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之前王晙张说平定康待宾之乱后,把五万余口胡户全都从朔方迁到了河洛江淮,故而河曲腹地一度只剩下少许当年见机得快,倒戈随同唐军扑灭了这一场叛乱的昭武胡户,这么多年休养生息下来,诸姓人口加在一起,也只有区区一万四五千。这其中,米氏一族大约一千五六百人,较之康氏安氏人口少,但也不算是最弱小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族长米正明便犹如土皇帝,管辖着下头的众多人口,日子颇为逍遥。
可前一次因为听了康无延的挑拨,从部族中挑出两三百人送去了灵州听候节度使府调遣之后,他的烦心事就来了。米罗诗这个刺头,他原本是打算送走拉倒,最好死在战场上,可谁曾想一场仗打下来,米罗诗和其余三人一起,竟是因战功而被杜士仪提拔为别将。事后,杜士仪直接派了人知会他,将随同米罗诗征战的那五十七人全部要到了朔方节度使府麾下,虽尚未接走这些将卒的家人,可仍然让他心中惴惴。

谁能想到,一个他曾经认为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掐死的小角色,现如今竟是眼看就要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于是,得知米罗诗所部奉命护持康庭兰安置那些从河洛江淮迁回来的胡户,而康无延又在除夕夜说了那么一番话,米正明竟是成了所有族长中,除却康无延之外最积极的一个人。他不但派出了最亲信的部下潜入到胡户安置地,散布各式各样的假消息,而且还额外派人前去灵州城中造了一番谣言。在他看来,能否从中得到人口补充壮大自身,暂且还可以放在日后再说,至少他要把米罗诗这么一个不稳定的因素给消灭,否则自己日后如何继续当这个族长?

只要康庭兰有个闪失,米罗诗一定自身难保。就算侥幸逃得性命,届时杜士仪也不会放过他。

此时此刻,外头寒风凛冽,米正明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个胡姬跳舞,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外头的事。当一个人撞开厚厚的油毡帘子闯进来时,他几乎本能地问道:“怎么?是有消息了?”

“族长,不好了……米罗诗来了!”

气急败坏冲进来的那个随从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就被后头跟进来的人随手拨到了一边。那人身材高大,头发蜷曲,肤色微黑,右手正有意无意地按在了刀柄上,正是此前因战功而拔擢为别将的米罗诗。他见米正明看到自己面色大变,便咧嘴笑了笑,继而便立刻沉下脸道:“族长,你做的好事!”

米正明乃是老族长的幼子,当年在老族长死后,他抢先悍然毒杀了两个兄长,又想方设法剪除他们的亲信,最后剩下来的就只剩下了一个素来骁勇的米罗诗。他在听到这一声质问后,几乎本能地跳了起来,随即色厉内荏地呵斥道:“米罗诗,不要以为你如今是朔方节度麾下别将,就敢在这儿大呼小叫!只要我还在一天,就轮不到你嚣张,我可以将你的家眷全都驱逐出去!”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米罗诗的嘴咧得更大了。见米正明一下子僵在了那儿,显然料错了自己的反应,他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中原有句古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族长你既然有胆子做,还没有胆子承认?”

“你……”米正明只觉得胸口里一股火气滕然升起,劈手把手里的酒杯砸了出去,随即怒声叫道:“来人,快来人!杀了这个无礼之徒!”

刚刚踉跄跑进来的那个随从已经傻了眼,听到米正明在气昏了头的情况下,竟然连杀人的话都嚷嚷出来了,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果然,即便米正明重复了好几遍,外头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进来,几个跳舞的胡姬也知机地退到一边,谁都不敢出声。到了这份上,米正明方才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面上登时又是惊恐又是震怒,抬手指向米罗诗时,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你是想造反!”

“造反的是族长你才对!煽动北归胡户,派人到朔方灵州城中妖言惑众,再加上当年杀害两位兄长,每一个罪名都足够让你死一次了!事到如今,你还想作威作福?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这朔方早就变天了!”

这些年来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话,这会儿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米罗诗只觉得畅快已极。他大步走上前去,就这么一把捞起了米正明的领子,把人提到了自己跟前,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教你得知,我早些天就已经回来了,只不过一直没现身。你派出去造谣生事的那些人,撞在我埋伏之中的就有六个,其余漏网之鱼也迟早会一一落网!杜大帅有命,敢于煽动人心者,杀无赦!”

面对杀气腾腾的米罗诗,米正明终于慌了神。他眼前依稀浮现出七孔流血的两个哥哥,再看到米罗诗的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他当即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都是康无延的授意,都是他!我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这不是我的本意!还有,你杀了我,你在米氏一族中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你难道想被人称为叛逆吗?”

“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来你胡作非为,在米氏一族中还有人心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米罗诗冷笑一声,突然一把抓起米正明的头发,也不管他疼得直叫唤,竟是径直将其拖出了屋子。就这么一小会儿,屋子外头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上百人。作为当年部族中颇有名气的勇士,他没有在乎旁观者或惊惶或愤怒或解气或叫好的举动和目光,只是拎着米正明的头发站在那儿,仿佛没听到这个人的叫骂和威胁。

直到四周围很快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也有一些人露出鲜明的敌意和杀机,他这才随手一松,就这么将米罗丢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高声说道:“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米罗与康氏长老康无延勾结,派人到北归胡户安置地煽风点火,声称要征税及征兵,又派人到灵州都督府治所灵州城内造谣生事!当年康待宾的下场,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清楚,是跟着这位族长一条道走到黑,由此和如今那些北归胡户一样,不得不背井离乡迁徙他地,还是丢掉他这么个只会欺压族民的族长,另选他人,每个人都给我想想清楚!”

他的嗓门极大,这声音须臾之间传遍各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下头也有人质问,可在米罗诗身边同样出身米氏一族的亲兵加以证明之后,大多数人想到族长米正明往日的做派,都不由自主相信了这番话。至于米正明自己则是竭力想要辩解,奈何米罗诗突然一脚踏在了他的胸口,恰恰将他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面对这样压下来的罪名,又看到米罗诗这样大喇喇地恃强威压,纵使是米正明的亲信,也不禁为之胆颤犹疑。终于,总算有个人乍着胆子大声叫道:“米罗诗,你给族长安上了这么多罪名,莫非是想要自己当族长吗?”

“族长?哼,也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一心只想着米氏一族的族长之位,就如同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毒杀了两个兄长一样!”米罗诗口中说着,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直接给了米正明狠狠一脚,这才没好气地说道,“我如今深得杜大帅信赖,统兵千人,为朔方节度别将,这族长就是送给我当,我也没有兴趣!当年米正明杀了他的两个兄长,这才夺得族长之位,但老族长并非没有其他嫡系亲人了,我在此推举老族长的弟弟米英年,你们意下如何!”

如果米罗是要自己上位,也许族民中还会有人反对,但他既是推举老族长的弟弟,那位素来和善不与人相争的老好人,一时间,就连米正明的亲信也不由得为之意动。毕竟,相比残暴易怒的旧主,那位新主应该会好伺候得多。最要紧的是,米罗诗刚刚公布的那些罪名实在是太惊人了,以那位新任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狠手辣,绝对不会容得米正明活下去。

横竖他们又没去参与什么煽风点火造谣生事,这时候不当缩头乌龟,兴许伸出去的脑袋就被人砍了!

眼见得四面默许赞同,米罗诗当机立断,命人去请了米英年来,立刻将这位老好人送进了族长那间最华丽的屋子,几乎硬逼着其接受了所有权柄。直到把米氏一族差不多给安抚好了,他才带着自己那五十余人,押着米正明出来。他却还记得当年那些被这家伙折腾死的旧友,直接将其捆住双手吊在了马后头,果然,随着众人纵马飞驰,最初已经要飞跑才能跟上的米正明再也跟不上了,一个翻滚仆倒在地被带着前行,不消一刻钟就灰头土脸气息奄奄。

“没想到,我也能有这公报私仇的一天!”

“别将,接下来去哪?”

“米、曹、史、穆,这四部由咱们四个出马,剩下的,杜大帅说是会亲自出面,可杜大帅何等尊贵,若有个万一,我们就万死莫赎了。那康、石、安、何等族当中,以康氏为首,而且这次出主意的就是康无延,我们且去那儿。如果杜大帅早到一步,我们权当是接应。如果杜大帅晚到,我们就是打前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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