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风凛冽的户外回到温暖如春的室内,杜士仪只觉得通身都暖和了下来。今日他冒寒去看王忠嗣和南霁云的新军操练,不到三个月,整个新军已经褪去了之前那种散漫和青涩,竟是有一点雄师的样子露出来,他自然又惊又喜。这会儿把那件裹在外头的黑色大氅解下丢给吴天启时,他就对今日跟随的众人道:“忠嗣和霁云一正一副,果然相得益彰,今天这光景真是令人振奋”
“大帅这难道不是在夸奖自己知人善任?”

被王昌龄打趣了一句,杜士仪顿时哈哈大笑。薛怀杰和陆炳松不像王昌龄和高适均为一时名士,不敢这样戏谑调笑,但两人也被今日临洮军那五千新军的整齐气象所慑,自然而然随之附和,盛赞了王忠嗣和南霁云一番,一时书斋中一番轻松的气象。自从把牛仙童那尊瘟神给送走,整个河陇文武军民仿佛都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距离新年只剩下短短一个多月了,大多数人都想着在那祥和的气氛中迎接新年。

众人正有说有笑,议论着近几年来河陇的安定太平,突然外头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下一刻,竟是段行琛直接冲了进来。段行琛仿佛没看到众人那惊异的表情,振奋地挥了挥手中那封公文道:“洛阳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陛下英明,已经杀了牛仙童”

此话一出,镇羌斋中顿时一片欢呼声。高适立刻嚷嚷道:“快去个人,也给王将军和南将军送个喜讯去,让他们四处传颂一下,以安军民之心”

吴天启二话不说就一溜烟跑出去了,王昌龄登时笑道:“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机灵了段判官,你既然亲自来报喜,赶紧给咱们读一读上头是怎么说的

尽管鲜于仲通在主持了一年多陇右进奏院后,就入朝为官,但他还是主动充当了陇右和朝中事务往来的一个节点,用他给杜士仪的信上所言,那便是饮水思源,不忘出处。即便杜士仪已经有了固安公主在洛阳,可鲜于仲通的这个态度,他还是极其满意的,自然不会推拒。段行琛也只是看了前头几句,得知杜士仪回来便匆匆前来报喜,具体如何却也尚未得知。故而王昌龄如此说,他就欣然笑道:“既如此,我便将仲通这封信读给大帅和各位听听。”

鲜于仲通这封信,不但绘声绘色讲了杨思勖将人解送回东都后,朝中文武的反应,而且尤其详细地说了牛仙童被杨思勖处死的经过。什么先杖之数百,什么缚架之数日,乃探取其心,截去手足,割肉而啖之,听得原本兴致勃勃的众人忍不住打寒噤。就连素来极其胆大的高适,在段行琛一脸震惊的表情停下来时,也忍不住轻声嘟囔道:“怪不得从前就传言杨思勖的凶名,果然名不虚传。虽则牛仙童可恶,但砍头不过头点地,杖杀本就是法外极刑,如今再加上这样的手段……”

每一个人都不说话了。如王昌龄这样博闻强记的,甚至在暗自历数这些年来天子下令杖杀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被殿庭决杖而后配流远方。

“好了好了,罪魁祸首既然死了,就不用再想这么多了。”杜士仪见气氛僵硬,少不得举手示意众人不用多想。昨日固安公主的急信就已经到了,他早已知道此事,此外还有武温有因交连权贵被杖杀一案。于是,他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将鲜于仲通这封信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又和众人讨论起了明年垦荒屯田,以及从湟水修建引水沟渠以便灌溉的事。等到了众人各自领命离去,他方才重新展开了鲜于仲通的这封信。

前头转述了牛仙童被处决的种种细节,后头则是同样谈及了震惊一时的武温有一案。只不过,相比固安公主本就是策划揭发了这桩案子的幕后主谋,更深知原委,鲜于仲通这封信代表的是陇右常驻朝中代表的立场,主要是形容了各方势力对此的反应,尤其对于三位宰相的态度尤其描述细致。

嫉恶如仇的张九龄是拍手称快,但同时又和老成持重的裴耀卿对于杖杀颇有微词,至于李林甫则是一如既往颂圣英明,其余的什么都没说,仿佛不知道这一趟武惠妃受挫严重似的。

张九龄和裴耀卿与武温有之案扯不上丝毫关联,如此反应很正常,让杜士仪叹息的是,李林甫也丝毫没和武温有扯上半点关系,这宰相之位竟是稳若泰山。他也知道李林甫多年来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着实是不倒翁级别的大佬,可面临这种大案,这铁杆的寿王党却依旧坚挺,着实不得不让人佩服。

因为鲜于仲通在信上赫然说,那王李守礼庶长子广武王李承宏,便因为曾经交连武温有,日前被贬房州别驾。这还只是开始,因为天子正在命人查抄武温有宅邸,兴许还会拎出来更多与其有涉的人。

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的信,角度各有不同,却让杜士仪得以全窥事件背后各种纷杂的关系,心情较之从前疏畅了不少。而更让他惊喜的是,仅仅是次日,风尘仆仆的张兴和封常清李静忠等人就入了鄯州境内。

得到振武军报信之后,杜士仪二话不说便亲自带着宇文审赶了过去,正正好好在鄯城等到了人。李静忠没想到杜士仪竟是亲自来了,一时表现得有些受宠若惊。知道这一趟吐蕃让他吃足了苦头,杜士仪亲自在鄯城县廨为其接风洗尘之后,就体贴地请了人早些休息,自己叫了张兴和封常清宇文审到崔俭玄治事的书斋。

“你们这一去吐蕃就是将近半年,音讯不便,前时又险些起了战端,我实在替你们捏着一把汗。”

杜士仪这一起头,封常清就登时后怕:“听得河陇阅军增兵,吐蕃赞普就把我们都扣下了,亏得奇骏兄一直气定神闲,三天两头去拜见金城公主,和公主召见的那些吐蕃精通汉学的文士谈天说地。后来因为金城公主说项,吐蕃赞普总算是放了我们走,可过了多玛和那禄驿,到了莫离驿附近,却一下子听说有唐军在盐泉桥附近出没,于是我们又再次被扣了十数日。总算后来听得是牛仙童杀害无辜意图栽赃吐蕃,已经被大帅洞悉,故而我们才被放行,却是被吐蕃兵马押解到了赤岭,他们这才回转了去,之后振武军使李昕李将军派人护送了我们回来。”

让张兴去一趟吐蕃,然后河陇做出呼应之势,暂时遏制一下吐蕃对于小勃律的野心只是其一,其二在于,杜士仪打算打通金城公主这条线。和饱受尊崇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嫁过去的时候太年少,而后和那位吐蕃赞普也谈不上和谐,没有子女,归国又不成,据说一直郁郁寡欢。吐蕃的女人从来就不能参与大事,而金城公主身为唐人,在吐蕃更是几乎被孤立了。所以,通过那些常常往来逻些的胡商,和金城公主传递某些消息,然后互助互利,这才是他的目的。

所以,杜士仪方才对险些挑起两国大战的牛仙童恨之入骨

“总算回来就好。奇骏,你们在吐蕃逻些的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说给我听吧。”

崔俭玄和宇文审都不太明白杜士仪缘何举荐了张兴作为使节去了一趟吐蕃,这会儿听到张兴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自己这一趟远行的种种,两人不知不觉全都给吸引住了。无论是吐蕃那异域风光,风俗人情,还是那座布达拉宫的雄伟壮丽,赞普和金城公主夫妇的相处,还是吐蕃那些贵族和大臣的为人处事,全都是他们感到新鲜而一无所知的。而封常清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者,张兴但凡有所遗漏的部分,他会立刻补上,两人一搭一档,竟是说了整整一个时辰。

“金城公主从前能够使唤的,只有自己从大唐带来的那些宦官婢女以及从者,在吐蕃举目无亲,甚至上次想要归国时,也是派人联络的西域那些小国。如今既然经我引荐,知道了那几家和陇右关联密切的胡商,日后便终于不至于孤立无援,她也答应了会继续大力推行汉学和汉字。”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些振奋,“而身在逻些,历年来曾经因为战事以及各种原因被俘的汉官,金城公主也已经打算从中甄别出可用之人。”

这些年来,吐蕃在河陇以及安西和大唐大战连场,不但死伤无数,而两国也都渐渐集聚了相应数量的俘虏。大唐富有四海,投降的俘虏只要不是那种悍将级别的,大多数也就随随便便安置在京城,而吐蕃也同样会给俘虏一个好听的名头,就地安置在逻些,以备需要的时候询问大唐各州县的情形。所以,听到封常清开始罗列那些被俘的文武,宇文审和崔俭玄方才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看似简简单单一次出使,没想到竟是串联起两地的一道桥梁

“很好,有了这样的进展,你们此行就是大获全胜奇骏,你毕竟身为使者,和李静忠回东都复命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文申会和你一起回去,你把你家娘子也带上,一块去拜见你那岳母。回头我会奏你为陇右节度判官,但在朝中一切,还得看你自己的应对至于常清,你以白身出使,假安西使节之名,见赞普有功,即便我上奏举荐于你,然则朝中宰辅是否认可,也要看你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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