹能够早日康复,奴奴愿以身承担病痛”
她一连念了好几遍,随即伏在地上就是三拜,最后竟是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伏于地低低哭泣了起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她不禁焦心如焚,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终于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肩膀上。那一瞬间,她便犹如被人注入了一股活力似的,整个人充满了精神。她缓缓直起腰侧过头,用微微红肿的目光瞥了一眼背后的人,见果然是自己见过数次的李隆基,她立刻露出了讶然之态,随即诚惶诚恐地转身行礼。
“陛下……陛下恕罪,我知道不该在宫中私自为病者祈福,可我实在是担心妹妹……”
玉奴的姊妹都进宫来过,李隆基确实对素面朝天却依旧妩媚妖娆的杨玉瑶印象深刻。尤其是她和玉奴的容貌相似,性情却截然不同,他自然不免会生出几分新鲜感。此刻,杨玉瑶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成功打动了他的心,因此他微微一颔首,继而便温和地说道:“你也是姊妹情深,朕怎会怪你。如今乍暖还寒,地上凉得很,起来说话吧
“多谢陛下。”
刚刚为了苦苦假装虔诚祈福,杨玉瑶跪在地上的时间自然不短。那股从膝盖渐渐蔓延至全身的阴寒让她瑟瑟发抖,此刻起来时,只觉双腿乃至腰背全都酸软不已的她脚下一个踉跄,竟是站立不稳。说时迟那时快,她竭尽全力抓住这个机会,整个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冲着天子跌了过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赌天子看在玉奴的份上,决不至于让她狼狈跌倒
杨玉瑶确实赌对了,在没有涉及到自己的帝位时,李隆基确实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即便他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杨玉瑶的居心,可是,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却还能够让少妇怀春,他甚至还有些得意。因此,他顺势伸出手来扶了杨玉瑶一把,见她果是倒在自己怀中,旋即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往旁边弹开,诚惶诚恐告罪不已,他顿时生出了几分兴致。
玉奴率真却不失慧黠,一次一次没让他沾手,他当然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在某种巧妙的误导下,他只以为那是她在故意吊自己的胃口,希望异日能够得到长长久久的宠爱,故而也就索性耐着性子看她玩花样。他喜好音律,乐器舞蹈无一不精,玉奴在这方面契合得很,而且她排出的一曲霓裳羽衣舞简直是令人惊艳,尤其是她亲自领舞时。只不过,男女之间不是只有契合,即便她那些侍儿无一不是妙人,可他这个天子终究不满足。
所以,对送上门来的杨玉瑶,李隆基自然不会拒绝。三言两语交谈过后,得知她文君新寡,他就更加无甚顾忌了。当随行的内侍知机地在沉香亭三面布上了围障,随即又一个个都退下了之后,杨玉瑶一脸欲拒还迎的媚态,他自是顺势推倒,就在这露天野地里,对着烟波浩渺的龙池来了一场颠鸾倒凤的合体之缘。他本只是一时兴致,却不想杨玉瑶的身体竟是分外媚人,一时不禁多沉醉了一会,等云收雾散的时候,他竟有些筋疲力尽了。
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足足比最初预定的时间迟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来到了太真观。
毕竟,他是堂堂天子,不能有半点形象差池。至于事后瘫软得犹如一团烂泥的杨玉瑶,也自有内侍宫人们服侍前去洗浴更衣。既然是杨玉瑶主动,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来太真观之前,他就已经吩咐黎敬仁备办一份丰厚的赏赐,如此一来,便没有任何人敢多嘴多舌。
所以,此时此刻在玉奴面前,他没有流露出半分异色来。可是,见榻上的人自始至终拿着一张帕子遮住脸,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这是于什么?”
“想当初李夫人病重,无论武帝如何说都不肯让他见上一面,只希望他能记住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刻,这份心思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却明白了。”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玉奴心中想到的却是李家被族诛的结局。自古以来,以色侍人者,有几个能长久?妲己妹喜这样的妖妃暂且不说;卫子夫独霸天下后,却落得个废死的下场;李夫人钩弋夫人一个病死一个被逼死;张丽华何等妖娆,却落得个斩首示众;至于大唐建国之初的尹德妃张婕妤之流,还不是早早就悄无声息了?如果从小没人教导过这些,她也许会认为,女子最尊贵的时候就是身处后宫最高位,可她终究见过很多天下最不凡的女子
李隆基心中悸动,嘴上却说道:“就是区区一点小病,何至于说这种话?”
“区区一场小病却拖了一个月也没什么起色,安知还能不能治好?”玉奴淡淡答了一句,随即便轻声说道,“陛下还请答应我,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还请不要亏待我那几个侍儿,千万给她们一个名分。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宫人何止上万,我不希望埋没了她们。”
此时此刻,李隆基终于脸色凝重了起来。尽管在玉奴的再三哀求下,他不得不答应了这个要求,可等到安慰了她几句出去之后,太医署上下便经历了一场如同疾风骤雨的洗礼。奈何玉奴是货真价实生病,只是由侍儿们亲自煎的药却从来都没吃,再加上某些紊乱脉息的秘药,太医署中又混杂了一两个被人捏住把柄,得了不明厚贿的御医,即便在天子的声声怒吼中,玉奴这场病却依旧没有任何好转。
至于杨玉瑶,则是借着探病一次次来往宫中,借着慰藉天子的名义,与李隆基打得火热,虽还不至于次次承恩泽,可终究达到了目的。她倒总算意识到妹妹即便病卧在床,可也不能太过忽视,更何况自己终究是嫁过人的寡妇,得一个名分更难,每次在玉奴病榻前盘桓的时间比最初长了许多,试探的言语远胜过安慰。终于,当李隆基再一次来时,候在太真观的她如愿以偿从玉奴口中听到一句话。
“我只有三个嫡亲姊妹,还请陛下替我照顾她们,也多多优抚其他杨家人。”
仿佛是一语成谶,玉奴的这场病足足拖了一个半月,最终却不治。当这一日,张云容亲自到兴庆殿报丧的时候,李隆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盛怒之下的他正要发火,却不想张云容双膝跪下呈上了玉奴的绝命词。他接过来扫了一眼,就只见字字句句皆是遗憾和自责,却还不忘提醒他遍封侍儿以及照顾杨家,最末了一句便是不要罪及太医署,一切都是命数。 ㊣百度搜索:㊣\、半@浮¥生//㊣
那一刻,李隆基再次品味到当初那王和宁王先后去世时,那种扑面袭来的恐慌。尽管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生老病死,这一样样却全都是上天主宰,他没有半点办法
玉真观中,玉真公主得到讯息时,恰是高力士亲自前来。早有准备的她死死盯着这个宫中最有头有脸的内侍,突然劈手就端起旁边一个茶盏砸了过去,随即失声痛哭了起来。面对她这样的反应,高力士一时进退两难,有心安慰,可玉奴就是他亲自接了进宫的,如今人已经香消玉殒,玉真公主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而他更遗憾的是,没了这么一个让天子眷顾非常的女人,他和李林甫的角力就要被动得多
他交好的齐潮等人,被李林甫使手段一个个左迁,再这么下去,朝中真的就要李林甫一手遮天了要知道他甚至就连收买刺客的心都有过,可李林甫出入前呼后拥,甚至要清道,晚上睡在哪连家人都不清楚,他纵使有再好的刺客,找不到人却是枉然。
等到狼狈出了玉真观,他便召来一个从者,低声问道:“那杨玉瑶连日以来,承恩有多少回?”
“回禀大将军,大约七八次。”
七八次须知从前后宫得宠妃妾,一个月都未必能留住天子这么多天
高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事到如今,纵使赌一赌,他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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