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光庭真的死了?
即便知道崔家和裴光庭的宅邸同在一个坊里,消息必然灵通,此刻一大清早的拦下自己总不至于送个假消息来,可杜士仪仍然有些难以置信。无论怎么说,裴光庭在这些年一个个宰相中,都可以算得上是年富力强,今年不过五十有六,倘若能够一直把握圣眷,当个十年八年宰相完全不成问题。要知道,萧嵩可比裴光庭要年长十岁,却还依旧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呢。
尽管这一天的早朝上,这个消息并没有立时三刻传开,可等到午时,裴光庭去世的消息就已经人尽皆知了。杜士仪去见萧嵩的时候,就只见这位中书令赫然满脸轻松之色,倘若不是因为至少要做个面上样子,只怕会立时三刻哈哈大笑。而到了下午,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消息又是不胫而走。
裴光庭之前不过是勉为其难到门下省理事,过官事宜全都交给了门下主事阎麟之——换言之,传言中驳了一百多人的过关榜,完全都是阎麟之操纵的
身为当事者的阎麟之,竟然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见那些往日见了自己满脸堆笑的同僚们这会儿全都躲着自己走,见那些往日从来不敢摆架子的门下省左拾遗左补阙之类的谏官,如今都用轻蔑的眼神看自己,他甭提有多后悔了。裴光庭的主意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劝过,可他一个小小的门下主事,裴光庭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恩主,他怎么可能挽回对方的决心?现如今,裴光庭突然就这么撒手西归,责任一下子全都推到了他身上,他会是个什么下场?
三省六部诸寺监全都是一片哗然,杜士仪想起之前裴光庭逼死宇文融,让萧嵩束手束脚,在朝中一言九鼎的凌人气势,不禁暗叹报应来得真够快。然而,就在申时过后,赶完手头最后一份制书的他本来准备溜之大吉回家陪儿子,谁曾想却被萧嵩使人叫到了跟前。
眼见萧嵩轻轻将一卷东西推到了自己面前,杜士仪不禁诧异地问道:“萧相国,这是……”
“王子羽擢云州刺史,云州录事参军郭荃判云州长史,这是我上奏的降格云州都督府之事。”说到这里,萧嵩便嘿然笑道,“我已经得了内廷的讯息,我明日便兼任吏部尚书”
身为中书令,吏部尚书却让裴光庭给兼去了,自己只能兼着一个兵部尚书,主管武官铨选,现如今终于熬出了头,萧嵩自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云州从下都督府降格为州的事,我已经亲自具折禀奏,陛下最终允准了。当然,考虑到云州的特殊位置以及地位,就算降格,也是上州,而不是按照人口归为下州。”
自己这个中书舍人是天子钦点的,上任之后萧嵩这个顶头上司中书令虽则也利用他作为马前卒和裴光庭死磕,但总的来说,对他也算是多有照拂,此次云州的事情能够最终办成,杜士仪不得不领这份情。因此,他连忙拱手谢过,而萧嵩得意地一笑之后,又把另外一卷东西推到了他面前。
“这是裴光庭拜相这些年来,在三省六部任用的私人,你和长宽商议一下,一个月之内一定要把这些人全部给我扫地出门,一个不留”萧嵩露出了他在战场上对付敌人那般狠辣的表情,做了一个赶尽杀绝的手势后,便嘿然笑道,“裴光庭先是打算和我硬碰硬,一命呜呼的时候却又想到推卸责任,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吃了他这么久的亏,这次要不能一下子找回来,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送给我的这次大好机会?”
所谓官僚,真正的正人君子凤毛麟角,与其说萧嵩这是睚眦必报,不若说是为了立威,从而独秉朝中大权。所以,杜士仪原本打算规劝的语句只是在嘴里打了个转就吞了回去。等出去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在此次裴光庭和萧嵩的死磕中得了不为人知的好处,而无论是裴宁调任吏部郎中,还是王翰很快将得以顺利升任云州刺史,抑或是今天朝会上,韩休奏请以韦礼为侍御史,他的收获都很不小。他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抽身而退了?
要是继续留在朝中与人勾心斗角,他恐怕就真的要早生华发了
故而当他来到丰安坊的裴宽宅时,心里已经不知不觉转了无数计较。此刻已是傍晚,但因为裴宽刚刚从御史中丞转迁兵部侍郎,因此尚未归来,杜士仪在门上打探得知,裴宁已经回来之后,自然就先去见裴宁了。两人既是僚友,又是同门师兄弟,因此见面之后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把今天萧嵩交托给自己的使命给原原本本兜了出来。下一刻,他就只见自己这位三师兄的容色一时冷峻得犹如万古寒冰。
“裴相国就算有千万不是,他提拔起来的人,也并非人人有罪。萧相国难道就不知道好好甄别甄别,择其善者自用,然后善加安抚,如是可让人归心吗?仅仅是这样排除异己,他就不怕别人觉得他手段酷烈?”
“恐怕萧相国的打算还不止如此。”随着这个说话声,裴宽从外头进了书斋,显然是刚刚到家。他转头嘱咐了门外的心腹书童好好看守,又摆手示意杜士仪不用多礼,就在两人之侧盘膝坐了下来,却是低声说道,“我听说,萧相国刚刚召见了太常博士孙琬,说是裴相国用循资格之法,失奖人才劝上进之道,因而定谥的时候,务必要让裴相国大大失一回面子。”
萧嵩竟然会衔恨到如此地步,就算杜士仪此前从萧嵩打算赶尽杀绝裴光庭引为京官的人就已经看了出来,此刻仍然不免为之咂舌。而裴宁更是眉头紧皱地问道:“阿兄身为萧相国重用之腹心,此等事就不打算进言?纵使我一直觉得裴相国不过因循守旧的守成之人,可人死如灯灭,这样作践也实在是太过了
“萧相国为人急躁,这些年是我劝了又劝,这才硬生生忍下来的,现如今裴相国已去,他总算没了心腹大患,我哪里还劝得住?”裴宽苦笑连连,继而就看着杜士仪道,“谥号如何,终究那是太常寺的事,可裴相国交托的这另外一件事,方才是真正烫手。裴相国沉静少言,寡于交游,平心而论,他提拔选用的并不都是自己的私人,中眷裴也并没有受益太多,其中多有可用之人。要是不问是非就此贬退,一来于心不忍,二来,我们也于心不安啊”
听到兄长的这般公允评判,裴宁方才渐渐平顺了心气。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既是萧相国如此衔恨裴相国,人死都不肯放过,那吏部侍郎李林甫呢?要知道,李林甫可是裴相国最心腹的人,萧相国既然要拿人撒气,那预备拿李林甫如何?”
这一次,裴宽还没开口,杜士仪就摇头道:“萧相国不会拿李林甫如何的。须知一来他是宗室,又已经是吏部侍郎这等层级的高官,二来,李林甫和宫中惠妃往来甚密,如果萧相国贸贸然动手,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到陛下耳边,反而会让他被动。我和李林甫曾经有过一些往来,如果我没猜错,虽说裴相国死了,但李林甫必然已经找到了后路。要知道,他独善其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说的就是当初宇文融前后两次失去圣心遭贬,李林甫都安然无恙的往事
裴宽赞同地点了点头:“李林甫的精明能于,在朝中也是有名的,无论当年任国子司业,还是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他都素来兢兢业业,很难挑出错处。这次吏部的差错还是因为君礼更加精明,窥破了胥吏的门道,这才得以在铨选时扳回了局面。”
“我只是侥幸而已。说到底,狐假虎威永远都是屡试不爽的。”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对裴宽欠了欠身道,“裴兄,此次萧相国既是把这么棘手的事情推给你我,不知道我能否求一个情?这些人我设法一个一个去接触一下,你先给我五天时间。正如裴兄所言,毕竟关乎人的前途,你我于心何安?”
“好。”裴宽几乎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接下来,杜士仪借着要找裴宁叙师兄弟之谊的名头辞了出去,来到了裴宁独居的小院。裴宽的宅邸很是不小,他一路走来也不时能听到女子的欢声笑语,因此踏进这小院后,他本想打趣打趣,可看到裴宁那冷峻的面孔,他便给呛住了。最后,还是裴宁先开了口。
“吏部流外铨看似繁杂,但其实天下官员不过万余,天下流外吏员却早已超过了五万,你奏请吏部增设员外郎一名,又举荐了我,甚至提出增设吏学,是为了从这些最最基础的吏员头上打主意?”
“只是想想而已,具体要怎么做,自然还得靠师兄。”杜士仪笑了笑,随即就用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的态度随口说道,“三师兄身在吏部,日后我可要靠你照拂了。”
“你又想外放?”裴宁盯着杜士仪的眼睛,见其确实是认真的,他不禁沉声问道,“可你就不怕身在外乡,哪怕你在外头有所功勋,却禁不住朝中有人进谗?”
“所以走之前,我当然会做好各种准备。”包括抱上各种粗大腿。杜士仪在心里如是说了一句,这才笑着说道,“二月里吐蕃金城公主上书,请于赤岭立碑,为大唐吐蕃边界,陛下答允,但还没定何人主持,我若是自动请命前往鄯州,想来有些人必定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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